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2 孽情難守,一別兩寬(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236 字 2021-01-20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心情陡有悸動,神情卻仍淡然,只是掩卷嘆道:「又不是沒有見過,何必再去湊興滋擾。」

柳安子卻入前拉著她手臂央求道:「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往年雖然有見,但殿下這樣風采,誰又會厭見?來年還不知何時有幸能見……」

「那就去看一眼!」

上官婉兒無奈一笑,一邊起身一邊似是自語道:「只看一眼……」

鄉野驛路,自不如神都明堂華廈那么威嚴氣派,但驛道兩側早有騎兵隊伍掌旗策行,旌旗獵獵,馬蹄聲疾若雷霆,同樣威武肅殺。

驛館距離驛路大道還有一里有加,上官婉兒等人行出時,道左空地上早已經站滿了等待瞻仰風采的看客,滿滿當當,一眼看去盡是攢動人頭。

「此處望台,可以望見驛路儀仗,登台只需百錢!雍王殿下尊貴天人,幾時能入鄉野途行,錯過此日,終生抱憾啊!」

此處館驛鋪主早已經在庭院里搭建竹台,此時正在圍觀人群中游走,試圖招攬看客。但鄉野旅人,誰人又會被錢壓的難受,就算囊中豐厚,也謹記財不露白,湊個熱鬧則可,實在沒有必要作此顯擺。任那鋪主舌戰蓮花,終究應者寥寥。

「給你錢,自去點數,不要阻人觀望!」

柳安子見人群中已經擠不入,索性便拉著上官婉兒直往院內竹台而去,隨手拋給鋪主一個錢囊,匆匆登台,踮腳去看驛路上旌旗行過,忍不住焦急道:「那樹冠真是討厭!哪處才是雍王殿下?」

上官婉兒也是張目細望,但卻雙唇緊抿,片刻後美眸中突然泛起淚光,並很快清淚長流,掩面下台。

雍王歸京後又過幾天,返回關東販貨的鄭休遠才又趕回,並驚聞上官婉兒卧病於榻,自然驚慌不已。這時節行旅於途,最怕的就是疾病纏身,因此客死逆旅者不知凡幾。

幸在過了潼關,距離長安已經不遠,鄭休遠也顧不上再販貨牟利,留下一部分員眾壓貨緩行,自己親率其他人軟車疾行直入長安。長安關內首府,醫療條件自然遠非鄉野可比。

一行人離開神都之前,已經先遣員於長安昭國坊購置產業,入城即刻定居宅中。

上官婉兒這一次病來得猛烈,途中奔波又失於診治,入城之後幾入垂危。鄭休遠等家人們也是急得如熱鍋上螞蟻,長安城中凡所能請到的名醫,盡皆請入邸中。如此旬日煎熬,病情才總算得以好轉。

「我這是、又活了過來?」

某天午夜,上官婉兒自病榻間悠悠醒轉,入眼便見到床頭捧著佛經垂淚默誦的母親並柳安子等眾人。

「娘子惜聲、惜氣,想要什么,細訴即可。」

柳安子匆匆入前,握著上官婉兒蒼白手腕低語道。

上官婉兒仍是視線游移,沒有焦點,好一會兒才指著母親低語道:「先送阿母歸寢,我險成不孝,不要讓阿母再受病氣侵染……」

眾婢女連忙入前將老夫人攙出,柳安子見上官婉兒氣息漸穩,然後才匆匆奉來湯葯,供其啜飲。

一碗湯葯入腹,那已經瘦得脫形、蒼白如紙的臉頰才漸漸恢復了一些血色。上官婉兒伏榻微喘片刻,仍是黯淡無神的視線轉向柳安子,嘆息道:「你們啊,真是不爭氣。我縱使此番捱不過,箱籠里沒有財貨供你們瓜分謀生?既然已經拔了奴根,何苦再生奴性?讓我一番作態,成了人眼中笑料……」

「娘子說什么?婢子不知……」

柳安子聞言後視線有些躲閃,入前掖緊了被角,干笑道:「娘子新愈,還待安養。早早休息,不要神念操勞……」

「我是病,不是愚,你這娘子還未落生,我已經活在宮里,宮葯什么滋味,品嘗不出?」

上官婉兒聞言後,口中嘆笑一聲,當視線掃過屏風一角,臉色又是一變,疾聲道:「落下帷帳,快!」

帷帳落下,內外隔絕,又是腳步輕動,帷內的上官婉兒便聽到帷外那要命的人聲:「一番波折,險些送命,這是你樂意的?安安分分隨程入京不好?眼前遮得住,往前幾天那憔悴近死的樣子,我難道無見?」

