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 勢難相忍,各自修行(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080 字 2021-11-20

過往事跡如何並不值得沉湎自傲,只要一天不解決突厥這個傳統的漠北勁敵,他便仍達不到與先輩雄主相提並論的資格。

在這種上下忙碌的氛圍中,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

中秋祭月賞月的風俗自是源遠流長,而成為朝廷法定的節日則始於貞觀時。不過眼下的中秋節同後世還是有所區別,即便有所慶賀游宴活動,主要還是士林間的朋友聚會,並沒有太濃厚的人月團圓的濃厚色彩。

李潼則深受後世節日概念的影響,每每中秋節時只要不是繁忙的抽不開身,總要抽出時間來同家人們聚會陪伴。

今年節日自然也不例外,凡所隨駕抵達東都的親友們,在午後便陸續前往上陽宮,太皇太後也一大早便被從太初宮接了過來。

因為節日氛圍的影響,李潼今天處理起公務來也有些心不在焉,所幸此日也沒有什么重大事務需要特別的關注。

在埋頭批閱了一番奏表之後,抬頭見到直殿學士們又送來滿滿一筐的文牘,他便忍不住皺眉咧嘴,耐著性子將箱籠封條上的事則條目瀏覽一番,見並無急情大事,索性便一拍箱籠對幾名直學士笑語道:「卿等且去我得閑,明晨復歸就事繁。」

幾人聞言連忙也笑應一聲,他們各自也都有同僚朋友們的邀請,只因聖人仍在勤勉,自是不敢抽身赴約。既然聖人要偷閑半日光景,他們自然也樂得順意安閑。只是見聖人沒有宴會朝士們的意思,不免有些遺憾此夜不能親睹近聞聖人再作踴躍佳辭。

殿內諸事暫作封存後,李潼便離開了觀風殿,往內苑生活區行去。

眼下宮人們多在近鄰洛水的本院籌備入夜後的賞月宴會,別處反倒人煙不多。李潼正打算返回寢宮換件衣服便過去湊個熱鬧,可是抵達寢宮的時候便見到皇後並未在本院主持,而是站在宮廊外,且神色有些焦急,不斷的探頭向外張望。

「娘子作此姿態,難道是有大事騷擾?」

李潼見狀後便闊步上前,而皇後也快步迎了上來,拉住聖人便疾聲說道:「德妃昨日召見蕃土故員,歸宮後便悵悵不樂,今早更是長跪寢宮內廂,任誰勸說都不應聲聽從,妾不敢遣員滋擾聖人,唯在此長立等候……」

李潼聽到這話便有幾分詫異並關切,連忙同皇後一起走入寢宮,轉入內廂便見到體態顯形、即將臨產的德妃葉阿黎正長跪此中、滿臉清淚。

見此模樣,他心中既憐且怒,皺眉入前要扶起這娘子,口中還作斥聲道:「家人之間何事不能明言緩訴?哪處邪情滋擾娘子,讓你要作這般自殘的形態?」

德妃本來只是默然垂淚,此刻眼見聖人入前,頓時便按捺不住悲聲,埋首聖人懷抱之內,一邊握拳捶打著聖人,一邊悲哭道:「壞郎君、壞郎君……往早以前怎樣濃情蜜語的哄騙,顯懷疏遠後竟是這般的絕情,將要強使我骨肉分離、卻還一言不發的欺瞞……」

這娘子即將臨產,體態行動並不方便,李潼自然不敢大動作的躲避,環抱臂托這娘子,尷尬中又有幾分疑惑:「這話是從何說起?你骨肉分離是孕期使然、天道如此,我雖處斷人間萬事,也不能勒令你長孕不產……」

但他這俏皮話卻不能安撫德妃,這娘子聞言後卻更顯傷悲:「眼下尚有精學質我懷內,郎君仍然不肯吐露真言?同蕃國重敘邦誼,郎君不肯舍給疏族的女子,卻要拿我孩兒作賤使遠,難道郎君沒有這樣的計議?」

聽到這話,李潼才明白這娘子為何作此姿態,同時腦海中也是思緒諸多。但眼下自不方便深作揣測,還是優先將這娘子安撫下來:「我至今都還未召見蕃使,哪有什么計議決斷?況如娘子所言,孩兒尚質在腹懷,真有什么情勢計議,怎么會略過娘子?」

「真的?」

葉阿黎聽到這話,才半是狐疑、半是驚喜的收住了哭聲,轉而便恨恨說道:「韋氏老狐狸實在可惡,我肯見他一面已是難得,他竟敢邪言詐我!」

皇後見聖人已經將德妃安撫下來,便入前說道:「日常朝夕的陪伴,家人們總要親近過外人。德妃你眼下一體兩人的緊要時節,更不該這樣頑固自閉!我便先赴本院安撫別者,你兩人訴話清楚之後再來罷。」

