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苦處(1 / 2)

朱雀記 貓膩 5649 字 202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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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府里一片安靜,天上的毫光滲進來,又漫出去,時光如同白se的流水一樣,依光影而走而逝而遁,空氣卻似擺脫了時間的控制,凝結了一般,如寒霜似的讓人好不自在。

「我師傅何德何能,竟在肩上挑了如此大的擔子。」易天行冷冷看著觀音菩薩,「依菩薩意思,看來這佛我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你師傅乃石生猴,後皈佛門,立地成佛。」觀音菩薩合什道:「他依天地而生,卻循天地之理,旁人道以天為父以地為母,但那猴子卻是不敬高天不禮厚土,全是一個**心xing無拘束,跳出三界外,在五行,如來佛祖看他數百年過往,懼他佻脫引動天地之亂,方才起意引他為佛,這才有了當ri西游之行,事後封他為斗戰勝佛。」

「那冥間與人間的通道,雖然艱險恐怖,但有你師傅這樣一個無所畏的戰佛壓制,豈是理所當然之事?」菩薩面se平靜望著他。

……

……

易天行微微偏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往自己的胸口用力一拍,從那米奇小書包里取出一包方便面來,紅燒牛肉味兒的,自去洞府外接了些山泉,然後雙掌捧著,沉默許久。

許多年前,他離開高陽縣城往省城去,在那綠皮的惡臭火車之上,他便用手的天火煮過一次方便面。其時少年心xing佻脫,初識道術,滿心里都是對於未知地憧憬與熱愛。今ri煮之方便面,他已經不復少年。雙眼寧靜,不知心所思為何。

蒸騰的熱氣帶著烘干後復又變濕變軟的異種蔥香,從那紙桶里飄了出來。

觀音菩薩見他忽然間陷入沉默之,知道他心正在計算,也不說話。

易天行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力地扳斷了手上的梳子,用那長長地梳齒替了筷子,夾起滑溜溜的面條,往嘴里送去,吸溜的響聲。傳遍安靜的洞府,甚至傳遍了普陀山下。

……

……

等吃完了面條。易天行一抹嘴,打了個飽嗝,問道:「這小書包,傳說不是只有彌勒佛才能開?為什么陳三星老爺子和我媳婦兒都能開?」

觀音菩薩不知在想什么,順著他的話就回答道:「在你開之前,人人能開,你開之後。便只有你能開了。」

易天行搖搖頭,心想這明顯和事實有些差距,但也懶怠理會,繼續問道:「菩薩,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覺得佛祖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壞人?」觀音菩薩笑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還問出這等話來?」

易天行冷笑著:「如果是小孩子,可能對於這些事情的看法更直接。也更准確一些。」

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說道:「其實說到頭來。你不知道佛祖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佛祖的想法,大家只不過是在用猜的。說定佛祖本就是想把位子傳給阿彌陀佛,但又怕須彌山的人不干,這才把俺師傅,這須彌山第一牛人搶先鎮在下界……你說那處是人間與冥間地通道,誰告訴你的?」

他冷冷望著菩薩:「你憑什么斷定我師傅若脫困而出,便會引來三界覆滅?我便是不信,我便是想救他出寺。」

「我不阻你。」菩薩面se不變,「你若在普陀靜修,成佛之後,自然有能力打開通道,自然可以救那猴兒出來……」她微微皺眉,眉心那粒紅痣顯得格外鮮艷:「我與你師傅向來交好,又怎會不願意救他出來?」

易天行靜靜看著她:「成佛?這太虛無縹渺了,雖然我如今修成了大菩薩境界,但如果要破開佛祖封閉地空間,還不知道要等上幾千幾萬年,連如今的佛主,阿彌陀佛都打開不了,我又要等多久?」

「你與阿彌陀佛不同。」菩薩勸解道:「你是佛祖指定的弟子,佛祖系下的死結,如今便輕輕落在你的手上,等著你來開啟。」

易天行問了個實在的問題:「那我還有多久才能修成佛祖的境界?」這個問題,他問地很沒有信心。

「佛祖言你在兜率天四千歲,歲盡則下世成佛。」

「阿含經我看過,彌勒下生經我也能背。」易天行毫客氣地打斷菩薩的說話。

「佛自劫前擷回你前身,供養千歲有余,如今還剩三千歲。」菩薩微笑說道。

「三千歲?」

易天行渾身如墮寒窖——不是因為三千歲這個數值,因為三千年雖然難等,但大不了他逃回人間後,在歸元寺里供著老猴,和鄒蕾蕾同學一起熬上三千年無味歲月,倒也不是不成——只是經上說的清楚,彌勒四千壽,便是人間五十億年,若還剩三千歲,那豈不是修佛要修上四十幾億年?

想這宇宙滄海之,地球上生命之始,也不過是以億為單位,若真要修上四十幾億年,星辰橫移,物是人非,其時地球只怕已淪荒漠,歸元寺豈能苟存?