「我不知!不知就是不見,我不願見你……」

片刻後,帳內響起上官婉兒悶氣聲,李潼聞聲皺眉,抬手便要掀簾,手腕卻被帳內伸出的細手陡然握住,並伴隨細語聲:「求求你……」

聽到這柔弱聲調,李潼心中又是一嘆,坐在了榻邊輕聲道:「知你病容憔悴,不願見人?我諸事推開,苦守幾日,能知我不是貪色?隨我回府罷,同居一廈,可以不失照顧。近日隨人晝伏夜出,也實在有擾坊居清靜……」

「我年老色衰,自己心知,不需殿下提點!殿下深顧舊情,妾心自感激,但也無謂回報,往年失於從容時,的確不失關照。延醫贈葯,是妾份內應得。至於邀請入府,是要與太妃並友,共受關照?」

李潼聽到這話,臉色陡地一沉,沉聲道:「你說什么?」

「殿下勢成分陝,名重海內,何色女子褻玩不得?意趣任使,縱妾此身,此時此刻,舉榻以待!我這一個孽情賤人,明知不可侍,偏要向西行,存的不正是這種心意?病榻幸得垂憐,伏此求歡,何惜一死!」

李潼臉色變幻一番,好一會兒才將心中火氣按捺住,語調平靜道:「我不想挾情逼你,你也不必厲言觸我。輿情於我是謗是譽,並不決於你區區一宮奴。人情諸事,我自有所計,更不需你當面疏遠、人後垂淚。一腔愛火隨緣生,揮劍斬情祝君好?你縱使絕棄此情,於我不過短憾,於人更無分寸利害……」

「妾妄情計議,讓殿下見笑了。滿腹心事,幸得智言點破,從此後恭在王教之內謀生,不敢再生貪望之念!」

帷內上官婉兒聽到這話,語調內竟有幾分坦然釋懷。

然而李潼聽到她這語氣,則不免更加火大,冷笑道:「原來彼此誤解竟深,上官應制一旦離宮,不再攀勢求活,竟生無欲佛念?不巧得很,我當下正要毀佛,青燈捧卷、佛堂清修,怕是不行!」

「生人哪能至於方外,天下莫非王土。妾舊為宮奴,今為民婦,既然不入黃泉,終究王教之內,所守無非王治清明之內的安生,不貪不妄,能稱罪過?」

李潼聽到這里,終於忍不住斥道:「我說得不清楚,還是做得太隱晦,若只尋常民婦,我至於漏夜相守?你是不是有病!」

「病得不輕呢,險些喪命……」

上官婉兒又低聲答道。

李潼聞言後,忍不住笑起來,笑了一會兒才又說道:「你安心休養吧,或許真是孽情難守、一別兩寬。時至今日,我已經做不來軟語相磨、央人就我。你乍一入世,貪此新鮮,大病初愈,又思計偏激,不可理喻。幾時想通了,使人來告,若那時仍有余情,邸中給你一舍。」

說完後,他便起身向外行去。及至廊前,恭立在外等候的鄭休遠趨行至前,不無忐忑道:「殿下此夜是否留宿?」

「不留了,既然轉好,安心生活。」

李潼有些意興闌珊的擺擺手,直至府前上馬,才又垂首對鄭休遠說道:「邸中人情出入,旬月入府來告。若我無暇見你,告給阿九。」

房間中,帷簾再次掀起,上官婉兒仍是一臉病容,望著欲言又止的柳安子說道:「走了?」

柳安子聞言後便點點頭,並忍不住說道:「殿下待娘子,是真的……娘子在宮中,人多稱贊智名,這般應答,是不是、是不是……」

上官婉兒心知柳安子是想問她這么做是不是欲擒故縱,但她自知那人多情之內得薄情,只是嘆息道:「今次大病,實在意外。往後不必雜計,安心坊里生活。苑中使派的醫官走了沒有?趁機多索取一些珍貴葯餌存儲,不用也能賣出濟困。」

「娘子這又何必?既然長安生活,難道還真能短了用度?」

柳安子聞言後更有幾分不解,甚至都覺得雍王殿下說得對,這娘子大病之後便顯得孤僻矯情。

上官婉兒聞言後臉色卻是一沉,並肅容道:「日後邸中誰若再敢私下與貴邸往來,一旦為我所知,即刻逐出,絕不留情!舅父那里,明日分出一筆財貨,供其置業養家,不是節時,不作往來!」

「這、這,娘子真的……」

柳安子聞言後便是一驚,顫聲再問。

看著這小娘子一臉的驚容,上官婉兒嘆息一聲,不乏悵惘道:「你這小娘子,歷事仍淺。到了我這年紀,不獨慮眼前,更要慮身後。若彼此確是緣淺,別後各自安生。若仍要孽緣糾纏,我可以循情趨勢、貪歡余生,但若有出,難道也要生為孽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