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房東
字數:1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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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是時候了,我想,要凡諾曉得,我對他的自誇沒多大興趣。而讓他自己發
現,遠比我直接說出來要好一些。
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凡諾的沉默和臭臉竟然一下持續超過一分鍾──
好像給一堆黏膠或冰塊固定住似的,不同於戴上面具,而比較像是整個人都化為
一座極丑陋的石雕──這讓我感到很不安。
又過十秒,是我低下頭,而凡諾依舊維持原來的表情──讓我聯想到壞掉的
鍾錶──。這樣的他,雖顯得孩子氣,卻是仍個有能耐讓我難過的傢伙。
所以我剛才應該吐出違心之論,並表現得更加激動;這般拙劣的演技,我猜,
反而會使他更為火大吧比起看他張牙舞爪的樣子,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應該是
更好;如此作結是有些隨便,但我們的相處關系通常就是如此。
已經快過兩分鍾了,凡諾還是完全不動。要不是我還聽得到他的心跳,我可
能會以為他死了。這種不曉得是故障還是在醞釀什么的情形,大概還會再持續個
一分鍾左右;為避免胸悶,我乾脆說出更多感想:「你會做出更厲害的東西,這
我不是完全沒料想到。但剛才的一些段落,聽起來簡直像是小孩在描述神話人物。」
終於,他的表變了;眉頭舒展、嘴巴拉平、臉上的皺紋立刻消失,簡直像是
在眨眼間就戴上一層細節比麵團還少的面具。這表示情況有所好轉,我想,松一
口氣。雖然就常理來說,凡諾也不至於因為我的一次回話不夠精采就把我給怎樣。
可我最好還是小心點,畢竟他不算是正常人;他甚至還被同類排擠,這事多少顯
示他人格方面的不穩定早有太多先例。
而比起這些,最令我好奇的,是他剛才透露出某種野心;以其他國家的軍隊
為例子,雖可能只是為方便我計算所做的比喻,卻還是讓我擔心到連口水都吞不
下去。
又過約十秒後,我才抬起頭,問:「你會希望我們做什么」
「哼──」凡諾瞇起眼睛,說:「別以為我聽不出你真正好奇的部分。」
我垂下尾巴、豎起耳朵。凡諾的嘴角慢慢上揚,說:「哈,放心,我對搞垮
幾個國家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保險一點總是必要的,畢竟時代再進步,互相殘殺
仍是我們人類的本性。」他在說這句話時,語氣中的自豪還遠低於厭惡;我猜,
他很欣賞人類的各種負面傾向,或許還認為這就是文明進步的主要原因。而這樣
的凡諾,又是個會主動抽去自己記憶和情緒的人;對自己的本性存有矛盾的情感,
他似乎就是這樣的人。
見我一直盯著地面思索,凡諾又用右手食指按著我的腦袋,說:「嘿,這可
是未雨綢繆,你可別以為我很神經質啊。」
我差點回答「太遲了」或「噢──你原來真的會在意這種事啊」;在趕跑腦
中的各種嘲諷念頭後,我說:「當然不會啦,我很感謝你。」
聽起來像是為了我好,不過展示自身技術的意味仍然最為強烈;也許再過一
百年,凡諾的這種個性也不會改變。就算大部分的召喚術士都離開地球,他還是
很積極強調自身的存在;或許正是因為同行減少了,讓他更想突顯自身的偉大。
沒用法術調整情緒和記憶,很難有這么多的熱情吧;我猜,他也不需要借助
葯物來提振精神或保持心情愉快,應該有一堆法術能帶來不輸葯物的效果。
而最近,他身上一些地方令我感到非常不安;和半年前比起來,他的氣質又
有些微妙的變化:多了幾分人味,臉上表情乃至心跳的起伏,感覺都比初次見面
時要像個小孩。
他是否試著讓某些情緒回來對於這種發展,我個人一直都是悲觀遠多過於
