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0 國人庸碌,大論真雄(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452 字 2021-10-14

他們心中並不只有門戶私計,也不滿足於僅僅在高原一隅圈地稱雄,盼望著能夠將吐蕃的威名播撒到西域乃至於更加遙遠的疆土,也不懼與大唐帝國一決雌雄。

而想要達成這一願望,就必須要維持吐蕃的整體統一,希望贊普能夠秉承祖輩遺志,帶領他們戰勝一個又一個強大的對手。

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信念與抱負,韋東功才能成為贊普所信賴並倚重的國中少壯新銳。而如今的吐蕃,起碼在贊普身邊所聚集的如他一般信念抱負的少壯絕對不在少數。

因此,盡管接到了族長讓他消極作戰、保全實力的指示,韋東功仍然沒有完全聽從。在意識到截斷水流的困阻之計已經很難再重創唐軍之後,韋東功便毅然決然的發起了對狼絕山口的強攻。

他是希望攻下這個在自己手中丟掉的山谷出口,然後再上書積魚城,勸諫贊普不要再縮在積魚城中等待後繼援軍,盡快率領已有的大軍,趁著唐軍大部隊還未徹底集結於前線,沖出狼絕山口,以優勢兵力痛殲唐軍前路人馬。

做出這樣的決定後,韋東功自是滿懷的慷慨激昂,只覺得來日吐蕃的強大煊赫、當由我輩書寫,噶爾欽陵等老一輩權奸自當被時代所淘汰!

然而理想雖然很豐滿,現實卻是殘酷,一番夜襲強攻下來,除了牛心堆坡下那一座矮小的京觀之外,蕃軍什么也沒有得到。甚至就連那座京觀,所有權也不歸蕃軍所有。

「難道國人真的盡皆庸碌,唯噶爾欽陵才配與唐軍一決勝負?」

滿腔熱血卻遭如此打擊,韋東功不免心神震盪。然而眼下他所面對的麻煩不只要接受這一讓人難堪的結果,還有來自同僚的質疑。

唐軍在坡下用蕃人屍首築起京觀,這自然讓坡上的蕃軍大為震怒。可是正面防線牢固,側路出口則盡被唐軍把控,即便他們惱怒得五內俱焚,也難以將這滿腔怒火傾瀉到唐軍身上,而制定並指揮這一場夜襲的韋東功便成了最合適的遷怒對象。

當韋東功還在坡上心情沉重的品嘗失敗苦果的時候,坡頂烽堡中又有一隊蕃卒策馬行出。這些蕃軍騎士們簇擁著一架步輦,步輦前後各有四人搬抬,雖然行走在這高低不平的山坡上,但仍然保持著水平穩定。

步輦上端坐著一名衣裝華麗的蕃人貴族青年,臉色略顯蒼白,眼神則有幾分陰鷙。當隊伍行至韋東功身後不遠,那青年抬手厲呼道:「給我拿下東功這個戰敗辱國的庸將!」

隨著青年喝令,其身邊蕃卒們紛紛持械上前,將韋東功團團包圍起來。而韋東功作為此間主將,自然也有親信護衛追從身側,眼見這一幕,紛紛抽刀在手,氣氛頓時變得劍拔弩張。

「芒保,你有什么資格拘押我?」

韋東功再遭敗績,心情本來就非常惡劣,見狀後更是怒火中燒,按劍怒吼道。

「我有什么資格?我是贊普委任的督軍,我是王母血親侄子,這資格夠不夠!」

青年見韋東功還要反抗,臉上戾色更深,指著對方破口大罵道:「我奉王命率軍來援,入營不久你便奪我軍權,軍卒自己攬下!贊普只是令你固守牛心堆,你卻擅自出兵,遭此大敗,實在罪不可恕!」

「我、我既為此間主將,有何征戰計議,無需旁人置喙!即便遭受敗績,自當由贊普降罪追責,輪不到你一個力難負甲的跛子廢物過問!」

韋東功神情先是一滯,旋即便一臉不屑的冷哼說道。這青年名為沒廬芒保,乃是王母沒廬氏母族子侄,身份倒也算得上是尊貴,但卻只是一個紈絝廢物,自然被韋東功看不起。

兩人的爭吵很快便引來了許多人的圍觀,但卻沒有人上前勸阻,吐蕃風氣敬重強者,一個紈絝廢物,一個屢遭敗績,全都不得人心,索性看個熱鬧。

被韋東功羞辱一番,沒廬芒保更加的羞惱,環顧周遭看客們冷哼道:「前部諸將敗績回軍,如今還在奴營受苦,你等難道也想如此?我奉王命統軍至此,便有權力問罪此間過失,你等助我擒下東功,我自會贊普面前保全你等。你們就算不信我,難道還不信王母?」

王母沒廬氏在國中自有崇高聲望,再加上牛心堆此方戰績的確是難看的很,眼下沒廬芒保狐假虎威的要奪權,諸將也自覺得需要找一個背鍋頂罪的人選,因此在沉默少頃之後,便陸續有蕃將站在了其人身後。

見有人站在了自己這一方,沒廬芒保更加得意,望著韋東功略有輕佻的冷笑道:「罪人還不受擒,小心給你韋氏招惹更大災禍!」

韋東功本就有幾分心灰意冷,又不想在軍中制造更大的矛盾裂痕,稍作沉吟後才澀聲道:「我軍敗有罪,自向積魚城請罪,憑你還不配將我擒拿。眼下唐軍只待河谷決堤,不會擅攻牛心堆,你留守於此,不要輕率行動,等待後續指令!」

