杯中雪【1-3】(2 / 2)

華胥引小說 唐七公子 2421 字 2021-01-19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著。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郁花香,也嘗不到酒樓里被人稱贊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抬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么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著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游離於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么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只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里,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里常見的狠話。良久,鬢發被拂開。窗欞的噼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么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為什么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里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丑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里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么覺得自己是個丑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抬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丑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么,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么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余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只勾雲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么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么,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葯,有從他那里要來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里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么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里,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么什么名匠做的,老板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征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著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么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回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干不斷涌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發:哦又有什么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么樣的路,做什么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么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么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向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發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