樂觀。而無論事情最後的結果是好是壞,都不是我能影響;意識到這一點,讓我
又在心里嘆了好大一口氣。
思考有關凡諾的事,只有無止盡的迷團和無力感。相較之下,像我這種生物
的存在還簡單得多;想到這里,我便把注意力轉移到小傢伙身上。凡諾曾說到他
的關節、肌肉以及裝甲,是如何的優秀。
所以他包覆著裝甲我有點難以想像是指像昆蟲那樣的外骨骼,還是比較
接近犀牛或穿山甲那樣的骨板
我十分確定,小傢伙絕對不像一條狗,也不像是猴子或人類。不單只有內部,
而是連外在都徹底超乎想像;這樣極端的生物,凡諾終究還是制作出來了,我想,
終於嚥下嘴里的口水。
盯著囊的我,四條腿都開始變得冰冷;有將近一分鍾,我不僅有點難以站穩,
連鼻子和嘴巴也都好像快要失去知覺。而凡諾的表情沒變,我猜他不是沒注意到
我現在的壓力,只是再次選擇忽視。他稍微把頭抬高,說:「對了,你已經有個
守衛了,但這樣感覺還是很被動。」
我把頭略往右歪,問:「呃──什么」
我沒在專心聽,相信這會讓凡諾累積不少怒意。而他盡管睜大雙眼,卻沒有
真的在注意眼前的景象;一但變成這樣,就表示他會比平常還要更不在乎我的看
法。無力感在我的肚子深處迅速堆疊,才過一分鍾,我不僅是腸胃,連頸子和尾
巴變得極為沉重。
還有,凡諾所謂的「主動」,又會是指什么正當我打算開口問的時候,他
的眼中閃過不只一道光芒。他雙眼半睜,一副好像又有什么鬼點子的模樣;這種
像是在預告幾個月內還會有什么大事發生的氣氛,又令我感到很緊張。
而他無視我的疑問,很快說:「接下來,我替你做個殺手型的夥伴如何」
如果我有和人類一樣的手掌,應該已經使勁往臉上拍;或者去撫摸凡諾的額
頭,看他有沒有發燒。
你那些離譜的構想和熱情到底是哪來的我沒這么問,但打算立刻否決。為
了顧及禮貌,我猶豫了快三秒才開口:「我想這就──」
「好啦──」凡諾把雙手往前揮一下,說:「你應該跟著他一起出去了。永
遠記得,重點之外的就不是重點。」這話的意思非常簡單,就是他只會提他想提
的部分;在敷衍的時候還說出這種自以為乾凈俐落──甚至有意突顯自身才智─
─的話,他的這種行事風格,往往只會讓我感到不耐煩。
而我就算再生氣,也沒法藉賴著不走來表示抗議;那個軟體生物從圖書室爬
上來,把黏在地上的綠囊給迅速鏟起。下一秒,牠迅速膨脹數倍,把我和囊都給
往外推。我即使迅速移動四條腿,也無法化解牠的力道。這玩意兒的鏟雪能耐一
定也很驚人,只要他別凍住的話;有一陣子,我老幻想自己把他丟到雪地里,做
出一堆黑色冰塊的情景。
門再度關上,而最後,我又只能看到凡諾的背影。和以往一樣,他不想在我
身上花太多時間;盡管我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卻寧可繼續面對書本和沾水筆。
事實上,我有超過五個月的時間沒和他真正聊過天;而這種紀錄,還是把前
往廉價妓院的那次給算是一次夠長的交流,我想,鬍鬚垂下。
在我的心里,有一大部分仍然想稱他為父親。看來這種身在父母懷抱──或
至少是處在溫暖視線──中的欲望,未來得用別種方式來滿足;只要找到愛我的
人,內心的空虛多多少少能夠得到填補吧而那會是多久以後的事呢,半個世紀
我莫名覺得這個時間遠比「今年內」或「十年內」要來得合理,而每次這么想,
都會讓我有些難過,也為凡諾設定給我的生存方式感到非常生氣。
軟體生物很快下樓,等下我可能會把氣出在它身上。上個月,我已經確認過
了,牠只會吞噬室內多出的黴菌、螞蟻和雜草等。至於我,早被牠視為是不可侵
犯的;應該是凡諾命令牠的,雖然他的心態應該比較像是保護財產,而非關心子
女的安危。
總之,我怎樣踩或咬這團又黑又軟的生物都不成問題;只是後一種選向稍嫌
不衛生,且這種事好像做超過兩分鍾就會感到厭煩。又顯得極為可悲,我想,胸
腹中若有悶得不舒服的感覺,跑一跑還是最有效果的。
軟體生物會繞過我放置的書本和光牌,到現在,我也沒那么擔心會牠弄亂或
弄壞些什么;盡管有幾本書都翻到很精采的段落,但我不急著看完。接下來,我
