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2 才流入京,群士待選(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2535 字 2021-10-14

雖然已經是隆冬臘月,但長安城四方行道上仍有行人絡繹不絕,一些慣作迎送的館驛游園附近更是人滿為患。哪怕寒風凜冽,仍然沖不散這熱鬧的氛圍。

在京南杜陵一處背風的土坡下,有帳幕層疊阻隔寒風,而在帳幕內,則有熱鬧的宴飲高歌聲不斷的傳出。只是那歌樂聲並非京洛腔調,有著比較濃厚的吳音。

帳幕內面積並不大,聯席共坐者十幾人,老少咸有,席案上酒菜豐盛,氣氛也是熱鬧有加。這一宴會、就是京中吳地時流為迎接來自鄉中的貢舉人們所設置。

離鄉千里,鄉情就變得珍貴起來。江南時流早年頗有從龍建策之功,如今在朝廷身在勢位者也是不乏,有鄉人遠行入京,那自然要盛情款待,哪怕身不能至,意思也要表達到。

今日的宴會便是前宰相姚璹著子弟籌辦,乍入京城,便能感受到鄉友熱情,這些入京的吳中時流們也都頗感高興。

但酒酣耳熱之際,還是有不和諧的聲音,一個年歲不大的少年明顯已經有些醉意,但卻仍是嗜飲,端起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後便有些無狀,敲案說道:「入京首日便能得鄉親高士盛情款待,疲勞消解,大感榮幸。但區區心中仍存一憾,放眼瞻仰,未能一睹盛得時流推許的賀八風采……」

少年言中稱憾,但語調卻略存薄怨。在席眾人聽到這話,心中不免也有些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為這些人品性狹隘,畢竟時下人在遠鄉便看重鄉情。

諸如姚璹那樣的高望之人都專遣子弟來迎接鄉友,父子俱不在京的陸氏也專遣家人送來氈帳,鄉人們入京,倒不是要吃喝都賴上京中顯達,但迎送之際最見情分,如今賀知章名動京師,卻對鄉友入京無作表示,總歸是讓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唉,賀八啊,如今輿情風潮確是高捧,但他處境也自有為難之處。眼下朝中並無貼近關照之人,寸步之進都有艱難之感啊……」

眼見入京的鄉人們神情略有異變,在席主持的姚璹孫子姚繼常便嘆息一聲。久在京中,又是宰相後人,這姚繼常對京中時局之微妙自然所知更深,但也只是點出了賀知章處境並不如外表看來這樣光鮮,並不好說的更深入具體。

帳幕中氣氛因此略有低沉,正在這時候,帳外卻響起一個笑語聲:「怎么帳中竟無歡語?是主人過於刻薄,還是賓客盡興,連殘羹都不舍我?」

笑語間,一人掀簾而入,頭臉都裹在一件厚厚的氅衣中,直到脫下氅衣才露出面貌,正是方才席中念叨的賀知章。

眾人眼見賀知章行入,紛紛露出驚喜的表情,那姚繼常更是走上前抓住賀知章肩膀便拍下去:「賀某禮薄鄉人,群眾有見,反倒怨我不盡地主之誼,實在該罰!」

「該罰該罰,途近卻行遲!待我先飲斗酒熱身,再受鄉親責問!」

賀知章並不解釋為了甩開那些追從之眾,已經在京南兜圈子繞了幾十里,抓起溫熱酒瓮便先豪飲起來,頜下酒漬還未擦干凈,便指著入京鄉友們問候旅途辛苦。

賀知章入京已有數年,未必盡識吳鄉後進,但他生性便豁達隨和,一番交談之後,彼此間便熟悉起來,指著當中一個年近而立的文士笑語道:「鄉人們何其氣壯,欲奪京師風光,竟連張某都推送入京!幸好幸好,賀八名先著矣,不屑再與後進秀才爭輝!」

