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5 無上可汗,進退失據(1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5160 字 2021-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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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州雖然地處沃野平川,但也並非完全的無險可恃,州境內河渠橫行,澤野連綿。特別是位於州境西南的滱水與滹池兩大河流夾谷並行,成為地域內天然的分界線,也是瀛州州治河間得名之所由來。

如今,隨著契丹入寇瀛州,這些地表之上的河渠澤野也就成了雙方人馬交戰廝殺的地點。而這些交戰發生的地點,也因為戰略價值的高低,戰斗發生的規模與烈度也各不相同。

這其中,位於定州與瀛州交界線之間的安平、饒陽等地,是彼此交戰最為猛烈的地區。唐軍方面以此前抵達定州的李湛所部為主力,並有將近兩千名附近鄉邑義勇隊伍配合作戰。

契丹在這方面投入的卒員那就更多了,叛軍主力部伍本就已經推進到了據此不遠的河間,若再繼續南向,勢必要沖破唐軍在這一線的阻撓。而且河北境域越往南去便越富足,越是精華所在,對於叛軍自然也就擁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滱水南岸的河灘附近,多有臨時挖掘起來的戰場壕塹,便是雙方交戰的最前線所在。此時在河灘附近,鼓角聲不絕於耳,雙方甲員縱橫沖殺,每一刻都不斷的有兵員負傷乃至於陣亡。

唐軍方面,俱是關西老卒,自主將李湛以降,眾將士器械精良,戰意高漲,戰場上控弦如風、揮刀如電。而對面的敵軍們,實力同樣不俗,諸契丹豪卒們髡發文面、狀如厲鬼,各舞器杖,來去迅猛,與唐軍交戰於此河濱之地,竟能不落下風、使得戰斗一時間成膠著之態。

契丹雖然胡名不壯,但也是東胡中的大部族。特別是隨著東突厥與高句麗這兩大強權相繼覆滅之後,東北方面的邊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契丹作為較早投靠大唐的東胡部族,依附於大唐的東北羈縻秩序之下,勢力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特別是如今作為部落聯盟首領的大賀氏,早在貞觀初年便獲得了大唐所賜給的旗鼓威器,並在大唐對外用兵、特別是攻滅高句麗的前後戰事中積極參與,是東北方面一支戰斗力頗為可觀的胡部仆從軍。

但胡虜向來畏威而不畏德,隨著本部勢力壯大起來,契丹也漸漸失去了以往的恭順。早在高宗顯慶年間,契丹便伙同奚人作亂於東北。

不過當時突厥已經覆亡,大唐與吐蕃的矛盾也並未激化,針對三韓的戰爭才剛剛開始。當年這一場叛亂無異於以卵擊石,很快就遭到了鎮壓與平定。而契丹如今的首領李盡忠一家,也在大唐的扶持下成為契丹新的頭領。

畢竟當年大唐真正的對手還是高句麗這種海東大物,契丹所處又偏遠荒僻,為了能夠讓東北快速穩定下來,從而給東征高句麗提供一個基礎,大唐對於這一場叛亂也沒有深作追究,僅僅只是將挑釁羈縻秩序的兩蕃首惡除掉。

隨著高句麗被攻滅,大唐在東北方面軍勢有所收縮,尤其是與吐蕃之間的戰爭進程不夠理想,對於東北方面的控制不免更加減弱。

之後東突厥余孽復國,鬧亂於漠南之地,而大唐隨著高宗去世,又陷入了常年的政斗與內亂中,這也給了東胡這些部族們更大的發展空間。契丹這一次的叛亂,可以說是東北羈縻秩序長久失治的一個惡果。

東北方面的隱患已是常年久積,偏偏相王當國的時候、對此乏於一個清晰的認識,認為這些東胡部族仍然是一股恭順可用的力量,竟然試圖在幽州開辟一個狙擊突厥的新戰場。大量人物聚集於幽州,軍事所托非人,讓契丹幾乎盡奪幽州所積存的物資。

