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8 凡所興世,必有明君(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087 字 2021-05-09

張仁願繼續說道:「大國前程,食祿者各自有見,這也是事情正常,但既然匯總於一,那便要盡力做好。我雖然並不贊同此事,但聖人仍然將事付我。大丈夫謀計,當有筋骨棱角,不屈不就,但凡所用事,則必知恩圖報,不悖大義。因此凡所興世,則必先有明君,其後才有名臣輩出,世道大益!」

贊婆聽到這話,神情頓時變得有些不自然,猜不透張仁願這么說究竟是在誇耀,還是在譏諷。

不過張仁願對於同僚們的情緒如何尚且不在意,更不會留意贊婆,稍作抒發然後便接著說道:「因此接下來凡所議論交涉,蕃客大不必誤解是我私情使然,唯是國務必須,不容損改。」

說話間,他便拿起案頭上一份文書,略作展閱然後又抬頭望向贊婆說道:「此前所論商貿,不乏商貨涉及逐年累給,此前並無疑慮,但如今則要問上一句,大唐自然有貨可供,但你方能否恪守約定?當中一樁,積石山北礦物所出,三年之內俱直輸九曲,能不能做得到?」

講到這里,張仁願便抬頭望向懸掛在堂中的地圖,視線落點正在積石山北麓的積魚城。而贊婆也抬眼望向那里,視線所見,那里正有墨黑的標簽迥異於伏俟城周邊的紅色,正代表著積魚城已經被贊普的王師所占有。

「這、這……國中情勢或有變故,但並不會影響到兩處商貿。況且今次交割商貨,我方也是貨量給足,即便、即便是來年有所變化,畢竟今次大唐並無損失……」

贊婆沉默片刻後,才開口用略顯干涉的語調說道。

「大國長謀,豈容朝夕變故!況朝廷量入度出,生民經治產業,俱有規有計,才能不失條理。你方並不能保證,商貿又如何維持?」

贊婆的這一蒼白解釋,張仁願自然無法接受,聞言後索性直接卷起了文書,似乎是要結束談話。

「張相公且慢!事既定論,自當盡力促成,況且這對雙方也都不失惠利……」

贊婆見狀後自是一慌,忙不迭自席中起身拱手說道:「某今日能登此堂,成事之意切情真不懼考驗。但有能將故計維系下去的方略余地,懇請相公能作惠教,必言聽計從!」

張仁願這番威逼的作態,在王孝傑看來自然是糙得很,他這段時間否則與蕃國使者進行交涉,可謂是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儼然已經以外交上的行家高手而自居。正當他以為張仁願如此作態不會湊效的時候,便聽到贊婆如此回答,不免瞪眼欲言,可旋即便被張仁願橫了一眼,只能生生將這話頭再咽下去。

而張仁願在聽到贊婆這話後,旋即又將卷起的文書攤開,甚至臉上都對贊婆流露出了幾分淺笑。這態度轉變的生硬又迅速,聯系近日來的遭遇變化,贊婆算是確定,大唐聖人的確是將與海西接洽的事務交付給了眼前這位宰相。

「相關貨源,已非你海西一處能夠把定。想要商貿繼續進行,必須商貿繼續保全。所以除了兩方商貨交訖之外,還要再加上一條說明,若有外力侵強、事有必要的情況,我大唐可以直接出兵看護商貨,貨之所在,兵之所趨。至於出兵之所消耗,亦不需另作計議,直從貨中扣除即可。」

張仁願本就不是一個談判的材料,說起條件來也是一副理所當然、不容拒絕的口氣。

而贊婆在聽到這話之後,臉色則就變得有些難看,又下意識看了那地圖一眼。他若是答應了這一點,那就無異於答應了大唐軍隊可以自由出入於領地之內的權力,這對於一方勢力而言,無異於直接越過了底線、踐踏尊嚴。

但這是正常情況下,而海西局勢眼下正處於不正常的階段,贊普的王師隨時都有可能兵入海西,噶爾家能否熬過今次的劫難尚在兩可之間。現在大唐已經擺出了要作武力干涉的態度,這對噶爾家而言,還真說不上是一樁壞事。

就算退一步講,即便噶爾家不答應這一條件,當他們真的與贊普王師惡斗起來的時候,難道還有余力阻止大唐的出兵?所謂規定約束,於強者而言本就可以隨意的進行破壞,所以無論噶爾家答不答應,對大唐方面的行動本就沒有什么實質性的約束。

「若情勢允許,我方自然極力保證貨源安穩。但大唐需要長計穩定,隴右方面能否足力使用?作此發問,絕非刺探大唐隴邊軍務規劃,唯是兩方長計,若真有危害,我方亦不可完全置身事外,須得通力配合……」

