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7 人倫大義,國法難奪(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047 字 2021-04-23

聽到劉禺這么說,李潼臉色頓時變得更加嚴肅:「朝廷用士,豈容私情攪亂!劉某解褐以來,凡所歷任,朕亦有所翻閱,能從區區一介黔首、身當南省要司,給恩不可謂不重。究竟何等邪情,能讓你擅自應舉、抗拒國用?」

雖然說朝廷一直在倡導鼓勵朝臣們能夠積極響應國用、到地方任職,但情況也不可一概而論。這一舉動的根本意義是要平衡中樞與地方的才用不足,將中央閑置富余的才力輸送到地方上,達成人力資源的優化配置。

可劉禺身為門下給事中,又身領市貿司事務,當然不屬於閑余的才力。他要是去了地方上,朝廷還要即刻選人接替其工作,還未必能夠保證市貿司事務正常運作下去。

所以一些閑員到地方上那是高風亮節、相應朝廷的號召,而劉禺這么做,在聖人眼中那就是不識抬舉、抗拒國用了。

聽到聖人如此斥聲,劉禺已是熱淚盈眶,叩首顫聲道:「臣本色根腳如何,臣自心知。舊本京郊典力糊口的黔首佃農,生計所迫而入京畿,不想正遭京畿民亂、一度淪為罪奴……幸、幸在聖人仁德定亂,宋使君垂眼賞識、舉臣於罪柵、得享官身……如今更深享重恩,得列朝班,君恩之厚、遠甚時流!此卑鄙之身何足珍貴?享恩如此,一身許國,從來不敢心存別念……」

「唯、唯有一事橫亘於懷,不能疏解。舊年入京遭亂,臣少弟離散於城中,至今生死未卜……今臣榮華於京畿,手足卻知流落於何方,每每思念,夜不能寐,偶有夢回迷離,亡父亡母指臣斥罵,臣無言以對……幾番打聽,知舊年京中亂眾多發配於朔方安北,是以臣私情作祟,希望能夠就事安北,既能為國巡邊,又兼就地查訪……」

聽到劉禺這一番悲哭陳述,李潼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又不免有所動容,乃至於心生幾分慚愧。

他本以為劉禺這番違背常理的舉動是暗中受了什么不曾察覺到的勢力威脅,心生懼怕,所以才放著好好的門下給事中不做、反而要去邊疆受苦,卻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原因。

當年京中那一場民亂,李潼也算是暗中操作的一個幕後黑手。他當然明白這種行為一定會牽連無辜,只是用一時之亂會迎來更好的政治環境來安慰自己,而且這些年對關中、乃至於對整個天下的治理,也並沒有違背他這一想法。

可是當具體的受害者出現在自己面前,陳述到現在都不能化解的傷害時,他當然也是有幾分羞愧的。

「人倫大義,雖國法亦難奪之,是朕錯怪了劉卿。」

他親自起身下殿,將哭拜在地的劉禺扶了起來,將之送入席中,直到劉禺激動的情緒略有平復,才又開口說道:「劉卿今番應舉,所陳策對,監考諸公評價不低,朕也閱覽一番,只是當中有幾個細節,還略存疑惑。」

劉禺聽到這話後,忙不迭擦干臉上的淚水,並抱拳說道:「臣一孔之見,不當大賞,聖人有問,自當詳述所思。」

聽到劉禺這么說,李潼便又返回御案後,將劉禺那一份策文拿其來。劉禺這一篇策對,主要講的是邊牧事宜,但卻並不是與軍事休戚相關的馬政,而是有關羈縻諸胡的牧事監管。

「劉卿策中有言,諸胡市買入貢物料雜劣不堪,難足大用,所以要分劃牧區、統一給種、再作回易,這想法確是別致。但諸胡遷移成性、居無定所,縱有大部能恆作回易,亦難免其反復邪計……」

聽到聖人相關的問題,劉禺在稍作沉吟梳理後,便開始回答一些策文篇幅所限、不能涉及到的內容:「臣所任市貿司,商事統率,所見頗深。北部諸胡、凡所貿易俱以皮毛為第一,僅開元二年至今,此中貨價便達三千余萬緡之巨。京中工事鋪陳,亦需多采諸胡物料,然凡貿易所得,優劣摻雜,加工繁瑣,不堪為料者十之二三……」

