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1 / 2)

碎玉投珠 北南 2206 字 2020-06-01

舊門板掩著,中間被腐蝕出一道縫隙,能窺見狹小臟污的院子,紀慎語小心地推開門,入院後聞到一股發酸的葯味兒。

他往屋里瞧,可是窗戶上積著一層厚厚的膩子,估計好幾年沒擦過。屋門關緊,兩旁的春聯破破爛爛,應該也是許多年前貼的。

「爺爺?」他喊。

「哎!」梁鶴乘在里面應,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披上了薄棉襖。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面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鍾,生怕抬腿碰翻什么。好不容易走到里間門口,他輕輕掀開簾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咸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里,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面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台,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著,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么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里,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著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么,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紀慎語看著滿體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里外兩間屋里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櫃上的罐子,那里面發酸的葯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

為什么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里。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爺爺,」他問,「你本事這么大,怎么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症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么病,長命百歲有什么意思?」他始終捂著肺部,腫瘤就長在里頭,「我收過徒弟,學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

紀慎語什么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著病,言語姿態就像紀芳許最後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著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灑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後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著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污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著破襖叼著煙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斗,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神。紀慎語里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著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著什么急。」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子。」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板,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板?!」他反手指後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剎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么好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