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9 黃泉路遠,情深不懼(1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5238 字 202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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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陵究竟意欲何為,不只大唐方面有些猜不透,就連伏俟城噶爾家的親信們同樣也是疑惑不解。

眼下唐軍游弈們肆無忌憚的深入青海活動,已經給境域局勢帶來了極大的改變,雖然唐軍還沒有正式踏足海西之地,但伏俟城周邊情勢也已經無可避免的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這其中最顯而易見的變化就是聚集在伏俟城附近的諸胡人眾肉眼可見的速度銳減下來,雖然說秋冬聚合求存、春夏游徙謀生也是青海諸胡長久以來的生存方式,但如此急劇的離散顯然不是什么常態。

伏俟城作為噶爾家控制青海的核心之地,本來就聚集著大量的胡部仆從。特別是在去年下半年,大論欽陵一路追殺叛逃的莫賀可汗,再一次向國中宣威,同時伏俟城又獲得了來自大唐的物資援助,使得伏俟城周邊所聚集的胡眾數量激增,多達幾十萬眾,幾乎回到了噶爾家權勢巔峰時期的狀態。

然而任誰都沒有想到,這一時的煊赫似乎成了噶爾家最後的回光返照。隨著贊普回撤、強占西康,大唐與吐蕃的關系急轉直下,也使得夾在兩大強權之間的伏俟城情勢變得微妙起來。大論欽陵去年一場耀武揚威的舉動,在這樣的大勢變化之下,頓時也顯得蒼白起來。

其實在大勢轉變的最初,伏俟城方面人心還是不乏樂觀。贊普出爾反爾、重新奪回了西康,使得大唐與吐蕃之間的矛盾核心從青海轉移到了西南,伏俟城許多人都不免松了一口氣,覺得他們能夠在這一輪的風波中側身於事外,獲得更長久的喘息之機。

盡管接下來事態發展並不盡如人意,大唐居然做出了要出兵收復青海的決定,但仍有許多人心存僥幸、甚至於不無譏諷大唐在對外策略上的失策。須知就在去年,大唐還向海西輸送了許多的物資,一副要長修邊好的態度,結果幾個月之後便要兵戎相見。

且不說這種朝令夕改的態度轉變是否有失大國氣度,起碼也是顯露出大唐君臣們在這一事情上的短視與狂妄。戰與不戰暫且不說,可大唐向海西輸送的那批物資,的確是極大的緩解了海西物資短缺的燃眉之急,若沒有這一批物資援助,那么去年海西單憑大論欽陵一時雄起,也難以興聚起那么壯大的聲勢。

現在大唐再將海西列為征伐的目標,此前的所作所為無疑就成了資敵的愚蠢行徑,實在是顯得有些可笑。

然而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卻是大大的出人意料。隨著大唐將要再次出兵青海的消息傳來,圍聚在伏俟城周邊的胡部便開始快速的離散,甚至有的胡酋直接便打出了要歸附大唐的口號。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伏俟城周邊從盛極時幾十萬民眾,飛快的削減到僅僅只剩下幾萬人。而哪怕是剩下的這幾萬人,每天也不斷的有逃離發生。

那些仍然忠誠於噶爾家的人在眼見到這一局面後,心中自是倍感焦灼,除了怨恨土羌雜胡全無忠義之外,也在熱切盼望著大論欽陵能夠再有驚人之舉,力挽狂瀾、收拾人心。

然而這一次,他們可能要失望了。過去這段時間里,欽陵非但沒有做出什么有效的應對舉措,甚至都絕少露面於人前。

上午時分,伏俟城中欽陵府邸外又聚集起了幾百名青壯子弟,他們游盪在牆外長街上,不斷跳鬧叫嚷發泄著。而那些全副武裝、環繞府邸的護衛們對此則只是視若無睹,既不做驅趕,也不給以任何的回應,只要這些人並不跨過基本的警戒線、或是做出什么危險性的行為,便任由他們在這附近喧鬧折騰。

類似的畫面在這段時間里時常上演,守衛們早已經是見怪不怪。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職責所限,他們甚至都想加入其中。胡鬧一通或許無補於事,但卻能將過去這段時間里心中的積郁與不滿稍作發泄。特別這些護衛們因職責的緣故,對伏俟城眼下惡劣的局勢了解要更加的深刻。