聽到皇後薄斥聲,葉阿黎也連忙點頭道歉,待到皇後離開之後,她也不待皇後追問,主動向聖人交代事由起因:「昨日會見乞力徐,他多說蕃中紛亂態勢,只道若無大唐強權震懾,恐怕紛亂永無寧日。昔者國中掌權之人觸怒大國太甚,適逢聖人你雄計勇圖,勢必不肯垂護悉多野氏,早前京中宗王擅論和親尚遭嚴懲,所以猜度聖人或有意裂土封建,將我兩孩兒遣出國家、置於彼方……」

李潼聽到這番話,頓時也有些啞口無言。

他倒不詫異韋氏能夠洞悉他的真實意圖,畢竟兩國私下人事往來頻密、交流是雙方的,韋乞力徐早在噶爾家掌權時便是蕃國顯貴,如今更接替論欽陵擔任國中大論的位置,自然不缺這一點政治敏感。

「所以娘子就信了他的說辭,轉回頭來使氣刁難家人?」

他並沒有正面回應,而是反問葉阿黎。

葉阿黎聞言後卻搖頭嘆道:「我並不是置氣生忿,只是傷感慚愧這一出身……我是有幸得了天大的恩眷垂顧,才能近侍聖人並孕生骨血。但再大的恩眷終究逃不出命運的困鎖,連累孩兒們還要受我故事的糾纏……乞力徐並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長者,但他觀情論事也自具幾分才能,即便並不切中也不會過於悖遠……」

講到這里,她便兩眼直勾勾的望住聖人,李潼被她瞧得自有幾分尷尬,轉頭避開娘子視線,但也用肯定的語氣回答道:「我雖然不必承受孕育生產的辛苦,但當年播種時的濃情快樂也不會轉眼忘記。

血脈延傳的親生孩兒自不會純作用具使用,蕃國如今情勢焦灼、斗爭激烈,盛年的君主尚且不能保護自身,又怎么會讓我孩兒入此狼窟!大唐國運今之雄壯,是我將士用命、文武用功辛苦締造,並不在於門戶內的情勢調和。

乞力徐在其國中既非良佐,在外也絕不是什么算無遺策的智者。他所見若僅止於此,可知器具有限,蕃國無人,難窺大國用計之雄大!」

「夫郎真不會出遣孩兒?我母子得此恩庇,我真不知該作何回報……那就、那就卸此懷抱負累後,奮力再為宗家多添人口!」

聽到聖人這么說,葉阿黎頓時便破涕為笑、感動至極。

她雖然出身蕃國,但卻是被國中權貴們逼迫得出逃投唐,縱然心中還有些許家國情感殘留,但也絕對敵不過發於天倫的舐犢之情,是絕對不舍得自家孩兒遠離父母親人,再赴蕃國那凶險之地。

但葉阿黎這份感動,李潼卻有幾分慚愧,他擁抱住這娘子嘆息道:「娘子生產在即,我本不想此際騷擾。但眼下既然已經言及於此,便就將一些真實的計議向娘子你稍作剖析。

蕃國那疆域土地,我並無盡擁統略的心跡,但西康是我同娘子良緣締結的開始,於情於理都該交由我兩孩兒繼承延傳。這並不是對四郎的刻薄加害,是他與生俱來便該享有的父母恩澤。」

聽到兒子終究免不了要就封遠疆的命運,葉阿黎自是情急,但不待她開口爭辯,李潼便又繼續說道:「我對孩兒的關愛,並不比娘子們更少。

道奴入世即享尊榮,我尚且要養育可觀才許他出見世人,恐他受世道的減輕。四郎既食遠封,當然要更加慎重,絕不會讓他黃口之年便驟離父母。

彼方風物制度殊異中國,雖智勇雙全的壯士尚且不能從容施治。我既然降賜孩兒,便絕不是一份窮山惡土、刁邪滋生的凶業,封藩建制、名分即定之後,尚有十數年時光可以肅清興治。

在國在家,我或情有為難、不能盡允娘子,但來年孩兒出藩就國之期,娘子幾時點頭,我便幾時放行。孩兒成人之後,總不如幼少時憨性可愛,或許那時娘子已經厭惡他漸拙的德性。驅此拙長之後,留他妻兒在京,我兩人也不失弄孫的天倫之樂。」

葉阿黎聽到這里後,雖然仍沒有抵觸盡釋,但知道孩兒並不會在幼少時便離家去遠,心里總算安心幾分。

老實說,對於西康這一份產業傳承給親生的孩兒,她也並不是全無意動,畢竟這樣的處境安排又比在京中虛封唯食、做一個閑養親王更超然一些。

在略作沉吟之後,她便又說道:「乞力徐此番入見進言,或也暗存希望夫郎如此的打算。此類孫波故眾舊唯依仗贊普之勢才得與山南、象雄徒眾爭鋒,今西康歸我、其本土無存,若少主臨國,乞力徐又無欽陵之狂悍,勢必更難自保,唯有外求大唐,才能不失仰仗。使我孩兒封建彼方,他可做一份蕃國內的助力,但這老物奸詐,情勢穩定之後還是不可久留!」

見葉阿黎已經開始為未來西康的安定做打算,李潼心里也松了一口氣。心中計議即定,他自然不會受內宮婦人的影響,但若能於情於事都得融洽,那自然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