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7 盡忠斃命,河北將定(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4750 字 2021-02-14

「如此逆惡,豈能由之用奸張狂!將那賊徒押入帳來,軍中可有文刺匠人,一並召來。」

劉幽求本也不是什么循規蹈矩的人,再加上對李盡忠用奸的厭惡,稍作沉吟後,心里便有了定計。

不多久,那被李盡忠用作禮物的契丹悍將何阿小便被壓進了大帳中。不待其人有所掙扎,劉幽求便命人切掉這兩手沾滿唐人血跡的契丹悍將的兩手拇指,親書文字著人就帳墨刺其人胸背,前書「兩面蕃狗」,背刺「東胡敗類」。

搞定了這些,劉幽求才又對黑齒常之笑道:「賊欲以此加辱燕國公,然燕國公於故國盡義,於唐家效忠,豈盡忠之類負恩悖主、名不副實之賊能搖舌中傷!此獠於人道已是孽種,於邦國則是賊惡,今刺文其奴之身以彰其惡,且贈燕國公臨陣用兵示眾警眾!」

聽到劉幽求這么說,黑齒常之起身為揖,眼眶隱隱泛紅,不無感慨道:「若非監軍恰入軍帳,賊用此計我確難應!縱然即刻收斬,進攻遼東之際也恐結怨於道,軍難暢行啊……」

李盡忠特意派出心腹大將前來投書,自然不可能是只為黑齒常之送人頭這么簡單。

遼東諸胡聚居,邊情復雜,朝廷使用黑齒常之北上定亂,除了其人確是韜略出眾、用兵如神,也在於黑齒常之出身三韓,身份上天然能夠與一些仍然心存猶豫的東北胡部進行對話。

畢竟除了眼下鬧亂的契丹之外,東北還有眾多別的胡部其實反唐之心沒有那么堅決。就算東北羈縻秩序已經變得極為脆弱,這些胡部也不夠可信,仍然是一個隱患,但畢竟事分輕重緩急,沒有必要一下子便將所有胡部都推到契丹陣營中去。

可若黑齒常之真的不由分說就殺掉何阿小,擺明了屁股就是死死坐在了大唐一邊,這對一些東胡部落來說的確是一種情感上的傷害,也容易被過分解讀,讓那些還在叛降之間猶豫不定的胡部們一條路走到黑,加劇他們的頑抗之心,不利於東北局勢的盡快平定。

同樣的,李盡忠這么做也說明了其人所關注的重點已經不再是眼下河北的戰事,而是要為在東北繼續糾纏鬧亂在做鋪墊。否則便不會派遣其心腹將領前來投書,以其一命讓黑齒常之變得處境尷尬、應對失據。

東北畢竟不同於內陸的河北等諸地,唐軍勞師遠征,對於掌軍大將方方面面的要求更高,距離的拉遠會將瑕疵放大。

如果黑齒常之的出身被大做文章,就算朝廷不疑、黑齒常之也能立心坦盪,但其部屬將士們也多多少少會受到影響,最穩妥的做法莫過於更換大將。

可是陣前換將且不說替換者能力高低,單單軍機磨合又會造成一定的貽誤軍機,就會給契丹留下喘息之機。這方面的戰勢變化可能,又遠不是一個悍勇斗將能夠帶來的。

現在由劉幽求出面接手處理此事,對內可以穩定軍心,化解朝廷與掌軍大將或許存在的猜忌,對外也將朝廷所有的憤怒都傾瀉於契丹這個仗著大唐庇護而壯大於東北、卻做出反噬舉動的惡胡部族,向東北諸胡宣稱契丹才是造成東北動盪的罪魁禍首。