「你這蠢物更不配來指點我,滾回積魚城受刑罷!」

沒廬芒保一臉不屑的擺手說道,喝令麾下軍卒將韋東功並少量親隨驅逐出營,算是將牛心堆此處軍權掌握在手。

原本大軍征戰在外,軍權所屬自不會如此兒戲的轉交。只不過沒廬芒保本就是一路援軍主將,卻在抵達牛心堆後不久便被看不起他的韋東功軟禁奪權,不許他再干涉軍務。

結果韋東功自己也不夠爭氣,狼絕山口一場大敗使得軍心震盪,又遭到沒廬芒保發難奪權。在積魚城未有新的軍令任命抵達之前,沒廬芒保自然便成了此處暫時的主將。

成功驅逐了韋東功後,沒廬芒保自覺志得意滿,號令諸將返回烽堡飲酒祝賀,諸將換作席中、頗有恭維之語,更讓他有一份豪情滋生。

「我身世如何,你等或有耳聞。這一條腿便折在投唐的葉阿黎這賤人手中,往年山川阻隔,我縱有恨也難報復。可如今我成了前陣大將,你等若能助我擒殺唐國皇帝,讓葉阿黎那賤人嘗一嘗喪親之痛,我一定賜給重酬!」

豪情激昂之下,沒廬芒保突然端起酒瓮將酒水倒在了他一條腿上,一臉恨恨又不失豪邁的說道。他本以為出身高貴,早年琛氏葉黎還居住在吉曲鹿苑時,也是一個瘋狂的追求者,卻被不勝其擾的葉阿黎使人將一條腿生生打斷,自以為平生大辱,如今軍權在手,頓時便想要施加報復。

在場諸將聽到這話,神情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不免便覺得韋東功看不起這家伙還真不是狗眼看人低。

擒殺唐國皇帝,他們又何嘗不想,但且不論這件事難度如何,就算他們真的做到了,還在乎區區一個沒廬氏紈絝的獎賞?大論欽陵的位置也大可坐一坐啊!

想要充分認識一個人,或許還需要長久的觀察,但若是一個草包,大不必如此麻煩。

原本這些蕃將們還覺得此前韋東功是迫於無奈、負氣而走,現在看來,韋氏那小狐狸分明是察覺到如今牛心堆已經難守,趁著沒廬芒保這草包跳出奪權,以此為借口跳出這一個泥潭!

有此認識的蕃將不在少數,雖然宴席中還在對沒廬芒保極盡恭維,可是等到散席之後各自返回本部,便即刻開始召集部伍,做好抽身而走的准備。

位於牛心堆對面的沙棘嶺地勢較之牛心堆要高了許多,峰頂駐軍對牛心堆蕃營自成俯瞰之勢,密切關注著蕃軍營地中的動態。夜中幾名蕃將率軍撤走,沙棘嶺上還暫時沒有察覺到,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蕃軍營地中軍士減少便再也無從隱瞞,頓時便燃起烽煙向平野上的大營傳信。

對峙多日,郭知運自不允許牛心堆上蕃軍輕易撤走,得知蕃軍有撤離的趨勢後,頓時便召集人馬,從幾處側路向牛心堆方位發起了進攻。

戰鼓轟鳴,馬蹄雷動,平野上唐軍大舉出動的聲響頓時又給蕃營帶來了更大的震盪,本就戰意不堅的蕃軍出逃之勢更加劇烈。甚至就連唐軍試圖翻越溝壑、突破拒馬,從正面沖上牛心堆時,坡上都無成建制的蕃軍加以阻攔反擊。

「發生了什么事?」

奪權成功的沒廬芒保昨夜一通暢飲,宿醉難醒,要靠著親信們拼命搖晃才勉強睜開惺忪睡眼,卻還沒有意識到事態的緊急,無數噪聲涌入耳中,頓時讓他更加的不耐煩,抬手抽打著親信怒聲道:「有事去尋副將,不要擾我睡夢!我都將要攻破唐國長安……」

這家伙還在做著建功立業的美夢,渾然不知敵軍幾乎已經攻入烽堡,幾名親信也是叫苦不迭,索性直接將這草包夾在腋下,然後便奪門而出,號召部伍准備沖殺逃出。

顛簸中沒廬芒保心肝幾乎都要嘔出,一邊破口大罵著親信奴仆們,一邊也漸漸察覺到了事態緊急:「唐軍竟已攻破營防?韋東功這個奸賊,他不是說唐軍不會來攻?狗賊害我、狗賊害……不,我不能如此出逃!這樣狼狽逃走,誰人知我身份?取我步輦,張設起來,讓人知我是王室親貴,才沒有人敢殺害……」

這草包一通吵鬧,不免更加拖慢了逃亡的速度,當其仆役好不容易尋來步輦張設起來之後,一路唐軍賁士已經殺散了一群烽堡門前聚集的蕃軍,將此門戶奪取下來,視線一轉,沒有看到堡中甲士林立,倒是有幾個不知所謂的家伙正抬著一張歪歪斜斜的步輦如無頭蒼蠅一般躥行。

「我、我是王室親貴,你們不可、不可害我……」

那沒廬芒保這會兒也看到十幾名武裝凶惡的唐軍士卒正持刀向他們一行逼近,頓時驚慌得涕淚橫流,又恐這些唐人聽不懂蕃語,再用生硬的唐音喊叫道:「我是營中將主,命比小卒尊貴!不、不要殺,能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