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7 舉世不容,名臣辭世(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439 字 2021-01-20

當他來到自己案席後,案上已經擺設有政事堂剛剛收到的西面急報。因知事關重大,此時他也不再拘禮,直接解刀劃開封漆,抽出政事堂書吏轉抄的情報便細讀起來。

雍王未奉制令,悍然東歸,絕對是事關鼎業安危的大事。只看滿堂朝士全都愁坐在席,便可知雍王此舉給朝廷帶來的壓力之大。

此時韋承慶心中還存一二僥幸之想,朝廷與行台之間對峙積忿的勢態維持已久,若朝士們同困於此,或還可以憑此統一立場,齊心抗拒。

可是當看到情報中雍王所宣揚的口號理由,韋承慶眸子頓時一暗,並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當人在面對巨大的、本身承受不了的壓力的時候,最大可能便是兩種反應。一種是不做退讓、殊死一搏。一種就是心灰意冷,放棄抵抗。

雍王悍然率領西軍東行,起碼在眼下的朝情而言,的確是給人以莫大的壓力,足以激發朝士們同仇敵愾之心,竭盡所能強阻雍王於潼關以西。

但雍王所選擇的這個口號,卻充滿了彈性、給人一種可以強辭申辯乃至於另做補救的錯覺。這會直接令朝情產生分歧,讓群臣各作思計,讓人的抗拒之心不再過於強硬,會讓朝廷將已經所剩不多的自救余地消耗於紛爭之中!

等到諸司官長盡數到齊,會議正式開始。

事態發展正如韋承慶所預估的那樣,當宰相韋巨源提議即刻遣使訓問雍王何以不召而歸並急召河東甲伍歸都防備的時候,即刻便遭到了臣員的聲討。

西軍所以群情躁動,追從雍王歸國問事,正在於朝廷有苟安之嫌、縱容突厥賊禍。河東甲伍所備正是突厥,如果此時將河東之軍召回朝中以備西軍,則就更加坐實這一指控。

有功之士摒棄於野,豺狼之賊奉迎入朝,朝廷為此昏聵之計,如何能夠撫定天下群情?又何以面對諸邊卧雪飲冰、苦戍之士!

此時將河東軍旅召回朝中,只會令得局面更加失控。而且朝士們各自心中都存有一個疑惑,那就是突厥究竟有沒有向國中請降?

這絕對是一個關乎國體根本的大事,如果說有,那為何沒有國書遞獻並放於朝堂討論?如果說沒有,為什么數名漠南羈縻州胡酋包括確鑿為賊所執的朝士孫彥高都被雍王收斬於長安?

又或者,突厥是越過了朝廷而直接向行台請降?如果真的是這種情況,那么不要說行台如何做,朝廷本身就要對突厥討伐到底,更加沒有談和的可能!

關鍵這件事是爆發於行台而非朝廷,這就讓朝廷在應對起來變得極為被動,對於西軍此次東行的性質審定也要慎重對待。

所以這一次的朝議,群臣各持己見,所論全不相同,到最後都沒有就任何一個問題能夠達成共識。甚至就連最重要的究竟是讓雍王繼續入朝還是遣使勒令停止,都沒有形成一個決議。

朝情因此焦灼不已,而雍王東行一事影響又不僅止於朝堂之中。別的地域尚且不說,與行台本就交流密切、並且新遭突厥寇掠的河東道諸州縣是最先得到消息,並且反應最為激烈的地方。

汾州汾水左岸有靈石驛,地當南北要津,人物往來頻繁。有一路旅人傍晚時分進入了靈石驛,為首者正是新任河東道安撫大使狄仁傑。

上官過境,館驛中自然要庄重接待,得訊之後驛卒們便即刻將驛廳收拾妥當,等到風塵仆仆的狄仁傑一行抵達館驛後,已經有熱騰騰的食料進奉上來。

狄仁傑已經是將近七十的年紀,受命之後即刻起行,自然也是辛苦有加。但河東本其鄉土所在,又新遭胡虜寇掠,民生蕭條,狄仁傑也是憂心忡忡,不辭辛勞。

入堂淺用餐食之後,狄仁傑便又抬頭吩咐隨員道:「轉告驛使,明日寅卯之間進食,用餐之後,即刻上路,不必再作別的雜養進給。」

「狄公晝夜兼行,已是辛苦,不如明晨晚發短時,補養力氣。」

隨員見狄仁傑臉上倦色濃厚,忍不住開口勸道。

狄仁傑聞言後嘆息一聲,捻須笑道:「國事鄉情,諸種催我。老朽此身幸承此重,又怎么敢作自惜之想。」

這時候,堂下有驛卒行過,聽到這話後,神情激動得忍耐不住,入堂指著狄仁傑便怒聲道:「老奴急於就事,何等邪氣心腸!難道鄉人血肉拋灑,浴染這一身朱紫仍不夠鮮艷,仍要賤我鄉人性命血仇,為你家換取蔭封!」