李盡忠此計不成,卻暴露出其色厲內荏、意圖強遁的想法,這也讓唐軍接下來的軍事行動更加積極。當然就算沒有李盡忠這一舉動,如今河北方面也已經到了唐軍進行反攻的時刻。

此前河北秩序不存,讓官軍各種行動都被動有加。但當情況改善後,唐軍的行動自然也就變得效率起來。

遼東道中軍行軍分作三路,其中宰相姚璹自率中路沿魏州而上,基本遵循黑齒常之行軍路線,為前路大軍直接提供人馬、糧草的增補。

左路唐先擇沿太行山東麓諸州北進,沿途行經相州、邢州、趙州,已經將要抵達如今與契丹交戰最前線的定州。這一路人馬將會直抵易州,與易州方面仍在堅守的唐軍部伍匯合,等待軍機繼續進取。

右路楊顯宗行軍的路線則就是大運河永濟渠段,不會參加瀛州方面的會戰,將會沿滄州繞過河北中部戰場,直接進入幽州地區,切斷契丹叛軍的退路。

隨著各路大軍齊頭並進,唐軍有關河北一戰的戰略便也被勾勒出來,那就是盡可能將更多的契丹人馬鎖困在河北地區給予痛殲,盡量避免契丹軍眾整部的退出榆關。

這一路大軍雖然以遼東道為號,但老實說,眼下的朝廷還並不足以維持大規模長距離的用兵於遼東,即便將士們斗志銳盛,國內的局勢以及物資情況暫時也難作支持。所以榆關內能夠消滅多少敵人,便是此戰功勛如何一個最主要的衡量指標。

瀛州方面,李盡忠已經流露出了大部撤離河北戰場的意圖,敵之所欲、我必不予,這是最基本的兵法思想。所以接下來黑齒常之所部唐軍便進入了一個高頻率的活躍期,並不刻意謀取大戰奪勝,小規模的精騎騷擾每天都在進行著。

原本在唐軍正式進入瀛州地境之前,契丹軍眾由於一路積勝所帶來的盲目樂觀,加上各自的貪婪,雖然以河間為其大軍主力駐營,但各路偏師人馬卻散出極多,肆無忌憚的浪行於瀛州鄉野城邑之間。

但是隨著唐軍大部隊的北上反攻開始,契丹軍眾們的處境就變得惡劣起來,可以說是一種近乎截肢的慘烈。唐軍以滱水與滹池作為基本的行軍路線,河道上有舟船作為接應,游騎則沿兩岸鋪開,許多契丹賊軍還沒來得及撤回河間附近,便直接被唐軍騎兵沿河切割在外,不斷的圍剿消滅著。

至於及時退縮回河間地區的契丹賊軍,處境也不容樂觀。河間整體地勢就是一個兩河夾谷的口袋地形,且越往北這個口袋就收縮的越小。

雖然契丹軍隊中也有著比例不低的騎兵隊伍,但一邊是坦盪平野,一邊則有河道為恃,這樣的地形對契丹而言實在不夠友好。

雖然在接下來的交戰過程中,契丹也曾試圖重新奪取河道的控制權,但這實在不是他們所擅長的作戰環境,單單舟船方面的巨大劣勢,哪怕唐軍也並沒有配備專門的水軍部隊,也足以對契丹形成壓制性的打壓,更不要說還有順流而下的水勢可以仰仗。

契丹在這方面的嘗試,注定勞而無功,所以也就只能不斷的被兩河巡弋的唐軍壓縮其活動空間,並漸漸將之逼迫到越來越狹窄的河谷中央位置。

在這個過程中,契丹大軍也不是沒有試過反擊突圍,甚至就連可汗李盡忠都親自上陣,親率近萬契丹騎兵進攻樂壽,希望能夠攻破唐軍這一包圍圈的中心節點。一場戰事足足持續了兩天一夜,契丹在拋下將近兩千屍骨之後,無奈還是退回了河間大營中。

重新退回河間後,契丹軍眾們與此前南下時已經儼然是截然不同的兩支軍隊,此前是高歌猛進、狂妄囂張,只覺得大唐不過如此、任由他們予取予奪,退回河間後,則是士氣低迷、惶恐絕望,甚至軍中已經開始出現了小規模的逃亡現象。