年初幽州這一場叛亂,給了本就因實力壯大而野心勃勃的契丹珍貴的物資之用。特別是大量甲械的丟失,讓卷土重來的契丹軍眾甚至都擁有了不遜於唐軍精銳的武裝水平,這也給倉促北進、狙擊契丹的唐軍作戰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河灘處這一場戰爭,旨在搶奪滱水上的一個渡口。饒陽與安平之間,水陸匯聚所在,也是河北中部重要的漕運節點。此境舊稱博陵,本就是河北地表名郡,博陵崔氏等地表名宗多世居此鄉。

早在多日前,李湛便率軍抵達定州安平,傳告鄉野要於城中召見諸地望名流。但是由於洛陽政變的緣故,這些地表豪族們對於朝廷敕令多有抗拒,各守鄉境之內還待觀情權衡。

鄉戶們配合度不高,人事分散於諸鄉邑之間,隨著契丹叛軍推進到了瀛州,便給那些叛軍提供了寇掠鄉野的便利。多處鄉邑村寨被攻破,契丹叛軍們也因此聚斂到了大批的財貨物資。

這么多的物資想要安全運輸到後方去,河渠運道無疑是最為方便的路徑。因此李湛所部也即刻改變作戰方針,憑著強大的機動力與野戰能力沿河狙擊契丹那些臨時的倉儲與渡口。

戰斗最開始的時候,由於契丹前路人馬整體戰斗力與武裝水平還比較低下,再加上一路推進勢如破竹,讓他們不夠警惕,因此唐軍在沿河據點的狙擊方面接連得手、斬獲頗豐。

初期的戰斗比較順利,這也給李湛這一路人馬提供了珍貴的物資給養。他們這一路人馬五月初才渡河北進,沿途忙於撲滅諸州騷亂,一路行軍而來,在糧草物資方面則就不免不夠周全。

此前李湛抵達安平傳見鄉境諸家,本就是希望這些地方豪族能夠捐輸一批錢糧以補充大軍耗用,結果卻遭到了抵觸與抗拒。

如果不是從契丹手中搶奪到一批物資,眼下只怕也已經無以為繼,必須要撤回冀州等待朝廷的物資供給才能繼續北上。

本來是境內作戰,結果反而還不如契丹這入寇賊軍更得地利。那些地方豪室們捂緊自家倉舍,官軍甚至還要從賊軍手中搶奪物資,才能獲得繼續戰斗下去的力量。

想到這一點,官軍上下也都郁悶無比。但大敵當前,也無需深究這些細節。作為抗敵主力的關西軍眾們,相信朝廷、相信監國元嗣殿下一定會給他們一個說法。若非這一點信心,老實說眼下官軍斗志真的無從保障。

河灘西側淺坡上,李湛將旗豎立於此,眼見到下方戰場上戰事膠著,眸底也是焦躁閃爍。近日連番交戰,他明顯感覺到契丹軍隊的戰斗力越來越強,甲械越來越精良,這說明契丹已經逐步在將精銳向此調度。

此時的戰場上,雙方參戰之眾數量仿佛,甚至契丹方面兵力還要更少一些,但官軍反而隱隱落在了下風,幾次旗鼓傳令試圖脫戰輪換,但都被那些契丹軍眾們緊緊黏綴著,不能脫離戰場重整陣勢。

官軍如此弱勢,一方面在於連日奔波作戰、幾乎不得休整、人馬戰斗力都有下滑。另一方面則就在於此番參戰的契丹卒眾也不是弱類,一個個悍勇有加,發辮間金絲纏繞,甲械配給更是一擬唐軍一線作戰部隊。

這一路人馬也有一個專稱名為曳落河,於東胡語中意為健兒、壯士。唐攻高句麗戰事中,所動員的胡部仆從與城傍當中便有契丹與奚部的曳落河參戰,但當時尚且員眾不多,僅僅作為豪酋親隨,沒有獨立建制,戰場上也乏甚表現。