贊婆眼下之所猶豫,根本還不在於大唐會不會出兵,而是會投入多大的力量,能不能夠對贊普做出有效的威懾與制衡。若大唐只是討要了這一資格卻並不實際出兵,則就讓他們噶爾家枉負一個開門揖盜、里通外國的大罪,實際上卻不會給處境帶來任何改善。

「機密相關,恕難奉告。」

張仁願全不理會自家已經將海西軍務虛實高懸堂中,唯是對自身的計劃意向閉口不談,雙標的讓人無從評價。

贊婆在稍作沉吟後,接著便又說道:「大唐既有此慮,而我方也是義不容辭。既然如此,雙方各點人馬,於境中設一官造榷場,如此張相公所見、是否可行?」

從威嚇國中使者開始,贊婆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對於自家與贊普的爭斗,他並不敢做盲目樂觀,甚至不無悲觀的覺得,單憑自家一己之力,很難撐得過這一場劫難。而視野所及最可靠的求援對象,自然就是對青海始終念念不忘的大唐。

如今贊普已經不能容忍噶爾家繼續存在,而想要求存則就必須要進行賣國。既然如此,不妨賣的更徹底一些,直接在境域中設立一個與大唐利益休戚相關的節點,讓大唐無從拒絕,且有更大的理由對接下來青海的亂勢進行干涉。

聽到贊婆這一提議,張仁願略有失態,低頭看了看案上文書,又示意贊婆稍作等候,抬手召來事員,耳語叮囑一番,而後事員便匆匆離堂。

贊婆看到這一幕,老實說心中是略有失望,他提出這一對大唐利好的條件,可負責與他進行交涉的宰相卻不能直接作出決定,還要向上進行請示,可見大唐最高決策層對於青海的干涉仍然沒有形成一個定論。

這當然不是大唐沒有收回青海的意圖,只說明隴右方面集結的力量仍不足以對青海局勢進行深入的干涉,只能迂回側擊的邊角試探。

且不說樞密院中贊婆的失落,當李潼在集英館接到這一稟告時,已經忍不住拍案大樂起來,望著堂內眾人笑語道:「如此諸位還有什么疑慮?今次青海之所亂起,正是吾輩克竟前人未及之功的良時!」

自從吐蕃贊普發動行動以來,大唐朝情也一直在圍繞於此運轉,樞密院自是一處事務處理的中心,而李潼每天也都在召集臣員討論得失。

此時的集英館堂中,同樣懸掛著一張大地圖,與樞密院那張所不同的是,這張地圖所涉及的范圍要更加廣闊,不獨青海一隅,甚至包括吐蕃本土,甚至西域各方、安西四鎮所統轄領管的區域也都在其中!

若贊婆能入此堂看到這一份地圖,自然會明白大唐的西線戰略可不僅僅只是邊角干涉青海局勢,而是有著更宏大的規劃意圖。

事實也的確如此,雖然說眼下的大唐國力剛剛有所恢復,尚不足以支持大范圍的對外擴張,但殺雞儆猴這種手段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過時。特別吐蕃這只雞又強壯得很,若只是簡單料理實在有些浪費,就該趁機煲上一鍋老湯,香飄四方!

至於贊婆所提議由大唐與他們共同出兵、在海西區域內設置官作榷場的問題,其實大唐對此早有深入的討論,只是許多臣員仍然覺得憑噶爾家過往強勢表現,在敗相還沒有完全顯露出來,未必肯答應大唐作此深入的布置。

可現在甚至不需要大唐再得寸進尺的提出要求,作為噶爾家代表的贊婆便主動提了出來。或許贊婆一人尚不足以代表整個噶爾家族,但這起碼也表明在如此沉重的形勢壓迫之下,噶爾家的核心人物的確也已經有了附向大唐的切實想法。

在這樣的情勢下,大唐不再只滿足於對青海的收復,而是有了更進一步的需求,這自然也是正常的轉變。

所以李潼即刻便命人將相關計劃抄送樞密院,而他自己也移步政事堂,與直堂宰相們進行所涉范圍更加廣闊的討論。

樞密院中,當聖人敕令送達時,張仁願也無作隱瞞,略覽一番後便直接傳示給了贊婆。

贊婆在看完之後,倒無心感慨大唐聖人決斷之快、這么短時間內甚至都擬定出一個具體的章程出來,唯書令中所涉幾個位置節點,全都擁有著極強的戰略價值,一旦真的執行下來,必然會對青海整體的攻防形勢都帶來極大的轉變。

盡管心里也明白這種驅虎吞狼的計略實在是太險惡,一著不慎便有可能使噶爾家族陷入更加凶險的處境中,但在經過一番權衡之後,他還是寫下了自己的姓名。飲鴆止渴看似愚不可及,可當人真正陷入五內俱焚的飢渴中時,又哪里會有什么完全有益無害的周詳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