應該花更多時間,去注意這個位於囊內的後輩。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綠囊的膜相當厚。
我伸長脖子,又瞇起眼睛,卻還是看不到小傢伙的臉。而過約十秒後,有兩
塊黃色的東西很靠近我,幾乎是貼在膜上;表面質感幾乎和玉石一樣,里頭的光
芒卻很類似燭火,也許更接近星辰。
「好漂亮。」我忍不住說,也差點要把雙眼貼到膜上。而考量到他可能突然
跳出來,我還是與他保持至少半步的距離。那一對黃色的東西,會是他的眼睛嗎
既不像人類,也不像是一般生物的特徵;這樣的他,很難找到愛人。雖然一堆悲
觀的想法在腦中大量出現,但我抱有一線希望。
當綠囊裂開時,我又覺得不該再繼續欺騙自己,更不該試著欺騙小傢伙。在
一連串「噗哇」、「啪啦」等聲響後,他趴在地上;散落一地的肉塊迅速萎縮,
周圍的液體也在幾秒內消散。在我的印象中,凡諾是在我出來前,就令囊進入這
種──應該是被稱為「枯死」的──狀態;而比起擔憂他那種粗魯的做法會不會
導致什么問題,此時的我,更仔細觀察小傢伙的外型。
在他深藍色的肌膚外,蓋有一層或多層薄如紙片的外殼。至於他看來最堅硬
的胸和背,令讓我聯想到螃蟹。而先前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手腳;和人類比起
來,似乎更像是圖畫中的惡魔;關節則很接近節肢動物,曲肌線條卻又與我差不
多。他沒有尾巴,我想,或者只是還沒長出來而已。
雖然幾個地方有著極為明顯的外骨骼,而在他的肌肉底下,大部分的骨頭形
狀都與人類差不多。除了他的頭,狹長得像是個裝紙或文具的圓筒。而在他的臉
頰和嘴角等處,有不少交錯的肌肉;這一些往內和往外發展的元潤輪廓,讓他看
來也有那么點接近馬或驢子。至於他的雙眼,大致上就和我在外面看到的一樣;
與寶石極為接近,光彩卻極為活潑。盯著那對眼睛看,感覺像是正觀賞映在湖面
上的雲朵,或隔著雲絲欣賞隨風搖曳的大片麥田。
就整體來看,他挺像是蜻蜓或螳螂。而即使全身上下充滿這么多尖銳、詭異
的元素,小傢伙臉上猙獰的感覺卻極為有限。特別是他的眼睛──出乎意料的─
─能令人心靜,要我觀賞一個小時以上都沒問題;里頭的多種光澤,足以讓見識
過許多寶物的一流鑑賞家也看到目光呆滯。
而凡諾對他採用許多極端的設計,讓我很難確定他在其他方面是和我有多相
似;要是他無法說話,甚至沒有和我一樣的智能,那情況會變得極為複雜。同一
時間,我的腦中也萌生另一些想法:一定要找個能接納他的人類。這難度顯然比
我要高上太多了,而換個角度來想:如果我能夠幫他生存下去,那我的生存問題
就更不用愁了。
在這之前,我要讓他對自己有自信。無論凡諾怎么說,我還是決定要把眼前
的這個生物當成是親弟弟或親妹妹來看待。
軟體生物爬上來,吃掉肉塊;剛才牠大可留在原地等待,我想,這玩意完全
是憑著本能行動。
不打擾軟體生物用餐的我,迅速來到小傢伙的右手邊。繞到他的正前方,步
伐自然、不回避他的眼睛;首先,要讓他知道,我一點也不怕他。雖然也是落到
地上,他現在的姿勢看來只像是要行跪拜禮,而不是差點摔倒。或許是因為綠囊
的解除速度沒受到凡諾影響,他現在看來沒當時的我狼狽,心跳也不太劇烈。這
表示他不僅相當冷靜,也大致搞得清楚狀況;還是他根本什么也沒在想,我不確
定,畢竟他的雙眼太難懂了。
慢慢伸長脖子的小傢伙,雙手離地、站起來。他的身高接近兩歲大的人類幼
童,頭身比例也有些類似,我想,只是四肢細長到一個地步。縱向的腹肌接近杏
仁型;細長、兩端尖銳,這讓她的身體有一部分很類似教堂雕刻。
我突然有種預感,即他成年以後,身上無論是加寬還是拉長的部分都會遠超
過我。外型偏向犬科動物的我,應該算得上是哺乳類。而小傢伙到底比較偏向犀
牛還是蜘蛛,目前我還無法確定。
依照凡諾的描述,我想,眼前的傢伙盡管年幼,但不那么容易骨折或扭傷;
也許,還可以很輕易就把我大卸八塊。要不是凡諾有提到他的誕生目的,我應該
會先和他保持距離。
小傢伙站起來,一直看著我;雖然他的眼睛不像一般生物,卻不會讓我感到
太有壓力。
