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1 殿下薄情,上官明志(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242 字 2021-01-20

他對此倒也並不怎么計較,索性打住這個話題,接著便將安排女官們出宮的事情略作講述,然後又說道:「聖意如此,我也是受命盡勞,今日來訪也是想問上官應制後計如何,如果日前訪得的故親能作托付,我便著人安排……」

「不要、不必有勞殿下!妾並不打算出宮!」

上官婉兒不待李潼說完,已經舉手打斷了他的話,語調堅定的說道,同時神情中充滿了悲傷。

聽到上官婉兒拒絕的如此干脆,李潼倒是愣了一愣,沉吟片刻後便又說道:「如果上官應制擔心出宮後或有什么情事的滋擾,這大可不必!即便不論陛下將事付我,只說我承上官應制舊惠,歸入世道之後,諸事有我,一定能讓上官應制你起居順心、無憂能擾。」

「哈,那妾真要多謝殿下!」

上官婉兒聞言後深作欠身,只是在抬起頭來後眼眶卻微微泛紅,語調中也增添了幾分柔弱:「妾誠知殿下如今威重權高,更有革命之英勇。若肯施庇區區一身,自無危困可言。

但妾、妾只是一介刑家劫余,蒙幸飄零於苑池之內,不知天地之大,更不勝人間騷擾。舊惠之語,請殿下切勿復言,薄命之人,實在是難承重恩……惟願老死此中,不敢再作異望!」

李潼聽到這話後,不免皺起了眉頭。他能夠聽得出上官婉兒是真的不願意離開大內,這其實也很正常,就連他舊年出閣之前,興奮之余都不乏惶恐。

當一個人長久的生活在一個固定的環境中,是下意識的怯於改變。上官婉兒雖然是內秀聰慧,但自小便生活在深宮之中,又見識過許多殘酷血腥的斗爭,而且本身也並沒有什么親近的家人可以投靠,不敢出宮也是人之常情。

但李潼卻明白,眼下的禁中雖然還看似平靜,可一旦等他抽身前往西京,他四叔入主大內之後,禁中一定會迎來一場相對徹底的震盪。到了那時候,上官婉兒即便還想苟全於宮中,也很困難。

他倒不是沒有想過上官婉兒或者會如原本的人生軌跡,被重新納入內宮之中,只是對象從他三叔變成了他四叔。

但這可能本身並不大,他四叔跟他三叔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最基本的一點,哪怕是因為妻子的慘死,他四叔也難全無心理障礙的接納上官婉兒這個武則天的心腹。

而且,相對於李顯,李旦的內宮其實要更加復雜。且不說已經被干掉的劉皇後與竇貴妃,剩下的妃子們每一個其實都有一個頗為強勢的母家。

原本的歷史上是因為李隆基的快速崛起與關隴的有效結合,加上李旦本身的恬淡不爭、直接讓位,使得外戚的矛盾沒有醞釀和爆發的時間。

就算上官婉兒長袖善舞,能夠在內宮中爭取到自己的位置,可是真正沖突激化的時候,她也很難活下來。原本的歷史上,就算有太平公主那樣強力的盟友,仍然免不了被手起刀落。

李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對上官婉兒說道:「上官應制有此執念,我本來也不該再多說什么。但宸居易主、皇嗣歸宮之後,上官應制又將何以自處?我眼下的確短有從容,希望能憑此勢力將諸舊誼之眾妥善安置,坊中能得者只是安生,卻要遠於浮華。

言意郁結胸懷,不知該要如何述盡。唉,或許在上官應制看來,我真的只是薄情難托。但無論如何罷,皇嗣歸宮之前,上官應制若心意有改,只需一言相寄,我必妥善安頓。再之後,則內外有別,不敢逾禮。」

說完後,他便起身准備告辭,心中自有幾分遺憾,如上官婉兒這樣的人,都是極有主見,既然有了決定,便很難被輕易說服。

上官婉兒坐在席中,只是沉默無語,眼眶里卻有水汽氤氳,一直到李潼告辭後行過她席畔時,她才低聲道:「殿下難道不是薄情難托?所言舊情,妾若曾作內外有別之計,如今幾有可述?沙途苦旅,縱得千斛粟米,能解幾分渴疾?殿下所給,非妾所需,與其草草了斷,不如長守一份似有似無的疚情……」

李潼聽到這話後,雙肩微微一顫,只覺上官婉兒身上似有一股無形的吸力蔓延開,將他的腳緊緊的吸在了地面上。

上官婉兒見代王頓住不動,本來滿是低落的神情泛起一絲光彩,她自席中盈盈起身,望著代王側臉又露出了幾分笑容:「妾一時戲言而已,殿下身兼內外,仍能分予一份精神,妾深有感激。

