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華工】(2 / 2)

「陳老板好。」周赫煊問候說。

「稀客,稀客,」陳英瞅了一眼外頭的大部隊,對店伙計大喊,「快去准備吃的,再去隔壁借些桌子板凳來,店里擺不下就擺在外頭!」

店伙計為難說:「老板,廚房里食材不夠。」

「那就去買,買不到就借!快去快回!」陳英不容置疑地喊道。

「誒,我馬上就去。」幾個店伙計全體出動。

陳英又把櫃台內的法國女人喊出來,介紹說:「周先生,這是我老婆,她叫米歇爾。」

「陳太太你好。」周赫煊點頭笑道。

米歇爾長得還算漂亮,就是臉上有許多雀斑。她似乎非常內向,縮到丈夫身後,用有些拗口的中文說:「你好。」

由於人數實在太多,飯菜根本來不及端上來。

陳英只好先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扛著一口袋花生出來,每桌抓上幾把,又讓妻子給眾人倒酒,歉意地說:「大家先聊著,飯菜很快就好。」

「陳老板也請坐吧。」周赫煊笑道。

陳英笑呵呵坐下,抱歉道:「周先生,小店沒啥可招待的,您多見諒。」

周赫煊隨口問道:「陳老板是哪年來法國的?」

「民國五……」陳英下意識說出民國年號,隨即改口道,「西歷1916年。」

「援法華工?」周赫煊聽明白了。

「對,華工。」陳英笑著說。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雖然沒有出兵,但卻派遣了14萬華工支援協約國一方。這些華工非常重要,因為法國男人當時死傷慘重,連女人都被送進工廠,但依然人力不足。沒有14萬華工赴法勞作,法國士兵連子彈都供應不上來。

周赫煊說道:「能跟我講講嗎?我對此很好奇。」

陳英搖頭苦笑:「也沒啥可講的。我以前就是個山東農民,爹媽用半斗糧食,送我去鎮上的飯館當伙計。我記得,那是民國五年的春天,剛剛過完年,縣里的官爺突然到處貼告示,說是英國跟法國要招工人。工錢給得很高,我腦子一熱,就瞞著爹娘報名了。」

周赫煊問:「然後呢?」

「然後就簽字畫押,給家里留下十塊大洋的訂金,其實就是安家費,」陳英漸漸陷入回憶中,「當時沒有直接登船出洋,法國軍官把我們帶到海邊安營扎寨,教我們排隊、立正、走踏步、說洋話。還分了組,我因為會寫幾個字兒,還會些簡單的算術,被安排做了組長。就這樣訓練了兩個多月,然後大家就坐著洋船,飄揚過海來到法國。」

周赫煊為他添滿酒:「您繼續。」

陳英抿了口白酒說:「我暈船啊,在船上還著高燒,稀里糊塗就來了法國。不過我那組的一個兄弟,半路上得病死了,直接被法國人扔到海里,連屍都找不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法國軍官把我們帶到一個叫努瓦耶勒的小鎮。我現在還記得,那時大家都很慌,不知接下來會遇到什么。直到去了那個鎮子,鎮外大片大片的麥地,麥子金黃金黃的,大伙兒聞著麥子的味道,一下子就安心下來。當時我就想,要是能在法國安心種地,那也是很好的。」

「中國農民最愛土地。」周赫煊笑道。

「那是,」陳英也笑起來,「可惜我們沒機會種地,鎮子外面是大營,四四方方的,兩層鐵絲網圍著。我在營地里住了半個月,同來的兄弟一批批被選走,運氣好的去了工廠,倒霉的被送去前線。我就很倒霉,稀里糊塗就打仗去了。」

周赫煊說:「你會開槍嗎?」

「會個屁,」陳英說著說著就愈氣憤,「當初合同上說好的,我們來法國只是做工,沒說要去前線打仗啊,法國佬根本不講信用。我到戰場的第一天,就被派去挖戰壕,把我累得個半死。好不容易開始打仗了,我想可以歇會兒了吧,嘿,又派我去運送彈葯。那四處是槍林彈雨啊,機槍子彈咻咻咻亂飛。你看我這耳朵缺了一塊,就是被彈片給炸的,差點就死球了。在戰場上重新分組,我還是組長,我那組有12個人,可才打兩個月,死得就只剩下7個。」

陳英打開話匣子,都不用周赫煊接話,他就繼續往下說:「法國人其實還好,最可惡的是英國人。當初我們在小鎮集合訓練時,看守我們的就是英國軍官。稍微看我們不順眼,英國軍官就把我們當狗一樣打。打了以後,還用刷子和熱水給我們擦干凈,然後把半死不活的華工送去醫院。為啥要洗干凈?因為醫院有記者,英國人害怕被記者報道虐待華工。打還是好的,我有個兄弟,被他們綁在樹上打,打得只剩下一口氣,英國軍官覺得救不活,直接一槍打死了。」

「當時華工醫院里,有個叫格林的蘇格蘭醫生,他是位好心人。專門寫信給上頭反應情況,可是根本沒用,格林醫生還因此被英國軍官教訓了。」

「這些都還不算啥。最可惡的是安排我們去排雷,戰場上的雷,哪是那么好排的,排著排著就爆炸,屍體都見不到完整的。有些兄弟害怕得很,干脆在營房里挖了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自殺。這樣好歹也能留個全屍,將來三魂七魄好完完整整的回中國。我隔壁村一個兄弟,就是這樣自殺的……」

陳英的講述還在繼續,周赫煊聽得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