被賀知章點名的文士名張若虛,於吳中已經頗有才名,其所翻制《子夜歌》甚至一度都是平康坊熱曲,深得吳曲之妙。彼此本來不算舊識,張若虛原本還有些拘束,但眼見賀八全無傲慢,不免也笑了起來,舉杯應和。

先前那名在帳中最先言及賀知章的少年這會兒臉色有些尷尬,突然捧著酒瓮走到賀知章席邊,將酒瓮舉到嘴邊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看得賀知章都一愣:「鄉音久不親近,何時又出如此酒國壯士?」

「晚輩拙名張旭,先前無狀忿言學士待薄鄉人,先飲為敬,請學士……」

少年鼓足一口氣才走上前,可如此一番痛飲實在超量了,斟酌好的道歉言語講到一半,旋即便直挺挺的撲倒在賀知章身上。

賀知章見狀也是一慌,忙不迭舉手去扶,見少年已是醉的不省人事,旁邊張旭的舅父卻捻須笑語道:「小子學書,多摹賀八舊筆,有傳紙的師恩,卻口拙失敬,心意難免羞慚,且由他去。」

賀知章聽到這話後也哈哈大笑起來,將自己披來的氅衣圍在少年張旭身上,並笑語道:「少年須狂,故作老成最是可厭!小子學藝精否,我並不知。但有此酒膽,必將是我此道佳友!」

賀八好飲,此事鄉人多知,聞言後也都不免大笑起來。等到姚繼常講起賀知章為了就近貪杯,豪言必取富平縣尉的軼事,一群酒瘋子更是拍案叫好。

但在一片喧鬧聲中,還是不乏老成持重者入前低語勸告道:「大帝賓天以來,皇朝久不振興。幸遇明主中興社稷,賀八已是才名先著,更要感此知遇,不可放逞意氣啊!」

聽到這良言勸告,賀知章連忙點頭道謝,卻並沒有做出什么解釋。

雖然看似率真豁達,但是賀知章對時勢並非全無判斷。雖然那一番求職的豪言頗有不妥,但他若不這么做的話,不知會被洶涌的世情推到哪一步。

他是開元元年的進士魁首,今年首次參銓便受群眾矚目,甚至一部分時流將他之所任授當作今年銓選的一個標尺。

一旦具有了這樣的意義,那么賀知章的選授如何便不再是只關他一人前程了。

他因開元元年的進士魁首而特殊,但眾多選人當中特殊的並不只他一人,當他被輿情推舉的越高、選授官品越高,那相應的其他特殊選人們能夠活動的空間也就越大。

許多時流不理解,明明篤定在選的校書郎更加清貴,賀知章卻置之不理,反而要尋求出京擔任縣尉,無疑是官路從一開始就走歪了。

但事實上,賀知章的選擇並不止於校書郎。諸多喧囂聲中其實還有一個雜聲,那就是傳言賀知章因開元元年魁首,加上安在草堂修書數年,吏部有聲音擬給超格拔授,直接選授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雖然也是下品,但卻達到了七品官秩,絕不是進士解褐選授的官職,這不免讓賀知章嗅到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賀知章雖然尚未深浸官場、洞見險惡,但有一點就是知足自守。內中的情勢脈絡他看不清,但卻不失自身應對的計略,所以才有某次選人聚會中的那一句豪言。

這樣的應對是否有效,賀知章也不能確定。但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仕途起點成為某些人的利用籌碼,若最後銓選結果真的有被刻意操弄的跡象,那么索性真的抗授不仕。

雖然這可能意味著他的政治前途會盡毀,但總比卷入到一些看不見的漩渦中要好,大不了繼續留在草堂書院修書。

除此之外,賀知章內心里還有一點小期待,那就是希望聖人能夠注意到他這個小下員的發聲:敬愛的聖人,您聖筆欽點的小狀元正在遭受刁難呢……

這個希望雖然很渺茫,但既然世道中有人覺得他開元元年魁首身份有可操作空間,或許聖人也不會完全忽略他這個御筆欽點的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