「狂賊大膽!」

堂中隨行衛士怒吼一聲,直接入前便將這闖入堂中喝罵的驛卒捉拿下來。

狄仁傑受此斥罵,自然也是怒形於色,但更多的還是不解,於堂中投箸怒指驛卒喝問道:「你這下奴,作何妖聲?老夫服朱亦或服紫,幾有貨賣鄉人性命的行徑!」

那驛卒雖被擒獲,但仍怒氣勃然,昂首於堂下死死盯著狄仁傑:「驛中幾番叮囑,無問上使官差,但老子不懼一死,就是要當面唾罵你這假義老賊!突厥惡賊南來寇掠,鄉土處處灑血,老賊在朝便已無恤鄉情,如今更為使北上說降迎賊!勿謂國中無有壯士,雍王殿下已經典軍東行,老子即便今日不死,也要投身王師,殺光你等賣國之賊!」

「你、你說的是什么?仔細道來!」

狄仁傑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陡然一變。隨員中有人連忙發聲道:「鄉野狂賊幾句吠聲,狄公……」

「你住口!」

狄仁傑拍案怒喝,更起身疾行下堂說道:「放開她,讓他說!老夫職在安撫,從來也無受招降聲令……」

「突厥請降,幾送牛馬於太原,豫王帳內多是突厥擄我河東子女!突厥遺落州縣之賊,過境諸驛還要奉給酒食。老賊持節北行,敢說不知……」

驛卒仍是神情怨毒的凝視著狄仁傑,而狄仁傑聽到這話後,更是驚得愕然當場,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敢置信的轉望向隨員諸眾。凡其視線所及,隨行者都下意識低頭躲避,唯有一名同行中官入前強笑道:「狄公勿信這下奴所言,皇命所使,文書分明,即便使命有所轉變,也該入州之後以豫王殿下教令為准。」

「說得對,說得對、見到豫王,一切了然,把人帶下去,不要害他、不准害……」

狄仁傑聞言後,嘴角微微抽搐,片刻後才轉頭向堂上行去,只是走了沒有幾步,高大身軀驟然佝僂傾倒,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已是不省人事。

「狄公、狄公……」

隨員們眼見這一幕,忙不迭沖上前一番手忙腳亂的施救,過了好一會兒,狄仁傑身軀驀地一顫,兩眼空洞洞的望向房梁,半晌後陡地握拳悲哭道:「臣何罪……死則死矣,投此誅心孽用!」

原本應該馳驛繼續北上的狄仁傑陡生大病,只能留宿於汾州境內館驛中,但其隨行者仍有皇命催使,起碼也該將此變故消息繼續向並州傳達,讓豫王盡快南來匯合,因此只留下數員於此侍奉,余者繼續上路北行。

幾日後的夜中,伏於病榻的狄仁傑陡然一驚,醒來便見兩道烏影正持刃潛入房中。他輕咳一聲,兩人便直向榻前撲來,狄仁傑卻突然笑起來並輕語道:「兩位稍安勿躁,能否留我短時、遺言贈給?」

夜幕中兩人對望一眼,本來揮起的刀刃停頓下來,僵持片刻後,其中一個語調沙啞道:「入得此處,外間已無警徒,呼喊無用。敬你身世,有話即說。」

「老病之軀,本已待死。但終究身位不俗,一旦染血於榻,必是刑案。我不問兩位奉何使令,但既然敢潛殺大臣,可知膽氣豪壯。若負此刑事,恐再難清白闊行人間。殘存一息,無謂再害壯士兩人,兩位能否允我自作了結,來日兒郎收殮全屍,也能讓他們免於銷骨之悲痛?」

狄仁傑於榻中坐起,語氣平靜的說道。

「這、這……」

聽到狄仁傑這一要求,兩人俱是一愣,片刻後其中一個拉了一把另一個,又將手中刀刃一抖並不無威脅道:「老奴此夜必死,若還想妄生波折,那你這頭顱我可要漆作溺器!」

「多謝了!」

狄仁傑察覺到兩人身影向後方微退,便又開口說道:「兩位有此豪膽,卻投此幽微之用,實在可惜。既然已經不懼犯法,又何懼捐身?唐家雍王,雅重壯士,若投其麾下,憑此厲膽,創功不難。臨死之前,一點厭聲贈給,後路如何,兩位自度。」

說完這話後,狄仁傑起身上案甩帶於舍中橫梁,自掛舍中,幾作掙扎,力氣快速耗盡,繼而便沒了聲息。

侵入舍中這兩人看著這一幕,一時間也是久久無語,好一會兒才被外間傳來的鼓漏聲驚醒,其中一個冷笑道:「老奴自取死路,倒是省了一番手腳。發愣什么,不會真信了他那胡話?趕緊摸取一樁信物,趕緊歸都……」

「是了,誰又會信他鬼話!」

另一人笑罵一聲,入前摸取一樁物事攥在手中,而後兩人便弓腰覆面潛出房舍,翻牆跳出取來早已備好的馬便打馬向野中逃竄而去。及至行出極遠才下馬休息,突然一人合身撲向同伴,手中利刃已經深深插入同伴胸口中。

「狄公活我,此生絕不負此恩義!」

手刃同伴後,那人向著靈石驛方向再作深拜,割臂吮血,泣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