之所以僅僅只是小規模的,也並不是因為契丹軍眾還有斗志殘留,而是因為唐軍前線已經推進的過於接近,且這封鎖圈構架的過於周密,大軍聚集在一起還能抱團取暖,貿然脫離大部隊,只會成為唐軍游騎刀下亡魂,死得更快。

這樣的情形當然不可能維持長久,很快便迎來了轉機,那就是等待良久的奚人大軍終於出現在河間北面的平野中。

奚人大軍最明顯的特點就是車多,這倒也符合其部族特色,奚人擅工、尤其擅長打制各類車具,以至於大唐兩京豪貴多有豢養奚人奴仆,甚至就連朝廷官造以及宮用方面,都有固定的奚人工匠輪番為役。

作為東北大族之一,奚人在這項領域中的工技優勢自然也被應用到軍事領域中。

奚人車具種類繁多,不僅僅只局限於行軍過程中的輜重物料運輸,甚至還有圍繞於此的車戰模式,所以奚人軍隊中所配給的戰車也是數量不少,以至於奚人大軍未必就比契丹人兵力更多,但是看起來規模與氣勢卻是不弱。

雖然奚人與契丹之間的關系未必融洽友好,但如今卻是被唐軍圍堵得一籌莫展的契丹軍為數不多可以仰仗的救星。所以當奚人軍隊出現在河間大營外的時候,契丹軍眾們無不歡呼雀躍,各部辱紇主也都爭先恐後的派出了各自的使者。

奚酋李大酺倒不同於契丹李盡忠老邁滄桑的模樣,年近四十可以稱得上是年富力強,口面肥大很有幾分心寬體胖的氣質,箕坐於軟卧高車上,乜斜著契丹諸部使者,嘴角噙著冷笑道:「你族都督幾番使令促我速行,今我已經入境,為何不來相見?」

這番話說的可謂頗為無禮,且不說兩蕃之中契丹勢力與首領的地位本就高出奚人一等,單單此前營州舉事時,諸族共舉李盡忠為無上可汗,李大酺便也在場,如今不稱尊號,卻只以在唐舊職相稱,李大酺這態度是真有很大的問題。

不過眼下形勢比人強,契丹諸部若想成功突圍而走,還要仰仗奚人幫助。而且由於戰場上的失利,各部之間也已經是貌合神離,因此其他幾部使者聞言後也不多說話,只將視線望向大賀氏派來的使者。

無形間被眾人眼神孤立,大賀氏使者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入前見禮並陪笑道:「可汗已經在大帳備置宴席,只待大都督入帳相會……」

「狗奴還在詐我!不要以為老子奔行在途就不知南面事跡,今既性命托我,還敢托大!你家都督若想讓我搭救,出營見我,否則老子即刻轉身北歸!」

李大酺聞言後頓時怒形於色,拍掌怒罵道,並指著車前李魯蘇說道:「你隨這狗奴入營,之前他走狗何阿小如何辱你,你去加倍辱回!誰若敢阻,揮刀殺之!」

這話一出口,在場眾人臉色無不變得有些尷尬。日前唐軍與他們幾番作戰,何阿小被陣前縛項羞辱,已經不是什么秘密,這無疑是對契丹全族的一種羞辱,也是諸部不滿李盡忠的原因之一。此時被李大酺當場揭短,自然也都羞惱不已。

但眼下契丹人士氣低迷,已無戰意,只能仰仗奚人出手搭救才有突圍的指望,所以也都各自按捺怒氣,苦口婆心的跟李大酺講述唇亡齒寒的大道理。然而李大酺只是咬緊牙關不松口,李盡忠若不來見,便絕不再向前行一步,更不要說入營去見李盡忠。