他只要不是趴在地上或縮在角落,就是一個好的開始;表示他已經跟一個成
年人一樣強韌,我猜,他正在整理身體內外的一切資訊,也早已弄清楚自己的思
緒。
果然,過不到一分鍾,他開口了──聲音聽起來不會特別尖銳,像是不止十
歲的少年,盡管他的身體並沒有大到那個地步──:「剛才,我有聽到你們的談
話。」
抑揚頓挫的控制已經很接近成年人,真神奇,我想;這特徵也許不是純粹裝
飾,而是表示他的初期心智年齡比我高。大概過不到半年,他的聲音就會變得非常低沉;如果外型能更像個人類,他有機會一開口就讓一堆人──無論男女──
都神魂顛倒。
小傢伙懂我現在使用的語言,也有聽到凡諾說的話,這可以讓我省去不少講
解的時間。然而,我的胸中卻有一股失落感。過快十秒後,我才發現,自己竟然
希望他能夠更像個小孩。
即便他可能要從簡單的發音開始學起,甚至會到處啃咬一堆東西,又容易感
到寂寞,也比現在這種一生下來就已經像個大人的情況要來得好;這樣的想法根
本不合理,很顯然的,眼前的情況比較方便我們。
又過十秒後,我才意識到,早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的母性就被大大激
起。說不定即便我尚未性成熟,卻已經渴望能有個小孩;至於這種心態和小女孩
渴望手里有個洋娃娃有無差異,我短時間內無法確定。
眼前的小傢伙,幾乎和我完全一樣。我在覺得非常親切的同時,為世上又多
了個不幸的例子而高興不起來。一生下來就被賦予大量知識的生命體,這在許多
方面看來都是極為可悲的;要花很多時間去填補腦中經驗記憶的真實感,同時還
要修整自己面對周圍資訊的反應。在這之前,我們腦中的感性、行事風格,都不
屬於我自己。那種被一堆不屬於自己的「經驗」與「意識」給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不僅非常邪門,也極為噁心。
就在我決定暫時別去思考「是否該為此更對凡諾感到厭惡」等問題的時候,
小傢伙再次開口:「我要──這樣問實在有點奇怪──守護你嗎」
「也許吧。」我瞇起眼睛,有點無力的說:「不過按照他的描述,真有什么
事情發生了,我們還是逃跑比較要緊。」
凡諾也根本沒跟他講是要如何協助我,難不成是要把我抬起來、挾在腋下嗎
這畫面雖然沒什么真實感,但還挺有趣的。
我在抹去腦中的滑稽邏輯後,繼續說:「那個缺少毛發的老傢伙叫凡諾,雖
然他看起來還沒到六十歲,實際上他已經活了不只兩百年。」
「這怎么可能」小傢伙伸長脖子,說:「我還以為他才快三十歲,這到底
──我是說,他怎么辦到的」
小傢伙這么驚訝,讓我感到有些奇怪。過約三秒後,我才想到:剛出生的他,
被凡諾注入腦中的知識不包含「召喚術士」這類非常識的存在。
既然凡諾有那么大的能耐,這些重點為何不在注入知識的階段就讓我們知道
這些疑問,到現在都還沒有解答──主要是我忘記問,而他和我面對面的時間又
極為有限──。
當初,我也和小傢伙一樣;如今,倒不是什么傲慢或自卑所導致的自欺,而
是日子一久,就自然而然的會誤以為自己一開始就理解這一切;盡管我能清楚回
想起自己剛出生不過一周時的記憶,剛才卻差點讓腦袋轉不過來。
小傢伙在囊內醒來的那幾分鍾,可能還以為自己是個人類呢,我想;在重新
理解這些重點後,我立刻和他解釋:「他算是個魔法師,現階段你這樣記憶就行
了。他懂得不少法術,而延年益壽對他來說,可能只能算得上是雕蟲小技而已。
像他這樣的人不多,而因為一些緣故,這種傢伙最近又變得更少了。」
我把召喚術士前往新世界的段落延後,也順便談到凡諾的名字:「雖然我知
道他的名字要怎么念,他卻從沒在我面前把他的名字寫出來──這實在挺莫名其
妙的,但沒辦法,這傢伙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他的全名,而從發音聽來,
我覺得應該就是那個和毒葯相同意思的單字。按照我的研究,這個字的古意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