年輕人們在邸外跳鬧宣泄著心中的不滿,久久不肯散去,也是因為在眼下人心惶惶的伏俟城中,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途徑可以讓他們發泄那充沛的精力。

午後時分,一路騎兵風塵仆仆的從城外飛馳而來,率隊者是一名精壯的中年人,眼見邸外這亂糟糟一幕,那中年人臉色頓時一沉,立馬街中並怒喝道:「爾等賊膽,竟敢在此嘩噪鬧事!」

年輕人們聽到這呵斥聲,心中先是已經,轉頭望去,待見來人乃是大論欽陵之弟勃論贊刃,臉上頓時涌現出激動期待的神情,紛紛湊上前來圍繞著勃論贊刃大聲呼喊道:「將軍總算歸城了!城中有大變故,贊婆勾結唐人、囚禁大論於邸中……我等求見大論,要捐身圖存、與唐人死戰,卻不得見!」

欽陵神隱邸中後,伏俟城日常事務主要便由贊婆負責主持。所以許多人便將伏俟城眼下的惡劣局面歸咎於贊婆,而贊婆又是主要與大唐接洽之人,因此人們自然便將如今伏俟城的各種不合理作陰謀論,認為贊婆已經背叛了噶爾家,可謂是恨意滿滿,甚至都不願再作敬稱。

勃論贊刃自知兄長不久前遭遇族人刺殺,加上手足情深,自然不相信這些人對贊婆的誣蔑指摘,因此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繼續怒喝道:「住口!誰人教你們作如此妖言惑眾?大論安居邸中,兄弟各領事務,盡心盡力保全宗族,竟受如此險惡指摘!統統散開,否則俱受刑問!」

眾人聽到勃論贊刃這么說,仍是不肯散去,還待據理力爭,但勃論贊刃已經下令護衛們將人群驅散,而自己也策馬行入了邸中。

「五弟總算回來了!我真擔心國中會對你刁難加害……」

勃論贊刃入邸不久,贊婆很快便闊步迎了上來,疲憊的臉上難掩喜色,入前便抬起兩手保住自家兄弟兩臂,並不無期待的開口問道:「贊普既然放你歸部,此行是否……」

不同於贊婆的熱情,勃論贊刃神情卻顯得有些冷淡,他身體微微一晃避開了兄長的擁抱,眉頭微皺著沉聲說道:「我此行如何暫且不說,如今城中局面為何如此?我離開時,城池內外尚聚眾十萬有余,可現在呢?不說城外如何荒涼,就連城中邸外都被閑人圍堵鬧事!」

「這、這……阿兄、阿兄他……」

聽到自家兄弟的斥問,贊婆一時間也是一臉的難色,只是剛一開口,卻又被勃論贊刃打斷。

「阿兄情況如何,不需你來道我!我只問你,既然阿兄將城務托付給你,為何你卻縱容破敗至斯?莫非真如城中流言所指,你是篤意歸唐,已經不顧族人們的生死禍福?」

勃論贊刃講到這里,已是聲色俱厲,望向贊婆的眼神中怒火吞吐,讓人寒心。

贊婆聽到這話後,神情先是僵了一僵,喉結翕動著半晌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慘然一笑,低頭嘆息道:「城中局勢敗壞至此,我確是難辭其咎……但、但眼下並不是兄弟爭鬧的時刻,若五弟真覺得我、我已經不可信,大可抽刀劈來,我絕不躲避!」

「父子繼力,幾經危難、營造出這一份家業,卻被你大作敗壞,你難道無罪?就算我真抽刀殺你,又有何不可!」

聽到贊婆這么說,勃論贊刃更加的惱怒,甚至手掌都握住了佩刀刀柄:「可眼下大計是要如何圖存,卻非論罪自殘!若殺了你便能挽回局勢,我絕不手軟!」

「你要殺誰?我還沒死,家中幾時輪得到你們爭奪較量!」

正在這時候,遠處堂外陡地響起一聲怒喝,一身素袍的欽陵在仆員攙扶下行走出來,一臉怒色的指著勃論贊刃。

「阿兄,你小心身體!」

勃論贊刃見兄長行出,忙不迭快步走上去,方待抬手攙扶,卻被欽陵一把推開,並沉聲喝道:「去向你三兄道歉!外人如何誣蔑,都可置若罔聞,但唯我兄弟,決不可言刀誅心!天下人都可負我悖我,但唯我手足、不可自殘!」

