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Vip 第六十八回將·萋,生生世世(1 / 2)

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唐·盧照鄰《十五夜觀燈》

兒時的父親總會耳提面命地勸導沉將淵多讀書,他嫌煩,自認是個打架的莽夫武將,記了文縐縐的詩詞也無用,虛無縹緲的字句熟知真假。

元宵佳節,華燈初上,人聲絲毫不因入夜消減,身影綜錯雜穿在斑斕燈火中。

街旁新開的點心鋪子前人頭攢動,他們領了喜慶的糕團,闔家歡樂,又結伴散去。

眼前的點心漸漸送完,其他的還在蒸爐里頭,騰騰熱氣氤氳將忙碌的女人倩影籠罩起來,她穿著厚重的冬衣,不掩隆起的腹部,遞出點心時露出的纖細手腕上戴了一顆金珠。

女人溫婉地抬起手將落下的鬢發捋到耳後,唇角勾起淺淺弧度,不自覺落下的眼睫輕輕眨動,里頭蓄有風月春露。

此刻,遠處燈光熠熠,近處爐火灼灼。

「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一旁護著的沉將淵喃喃自語,脫口而出。

「什么?」葉萋聽到他聲音。

「千金笑。」沉將淵重復一遍,抹去葉萋額上汗水的同時,伸手輕輕觸了女人嘴角梨渦。

「說什么呢。」葉萋領悟到對方話語里的綿綿情意當即羞澀起來,目光示意還有旁人在,「別叫大家看了笑話。」

「誰敢看,誰敢?」沉將淵虎目瞪著。

鋪子里幫工的伙計都是將軍府出來的,統一噤聲,低頭苦干。

唯獨從內堂搬東西出來的趙喜梅不知發生何事,撩開簾子就看到姑爺瞪大的眼睛,被嚇了一跳,連帶後頭跟著的假裝小……大尾巴的顧斂之也是身軀一震,東西落了滿地。

眾人終於綳不住,笑作一團。

葉萋想著最忙碌的一陣已經過去,便打算遣散伙計讓他們去逛逛花燈會,自己也可以跟小將軍……可喜梅姐和顧斂之怎么辦呢,鋪子里至少得留個人盯著。

就在為難的時候,門口蹲著的少年自告奮勇道:「我來。」

「我來看鋪子,你們都走吧。」阿左迫不及待地說著,竟是少有的多話,詞句利索通順,不似以往結巴模樣。

眾人驚奇。

「快走啊。」站在蒸籠旁的阿左神情木然,只是那手都興奮地敲起桌面了。

沉將淵滿意於阿左的懂事,將大任交托於他後,牽著夫人的手離去,剛離開鋪子不遠,後知後覺道:「怎么有種找了黃鼠狼看雞窩的感覺?」

「是呢。」葉萋抿唇笑。

「那小子……」沉將淵擼袖子。

「好啦,難得的嘛,今兒就准了,只阿左別撐壞肚子就好。」葉萋捧過男人的手擁入懷里,依偎在一塊兒。

「那可說不准。」沉將淵笑笑,也沒真打算回去打人,畢竟他打不過阿左,咳,秘密。

從前的元宵節,沉將淵都是一個人出來,橫著走,頂多帶上阿左阿右,囂張跋扈地宛如惡霸巡街,如今不同啦,旁邊是個柔情似水的葉萋,將他全部戾氣化為無形,加之今天散了一天的糕團,不少百姓親眼所見傳聞中鎮軍將軍平易近人的樣子,現在碰著,喜氣洋洋地說起吉利話,祝賀將軍夫人幾句。

二人是走到哪兒,被人圍到哪兒,沉將淵覺得吵,卻也稱得上是熱鬧,他並不討厭,悄悄握緊了葉萋的手。

行至一處套圈攤子,葉萋率先看見熟悉的背影,噫,那不是長公主嘛,噫,那不是阿右嘛?