局面一時間僵持下來,各部使者見李大酺態度堅決,於是便又紛紛勸告大賀氏使者回去轉告李盡忠,局面都已經到了這樣危急的時刻,也不要再擺什么可汗的虛架子,還是趕緊出營與眾相商突圍的事情才是最要緊的。

被在場眾人言語圍攻,再加上李大酺態度倨傲的擠兌,那大賀氏使者一時間也是急的滿頭冷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狗奴如此推脫,不顧萬眾生死,莫不是盡忠已被悍曲挾持,要以諸部性命投唐獻功!」

突然,李大酺瞪眼大吼一聲。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心驚,紛紛瞪大雙眼死死盯住那大賀氏使者,回想起來,日前大軍進攻樂壽無果,的確是李盡忠歸營之後便始終沒有再公開露面過。

「怎么會、怎么可能……可汗不是遭挾,可汗、可汗已經……已經棄世歸天……」

大賀氏使者眼見眾人眼中凶光吞吐,一時間不免更加情急,終於受不了這種壓力,伏地悲聲講出了這個大秘密。

「盡忠竟已……這奸賊、這奸賊幾番促我,竟然如此……這奸賊怎么敢、他怎么敢就這樣!狗賊、狗賊!」

聽到這一密訓,在場一干契丹使者們無不驚愕於當場,但李大酺則變得暴怒起來,翻身躍下座車,對著那大賀氏使者一番踢打,確定此事無疑之後,頓時又憤怒的咆哮起來。

李盡忠竟然暴斃於大營中,這對隨同造反的各部人馬無異於一個驚天巨雷,各部使者在反應過來之後,有的人便連忙抽身疾走,奪過坐騎便打馬向南面大營馳行而去。

在經過一番咆哮之後,李大酺也很快反應過來,臉色陡然一肅,繼而狹小的眼窩中便殺機陡現,揮手直向南面契丹人的大營,口中則大吼道:「殺,殺光這群作亂東北的契丹狗賊!奪來盡忠骸骨,獻向大唐,表我奚族與契丹勢不兩立、只是受迫從賊!」

奚人將士們聞此令聲,連忙各自整裝列陣,繼而便向契丹大營中沖殺而去。李盡忠在算計奚人,而李大酺也的確不是什么良善之類,本已經暗存反復之心,之所以聽到李盡忠暴斃營中的消息會如此震怒,就是因為就算是陣前反水,死了的李盡忠也要遠比活著的價值大打折扣。

隨著暴跳如雷的李大酺一聲令下,整裝完畢的奚人大軍們便直向契丹營地中直接殺去。

原本視若救星的奚人援軍陡然面目一轉,竟然揮刀直接殺向自家,再加上可汗暴斃的消息正在快速傳開,契丹大營中混亂可想而知,且不說倉促間與奚人之間的混戰,許多部落辱紇主們本就因為近日中軍大營的不尋常而心存懷疑,此時終於得到印證,有的更是舉部向外奔逃,打算向兩路包抄的唐軍投降。

唐軍近日本就對契丹大營圍控周密並多方監視,當異狀發生時,第一時間便匯報道中軍大帳中。黑齒常之聞聽此事,即刻便披甲出營,陣前觀勢片刻後,繼而便下令道:「三千精甲直沖契丹中軍大帳,先奪旗鼓並擒殺叛賊李盡忠者,並為大功!」

河北戰場糾纏多日,戰事上終於迎來了重大轉機。而在更北方的幽州方面,一路風塵仆仆的人馬也望城而喜,極短的時間內轉戰數千里,橫穿漠南之地,若非中軍隊伍中那白面殺神嚴酷督令,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今目的地依稀在望,迎接他們的又將是一場殺戮盛宴!

晝夜兼程、風餐露宿,張仁願這會兒也是滿臉風沙,腕底一翻勾出一個犀角細梳,一邊梳理著頜下胡須一邊沉聲下令道:「就地起灶,無需扎營,午後入城,有阻即殺!先登者,賞錢萬緡,落後者,懸首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