只是犬才難伸,戀此苑居,百坊萬戶,與我全無瓜葛,心內並無牽掛。故親或可投於一時,但久則難免生厭,既生於此,即死於此,半生所活,只是一個不擾人罷了。這只是妾一點私計,並不需旁人替我負擔。」

李潼轉頭望向上官婉兒,而上官婉兒也只是一臉坦然的注視著他。那美眸中並沒有什么情愫的波動,但李潼在這種平靜的注視之下,卻下意識生出幾分要躲避的想法。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弱者,無論面對怎樣讓人一籌莫展的局面。可是現在,上官婉兒的坦然對視卻讓他有點怯於回應。

「你們都先退下!」

想了想之後,李潼抬手屏退侍立於門前的宮女,並示意廊中默坐的護衛們也退到門外,然後才轉頭望向上官婉兒,並凝聲道:「你是什么意思?覺得沒有了你,我就不能除賊定勢?長守一份疚情?我何必要愧疚於你?聖皇所以失國,是你區區一宮人能決?」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下意識的退後幾步,然後強笑道:「殿下何作此問?妾、妾不知……」

「聖皇功過如何,我所為是非如何,天下有論,千古有論!」

李潼坐回席中,抬眼望著上官婉兒凝聲道。

而上官婉兒這會兒也恢復了鎮定,同樣也坐入席中,面對著李潼正色道:「妾生人所見,一隅而已,不知天下之大,齒生近卅,修短難卜,亦不知千古之遠!殿下不必虛而論之,若舊年非我入見回魂,則如今妾與殿下,概非此態!聖皇功過大矣,但施恩及我,只是一命,我有負陛下……」

講到這里,上官婉兒兩眼已是瞪得渾圓,只是配合著那亂描的黛眉,總有幾分引人發噱的味道。而李潼看到她這番模樣,一時間也是不知該笑還是該怒。

政變發生到現在,他所見時流不少,絕大多數人都是更加關心政變之後的局勢演變。

可唯獨到了上官婉兒這里,卻有幾分大周忠骨的死倔,而且言里言外居然透露出幾分以死明志的意思,也真是讓人猝不及防。只能說,這個抖m真是被調教的入味了。

「那么現在,你又要如何?既然要長守疚情,趁我在席,想做什么,盡管去做,耳聞不如目見,讓此情更加深刻!」

默然片刻,李潼才又冷笑道。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神情先是激怒,片刻後才轉為黯然,憤然起身同樣用頗為冷漠的語調說道:「大賊由我縱出,我還有什么不敢?難道殿下以為,天下之眾竟無一二剛性?」

說完後,她便昂然轉入內舍中,不旋踵扯出一幅白綾,墊著腳甩在了一根橫梁上,隨後兩端一拉作成一結。

李潼只是坐在席中抱臂冷笑,一直等到上官婉兒踩住矮幾並將下巴探入結索中,臉色才變了一變,從席中站起並往門外行去,一邊走一邊說道:「我還是不宜在場,上官應制你自作了斷罷。」

「李守義,你……」

上官婉兒悲呼一聲,望著李潼背影行出堂外,驀地將牙一咬,竟然真的踢飛了墊足的矮幾,接著整個身體的重量便直接掛在了白綾上。

李潼回頭一看,不免有些傻眼,忙不迭轉身沖回堂中,抽出佩刀割斷那綳緊的白綾,上官婉兒已經有些窒息抽搐的身軀才跌落在地,先是掙扎著粗喘幾聲,然後便捂著喉嚨干嘔起來。

看到上官婉兒這一副凄慘模樣,李潼一時間也有些無語,只是默然坐在一旁。

過了好一會兒,上官婉兒干嘔聲才停止了下來,只是斜眼恨恨盯住李潼。李潼自覺有幾分尷尬,看到上官婉兒那白皙脖頸上那清晰的紅痕,不免慶幸得虧她體態輕盈,否則這一墜之下真有可能傷到咽喉。

「我與聖皇已經自成諒解,上官應制你又何必如此?」

李潼伸手准備扶起上官婉兒,卻不料這娘子突然抓住他手臂張嘴便咬,一邊咬一邊死死的盯著他,眼中那凄怨弄得幾乎要滴落出來。

李潼自覺有幾分理虧,索性由她發泄,畢竟她所咬的地方有皮革縛成的護臂,雖然有一點痛,但也並不嚴重。

他只是苦笑著抬起另一只手,將上官婉兒那飛揚的眉梢輕輕搓掉,這么再看,就順眼多了。當然,眼下這咬牙切齒的猙獰樣子是怎樣都比不上平日的素雅清麗。

果然,女人被逼急了,也只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哪怕如上官婉兒也未能免俗。

這姿勢維持了好一會兒,以至於上官婉兒那張開死咬的牙齒之間都有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李潼試探著抽一抽手臂,這才抽了出來。

上官婉兒頹然於地,散發蓋住了臉龐,接著便捂臉哭泣了起來,算是把那一套程序顛倒過來,完完全全上演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