眼見欽陵臉色蒼白的使怒厲斥,勃論贊刃忙不迭跪在兄長面前,埋首於兩臂之間、許久沒有聲息,片刻後卻突然悲聲嗚咽起來:「阿兄,你罰我罷……我、我遷怒三兄,並不是、並不是對三兄懷恨,我是恨自己無能,恨我……往年家業全憑兄長維持,唯今存亡之際,我卻、我卻無力幫助阿兄……」

聽到勃論贊刃如此悲哭,贊婆臉上的失意也頓時收斂起來,快步上前要扶起勃論贊刃,卻被這少弟一把抱住,同時勃論贊刃更加的悲聲大作:「三兄,你不要怪我……你兄弟無能,無力請來援助,盼我家還能有維持之力,歸來卻見一派凄慘……我、我是真不知……」

贊婆這會兒也不再埋怨兄弟惡聲,只是緊緊抱住這少弟,但還未及發聲,耳邊又聽到兄長斥聲:「收聲!哭喪還怕沒有時間?眼下我兄弟仍在,何懼危難!」

勃論贊刃聽到這話,忙不迭閉上了嘴巴,但仍過了好一會兒,情緒才稍作平復,與三兄一起將欽陵攙扶回堂中坐定。

「贊普是不願出兵來救,還是提出的條件太過苛刻?」

兄弟們分席坐定後,欽陵才又一臉平靜的望著勃論贊刃說道。

勃論贊刃抬頭望著兄長,又是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說道:「國中已經難作指望,但詳情我並不想多說……阿兄,咱們走罷,離開伏俟城、離開海西!歸行一路,我已經想了許多,海西既然已經不可守,又何必苦守此境、合家埋骨此中?咱們放棄伏俟城,西並薩毗,繞羌塘游走,就算唐軍勢強,也難涉遠來攻,待其大軍退去,仍有歸來之時啊……」

勃論贊刃所提出的這一思路,也並非無的放矢、憑空想象。因為早年吐谷渾第一次被前隋滅國時,其王慕容伏允便是遵循這一條路線逃亡,並在沿途籠絡諸多生羌部族,趁著隋末天下大論之際再次復國。

這一條西逃路線雖然環境惡劣、艱苦有加,但在國中並無援兵可以依靠的情況下,卻能夠暫時避開唐軍鋒芒,保全有生力量。而且早年吐蕃入寇西域,與大唐爭奪四鎮的時候,正是遵循這一條路線,可以說是頗有行軍基礎。

然而等到勃論贊刃講完,贊婆便又開口低聲道:「今次唐軍來攻,不獨海東一路,其安西之軍並突騎施等諸奴部,正循此道而來……」

此番大唐舉國用兵,勢要收復青海,當然不會留下這么大的包圍漏洞、讓噶爾家可以跳出戰場逃生。

勃論贊刃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片刻後連忙又說道:「安西之眾,偏師疲軍,縱有突騎施等爪牙驅使,也不足為患……」

突騎施雖然已經是西域的一方霸主,但勃論贊刃仍未將之放在眼中。而這也並不是單純的狂妄,此前勃論贊刃便曾屢次率軍前往西域征戰,是清晰的認識到這些西域胡部的武裝力量較之大唐和吐蕃仍有不小的差距。

見勃論贊刃仍然執著於這一計議,贊婆索性便又低聲道:「如今海西所儲資貨,已經難支合族遠徙,若再遇圍堵激戰,恐更……」

「可去年不是還從唐國……」

勃論贊刃聞言後又是一驚,下意識追問一句,但話還未講完,自己便閉上了嘴巴,同時原本精光閃爍的眼神也黯淡下來。

大唐向海西提供物資援助本就目的不純,而且數量上也並非予求予取,去年的時候的確是解了噶爾家的燃眉之急,但在將物資分配一番之後,留下的盈余便非常少了。

過去這段時間里,贊婆主要的任務便是利用有限的資源盡可能的維持伏俟城的用度消耗。邸外那些滿心憤懣的年輕人們對贊婆極盡詆毀,卻不知若非贊婆的努力,他們只怕連折騰發泄的力氣都沒了。

但就算贊婆內政有術,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伏俟城中這微薄的儲蓄,實在不足以支持他們進行大規模跨地域的遷徙與戰斗,特別是在荒野資源還沒有旺盛生長出來的當下。