可是在這一次契丹叛亂中,以曳落河相稱的胡部悍卒就多了起來,最開始的交戰中還僅僅只是作為兵長統攝部卒,然而這一次卻有將近兩千名曳落河士卒參戰。

這些曳落河卒眾們一個個膀大腰圓、勇猛凶悍,弓馬嫻熟兼武裝精良,一俟出現在戰場上,所表現出的戰斗力遠非尋常胡卒能比。

若這一路唐軍新進參戰,當然是不畏與之角勇爭勝,可是連日作戰下來,人馬狀態都有下滑,沒能在交戰伊始便將之快速擊潰,隨著戰斗時間的拖延,人馬體力上的劣勢便體現的越來越明顯。

突然,戰場上異變再生,有一名凶悍的胡將手舞大椎,接連擊破數員戰場上唐軍士卒的阻撓,竟匹馬單身的直向唐軍後陣沖來。

「某松漠府何阿小、無上可汗帳前先鋒,坡上唐將可敢來戰?」

沖破阻撓後,那胡將形態更加的張揚恣意,策馬壓線沿軍陣前游走呼喊,揮舞著臂膀連連指罵邀戰:「無膽鼠輩,可敢來戰!」

眼見到這一幕,李湛已是臉色鐵青,抬手一指,麾下自分出一支十人小隊,直向那胡將沖殺而去,胡將見狀後大笑而走,復入戰陣匯合部伍繼續鏖戰起來。

受此挑釁,李湛自然氣不能忍,回頭看了一眼從前日忙碌至今,民夫們剛剛在河面上架設起來的護河水柵,這也是契丹賊軍此番作戰想要攻奪破壞的目標。

「著令諸民丁各自浮板過河,不需再等候官軍!軍中剩矢發給射生手,放棄渡口,隨我殺賊!」

心內掙扎權衡一番,李湛開始下馬披甲並沉聲說道。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不只在於那胡將的陣前羞辱激將,也是結合戰場上形勢、已經沒有信心守住此處渡口。

畢竟此處渡口除了河道狹小之外,沿河幾乎無險可守。強留於此繼續交戰,只會讓將士更加疲憊,乃至於會有全軍覆滅於此的危險。

聽到主將如此下令,沿河一直沒有參戰的諸將士們也都默默整裝。民夫們眼見此狀,各自也都悲戚不已,但勢不能勝,再作勉強也於事無補,只會帶來更大的損失,於是便陸陸續續的跳入河中,浮木向對面泅渡而去。

但在諸民夫之中,仍有幾十名青壯強留不願離去,更有人一臉激憤的沖入甲兵隊伍中大吼道:「鄉義有勇有力,願隨將軍激戰殺賊!死則死矣,絕不忍見賊胡害我鄉土卻悖道遁行!」

「閑余器械戰馬,分給他們。」

李湛聞言後便隨口說道,擺了擺手然後便在士卒扶助下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那些激動請戰的鄉勇們,又說了一句:「官軍自有陣法技變,爾等能殺則殺,能走則走,勿亂我陣!」

說完這話後,李湛便將馬腹一夾,馬槊橫端於前,率先向坡下戰場沖去,同時口中大吼道:「賊將勿狂,某唐家忠勇,取爾狗命!」

淺坡上數百唐軍此時也戰陣初成,前方幾十精騎與主將並端馬槊形成鋒陣,後路則有幾十名射生控弦引弓遙指,隨著槊鋒所指,箭矢脫弦先入賊陣,霎時間便將敵軍陣伍攢射出一個醒目缺口。

李湛等持槊前鋒沖入敵陣,繼續將缺口進行撕裂,後路自有持刀甲士們揮砍撼動敵陣。因此一路生力軍的加入,整個戰場都受此沖擊而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先前久困戰陣中的將士們所受壓力銳減,終於得有空隙向戰場外圍轉移去,並試圖追趕上後軍入陣的陣尾,對敵軍進行有力的絞殺。