大唐工商業發達,而從諸胡當中所采購的原料也是支撐工商業發展的重要基石。在這貿易的過程中,大唐自然處於絕對的主導地位,低價搜擴各種原料、高價傾銷各類商品。

但諸胡的原料提供,品質卻無從保證。畢竟他們是沒有什么統一生產、制定標准的概念,而且本身這些原料就是價格低廉傾銷出去的,對此更加不會用心。

劉禺領管市貿司,是見到許多從胡鄉長途運輸來的物料因為質量不合格、加工太繁瑣、留著又占倉儲空間,不得不付之一炬,所以才萌生了相關的想法,打算通過大唐的羈縻指導,讓胡人們的牧業產出能夠逐漸規范起來。

當然,劉禺的想法也並不只單純的集中在商事相關。他在監管物料出入的過程中,便注意到其中幾地的皮毛物產質量出色,也非常暢銷。於是便覺得將這幾地羊中選出來再作細配,逐漸的替換掉諸胡如今所養的羊。

諸胡以牧業為本,衣食皆由此出。他們所飼養的牛馬,那也是經過長期的馴服與精選,能夠適應環境、抵抗災禍等等。可是如果大唐主動給種,並通過商貿與朝貢等各類手段,從而將他們飼養的牛羊種類決定權給拿到手里來,無疑更多了一個制衡諸胡的手段。

對於劉禺所提出的這一設想,李潼自然頗感興趣。但還有遲疑的一點,那就是眼下的育種水平與牧業醫療技術能不能夠達到形成技術壁壘的程度。

對此劉禺也是經過了相當深入的了解,答案是很難。但就算是不能完全控制,但也並不意味著當中就沒有可供操作的空間。

「諸胡雖然不入王化,但畢竟也是需仰衣食的人種,但有生存之欲,也就難免利害盤算。今我大唐采買物料、逐年有增,已經成了許多胡部求食的命脈。良種推之,但有收效,必然安樂難舍。牧場既如耕土,時節恆有所出,必不樂遷。無足之胡,譬如柵中禽獸,看似惡態不失,實則血性消磨……」

說話間,劉禺又列舉了幾個牛羊種類,要么是毛豐肉柴、要么是仰重水土,各自都有一定的限制。如果大唐在邊疆牧區再作雜交培養,強化各種牲畜屬性,按照實際的情況將之推廣到諸胡牧區,無論是就地羈縻、還是出兵征伐,可以不失軍機上的配合。

聽到劉禺一番講解,李潼心里也在不斷的權衡。這件事即便失控,了不起給諸胡部送去一些品種更優異的牛羊,但他們就算因此而得利,想要進行變現,也要依靠大唐的廣闊市場才能實現。

正如劉禺所言,沒有遷徙能力的胡人,那就是折了翼的天使,老子幾時架鍋燉你,難道還用挑日子?

當然,眼下的生物技術,想要達成戰略上的配合,仍然需要繼續研究發展。劉禺此番應舉並進獻此策,也是希望能夠前往朔方等地實地進行研究。

對於劉禺這一份情懷,李潼也實在無從評價,好好的門下給事中不做,居然想去邊疆養羊。但他心里的確是為此感到高興,算是徹底記住了劉禺這個人。

只是在將劉禺正式外放前,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處理,於是李潼便又發問道:「劉卿既不樂居中,那何人可堪市貿令此職,你心中可有良選?」

「市貿丞宋霸子,此人本出身商賈,設司以來,臣驟臨此任,難免諸多忙亂,亦多仰宋霸子襄助,至今署內諸多行式章程,亦多出宋丞之手。若聖人不厭其賈性,臣竊以為宋霸子確是繼任良選。」

聽到聖人垂詢,劉禺又連忙說道。

「宋霸子?」

李潼聽到劉禺這一舉薦,倒是愣了一愣,然後便說道:「那明日便著宋霸子入宮來見,劉卿囑他准備一番,若應對果然恰當,便准此薦。若是不能,你仍需留守所司,待朝中擇員妥當、再作別計。」

劉禺聽到這話,又忙不迭起身謝恩,盡管他外任之事還沒有敲定,但對聖人所給他的關照已是忍不住的感激涕零。

「國則有法,人則有情。劉卿但能忠勤於國務,若來年果然能夠尋回你那少弟,但非十惡之罪,朕自手書赦他!」

看著劉禺一臉感激之色,李潼又笑語說道。

「臣何幸之有……此身許於唐家,奉於聖人!」

劉禺聞言後,又是淚如滂沱,哭拜於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