「外逃之計,不必多說。大勢之內,我家或是力有不支,但也絕不會如喪家之犬般倉皇逃遁。無論生死榮辱,此鄉當有我一席之地!」

欽陵這會兒神態倒是很平和,又望著勃論贊刃說道:「贊普志驕氣壯,必然不甘置身青海此番動盪之外。無非恨我忤之,所以挾勢相逼。他究竟如何才肯出兵,你且直接道來!」

「贊普他、他要阿兄進獻罪表,自認冤殺莫賀可汗,並親赴積魚城拜迎贊普王師,從員不得超過百人……只有、只有阿兄做到了這幾樁,贊普才會率領大軍前來青海與唐軍交戰……」

勃論贊刃低頭澀聲講出了贊普提出的條件,旋即便又恨恨道:「贊普根本就無意解救青海危局,他只是想誘殺阿兄,並逼我家消磨唐軍銳進之勢!」

欽陵在聽完之後卻是笑了起來:「我家至今仍是蕃臣,贊普有這樣的聲令也並不過分。即便沒有去年莫賀可汗之事,我家職在世守青海,卻遭唐國如此威逼而不能支,我也該要奉表請罪。無論贊普如何怪罪懲罰,這也不該成為我家怨恨國中的理由……」

「可是贊普寡恩,素來目我家為仇寇……他只是忌憚阿兄,可一旦阿兄前往受其監控,他更加不會遵守約定!」

勃論贊刃並不認同兄長的說法,繼續說道:「若贊普真的意圖保全阿兄,更不該勒令阿兄撤往後方!舊年兩國於青海屢有大戰,全是阿兄率軍迎擊,也全都戰果輝煌。今次唐軍來犯,勢力更壯,除了阿兄之外,國中誰又敢豪言能夠克敵制勝?我也曾據理力爭,若贊普真的想擊敗唐軍卻又不信任我家,我願代替阿兄為質、甚至合族男丁,都可自縛歸國,只求贊普讓阿兄能掌軍迎戰……」

「你既然明見到贊普對我家惡意,怎敢將合族人命俱擲此中!若贊普真的答應你這一進計,你才是我合族罪人!」

欽陵聽到這里,臉色陡然一沉,不無失望的嘆息道:「我本以為你歷經世務的磨練,已經可以委任大事,現在看來,還是有遜啊!家事後計我已經有了決定,不需要你再自作主張,你就留在族中,幫你三兄處理雜事罷。」

「可是阿兄,難道你真要……」

勃論贊刃還待要再作爭辯,可是突然邸外又有快馬馳入,所帶來的信報正是木卯部內亂且已經投靠大唐的消息。

「郭某真是咄咄逼人啊,若我還有閑暇,一定要率軍親往、同他較量一番,看一看究竟是我戰陣調度不可抵擋,還是他陰謀詭計更勝一籌!」

聽完信使的奏報之後,欽陵眼神中也閃過一絲情緒的波動,冷笑著沉聲說道。

「讓我去吧,阿兄!讓我率軍前往,殺光這些叛徒,也讓唐國那些奸流知我家不可輕侮!」

此番歸國求援沒能完成使命,勃論贊刃已是羞愧有加,再聽到唐國策反己方力量,不免更加的惱怒,並譏諷道:「看來唐國軍勢也不過如此,舉國用兵卻遲遲不前,只知用奸策反、毀我爪牙,狂言征計卻全無雄姿,忌憚深重、患得患失……」

「你若真這么想,那我更不放心將你留在族中了。兩國相爭,求勝而已,舍此之外,俱是末節。其兵未動,群眾已是趨從,刀兵不出,便可瓦解千軍,這樣的勢力,豈可小覷?雄軍巨萬,制勝之寶便是一鼓之勢,哪怕是匹夫之間的爭斗,濫勇者必先力竭,敵若不死、則己必殘。」

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戰術家,講到戰爭相關,欽陵自有一針見血的見解,他又望著贊婆苦笑道:「本以為還有機會積蓄士力,屈極反彈,讓唐軍再領略一番我的豪勇。現在看來,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諸部反叛,不可不作應對,否則伏俟城情勢必將更遭重創。這番便由你率軍前往,給郭某還以顏色。」

贊婆聞言後便點點頭:「阿兄放心吧,我知分寸所在,一定不讓阿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