「阻住唐軍匯合!」

此前陣前叫罵邀戰的胡將何阿小這會兒卻並不理會方新入陣的李湛,而是率部盡量的走避鋒芒,意圖將快要脫戰的唐軍重新拉回戰圈中來。可見這胡將也絕非有勇無謀,而是滿滿的凶惡狡黠。

隨著唐軍盡數入戰,對陣契丹軍眾也開始繼續往戰場上增派兵力。

雖然在一開始的戰斗中,契丹投入的兵力並不如唐軍多,但在整個戰場上,仍然是以契丹兵力為多,除了將近兩千名曳落河精卒之外,還有兩千步卒並千數名車兵。此前唯以一千五百名曳落河參戰,另有五百余眾與後軍一同在陣後待戰。

現在終於把唐軍於此所有兵力給壓榨出來,契丹賊軍自然也就沒有了再留手的必要。這當中五百名曳落河甲士也如唐軍一般直向戰場投入,另外的步卒與車兵則沿戰場外沿快速穿過,要將唐軍此前所留守的渡口先搶奪過來。

此時的戰場中,唐軍將士俱已陷入惡戰之中,即便是見到契丹軍眾有此意圖,也已經根本沒有閑力去進行阻止。

李湛等人的加入,還是給正面戰場上形勢帶來了一定的轉變。

他們這留於陣後的幾百軍眾勉強還算是一股生力軍,戰場上的賊軍曳落河也是經過了一場激戰的消耗,離合應變難免有些遲鈍,在李湛等人左沖右突的沖擊之下,戰陣逐漸開始變得散亂起來。

但有一點比較可惜的是,由於這一路唐軍主要是輕裝配給,專精破甲的重械實在不多。而參戰的曳落河軍眾甲防精良,使得唐軍所直接造成的殺傷力不足,從而導致敵軍雖亂但卻不崩,眼見又要陷入此前那種纏斗的戰斗節奏中。

特別是隨著敵軍另一路幾百眾由側翼插入了戰場中,使得前後兩路唐軍首尾匯合的嘗試落空,原本戰陣中的唐軍將士們被後方緊追不舍的契丹軍眾迫出戰場的核心,兩部人馬各自為戰,沒能達成一個有效的配合。

但在李湛決定放棄渡口水柵的時候,戰場上的這一點劣勢便也不再致命。畢竟唐軍主要還是機動離合之軍,此前是既不能破陣、又不能脫戰,所以被困在戰場中進退不得。

可現在既然已經放棄了守護的目標,唐軍全力脫戰,一時間也非契丹賊軍能阻。畢竟隨著契丹軍力投入,戰場上的契丹騎兵還要策應保護正向渡口快速移動的步卒,做不到全力追擊,也讓唐軍所承受的壓力銳減。

「向西南轉移,整軍再戰!」

將戰場上的軍眾解救出來之後,李湛也沒有再試圖繼續回攻糾纏,而是率部向南方進行轉移。

此處渡口不守,並不意味著這一區域的戰爭就結束了,只要保全眼下的實力,那契丹賊軍的活動便始終遭受限制,並不能肆無忌憚的將所寇掠到的錢糧物資向後方進行轉移運輸。

「車兵圍起渡口,快快清掉河道水柵!」

眼見唐軍陸續脫戰,契丹戰將何阿小也不再下令繼續追擊,眼下畢竟已經深入唐國境內,地理、虛實俱是不知,貿然追擊極有可能樂極生悲,還是鞏固住當下的戰果最為穩妥。

發生在滱水岸邊的這一場戰斗,最終以唐軍的戰敗退走告終,契丹軍眾們自然是歡聲雷動,只覺得唐軍原來也不過如此,斗志更加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