不比阿左的「駐家」,阿右一向是愛出門溜達的。

倆人站在套圈鋪子前,隔了段距離,皮笑肉不笑地聊著天。

「右少爺,當真不考慮不考慮本宮的意見么?」

「右是主子賜的名兒,長公主還沒親近到那份上,不如就跟那夜一般喚我賤奴就好。」

「你這賤奴,倒是與旁人不同。」長公主口中的旁人,都是她曾幸過的。

「長公主,您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嗎?」阿右隨手拋出套環,精准地圈住擺在最遠處的錦盒,里頭是一枚雛鳳形狀的玉墜子,「夜路走多了,自然會碰見鬼。」

「巧了。」長公主目不斜視,盯著那枚墜子,「本宮喜好捉鬼。」說完,捏著手里那枚僅剩下的套環笑著掛在了阿右手腕上。

葉萋從後頭隱隱約約看見,只覺得自己窺破了什么。

沉將淵看到夫人眼神,以為她對套圈感興趣,主動說著:「萋姐姐要玩嗎?」

「沒有,我們還是去放花燈吧。」葉萋生怕場面混亂起來,拉著沉將淵就走。

男人眼里倒是無差,套圈還是放花燈,有葉萋在,什么都是好的。

賣花燈的攤主是個老人家,佝僂著背,但手很巧,懸掛在木桿上的燈樣精巧別致,一見沉將淵夫妻,瞧他們的打扮,明白非富即貴,主動搭起話來,一一介紹起花燈的名頭。

「爺您看啊,這個呢,是富貴燈,這個呢,是平安燈,還有這個,合和燈,夫妻點了一同放入河中,生生世世,白首不離。」

生生世世,白首不離。

沉將淵聽了立刻掏出銀錢,二話不說,准備全部買下,今兒個,他沉將軍要拿花燈填河。

最後還是葉萋勸著攔下他,只買了一盞:「太多了,神仙要責怪將軍貪心的。」

「貪心點怎么了,我就是想和萋姐姐生生世世,白首不離。」沉將淵扶著人在河岸邊的小亭里坐下。

「生生世世,白首不離。」同樣八個字,在葉萋口中說出,變了種韻味,更加繾綣。

誓言落進男人耳朵里,他頸子梗著,臉頰發熱:「萋姐姐坐著吧,我去放。」

亭子與河岸不過幾丈遠的距離,沉將淵又是個人高馬大的,抬起腿短短幾跨步躍到水邊,葉萋知曉他武藝高強還是不禁擔憂,出聲提醒。

沉將淵擺擺手表示無妨,小心翼翼地端著花燈放入水中,目送飄遠。

夜間的河水波光粼粼,宛若天上銀河墜臨凡塵,承載俗子心願祈祝的花燈隨波盪漾,串聯成線,在男人映出燈火的黑瞳中劃破虛空。

沉將淵閉上眼,再睜開時,物是人非。

「淵兒,怎么了?」葉萋等了會,還不見男人回來,只得起身去尋他,緩慢邁下階梯。

自己不是……死了嗎,沉將淵腦內一片混亂,眼前這便是往生凈土吧,他洗頭感覺到空盪盪,目光落在台階上,受到指引般拾階而上,跌跌撞撞。

一人往下,一人往上,原本互不相干的軌跡交錯。

「這位夫人,抱歉,當心。」沉將淵驚覺差點撞到一名懷孕的夫人,連聲道歉。

「這位夫人?」

葉萋原是不信鬼神之說的,至少原是不信。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的小將軍,眼前的人又絕不是她的淵兒,沉將淵從來不會流露出這樣的眼神,沉重、無助,深淵一般的迷惘,仿佛被歲月活生生剮去了所有的生機,萬念俱灰。

若葉萋細細探究,就會記得這眼神曾見過的,萬花叢中,一眼千年。

沉將淵避過了葉萋,想要繼續行走,腳邁到最後一階,再往上是人來人往的闊路。

人來人往,卻無一人相熟相知。

「淵兒……」葉萋遲疑地喚了聲,得來男人的回眸。

這女子如何知道我的名諱,她長得好生面熟,沉將淵怔怔地扭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