他倒吸一口涼氣,死死盯著觀音菩薩的臉,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您玩我?」

在五十三參法要偈,善財童子與觀音相遇時,是這樣描繪的:又到普陀羅伽二島上,參觀自在菩薩眾生寶,演慈說離怖畏隨宜,證入菩薩大悲行法門。

今ri易天行便是在普陀之上,雖無菩薩眾生寶相見。卻是聽著不少秘辛,離怖不能,恨上心頭。

還要四十幾億年,那老猴還要呆四十幾億年?那葉相還要死了又活四十幾億年?

所以易天行惡上心頭。認為觀音菩薩是在說笑話調戲老子來著。

……

……

正因為需要幾十億年。」菩薩慈悲道:「所以我才布下這樣一個局,在天界人間構成最均衡的狀態,論是在冥間還是在佛土,都需要兩邊地對峙,這樣才有可能在夾縫之,為你求得如此長時間的安全時間。」

冥間有大軍對峙,天界有大軍對峙,而觀音菩薩開法會之後,自然也有她隱藏了五百年的人馬,來與西方凈土對峙。

這是一個平衡而不穩定地狀態。

易天行皺眉道:「這種平衡並不穩定。」

「靜止。永遠是不穩定地。」菩薩道:「靜只在動求。」

……

……

易天行罵道:「你搞了這么久,居然只搞出一個平衡態來。我成佛還要等四十幾億年,你也太無能了吧!」

菩薩卻是面無多yu之se,淡淡然道:「佛祖如此說法,我又有什么辦法?」

耍xing子了,開始耍xing子了……易天行偷偷瞧著菩薩清麗卻模糊的臉,在心里默默嘀咕著,心想老子罵了那么多臟話。菩薩終於開始耍起xing子來了,似乎事情有些轉機。

他站起身來,咳了兩聲,一合什行禮道:「既然還要幾十億年,那俺就先走了,回人間交代下後事,才好上來陪菩薩成天念經。」

菩薩眼光流轉,瞪了他一眼,道:「莫非我知道你地xing子?你此時若下界。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師傅放出來,但你師傅正在那冥眼之上,若他出來後。無人抗住佛光,冥人兩界相通,怎么辦?你雖然膽大妄為,但總不至於能狠心眼看著人間變成末時代之焦土。」

易天行哀嚎道:「我的親親好菩薩哎,那您說到底該咋辦吧?放師傅,要出事,如果想安全放師傅,還要等幾十億年,你說這該咋整啊?……要不然,咱們別管冥間的那些鬼了,他們受苦就受,反正咱們都是大菩薩,不墮輪回的主兒,就算重生,也不走冥間那條道兒,就按阿彌陀佛的主意辦吧,您讓真武休了兵,再把地藏王菩薩和二郎神接回了,大家一起去西方凈土聽阿彌陀佛講經,齊建和諧社會,很光榮嘛……老猴出不來也算了,就當他為了三界的安定團結做出了貢獻,我也犧牲一下,以後帶著老婆孩子,天天給他講故事玩,成?」

觀音菩薩自然會相信他最後那段鬼話,只是微笑道:「你真的不在意冥間億萬生靈在絕望處煎熬。」

「在意。」易天行說的理所當然。

觀音菩薩地臉卻開始變化。

……

……

易天行的臉沉了下來,因為他發現洞府外地毫光無來由地重新盛了起來,菩薩的臉籠罩在毫光里,偏生由模糊而至清晰,再不至於讓自己看見眉梢的粗細便忘了唇se的濃淡,反而是逐漸清晰起來,形成了一張張表情各異的面孔。

那些面孔,易天行都認得,雖然有些面孔的主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過了,但依然認得,依然停留在他心的某一處地方。

那張黑黑瘦瘦地臉,是高陽縣城火車站扛大包時的伙伴。

那個面相敦厚,眼卻顯得一絲凶意的,是那個一直追著自己,想讓自己努力「工作」的袁野。

那張白白凈凈,像孩子一樣天真笑著的,是可愛而yin險的小周周,周逸,周大主任。

還有那張干凈笑著的臉,屬於優秀團支書,鍾同學,女xing。

還有……陳三星,梁四牛?

還有……那張有些污穢的臉龐,皺紋里似乎夾雜著人間的許多苦難,已與易天行相隔十余年,他甚至懷疑自己都快忘了地一張臉……易天行心里低喚一聲……爺爺!

……

……

菩薩的面容就在他地眼前變幻成,變幻成數十張不一樣地面容。擊打著他的心靈。

易天行表情木然著,心里卻很悲哀,爺爺的臉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今ri見著。不知是何種滋味。

他知道菩薩是什么意思,這些與他有仇有恩地人,都是凡人,他們有的已經死了,正在冥里那億萬白骨大軍,緩慢而艱難地行走著,有的人還未死,但總有一ri是要死的,他們將會加入到那些白骨肉屍游魂之,終ri不得解脫。不入輪回,

如果自己真的撒手管,那這些人將生生世世受苦無窮。

易天行挑挑眉毛。很強悍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微笑道:「菩薩你錯了,你將這樣的可怕事實展現在我的面前,只會讓我打亂你的部署,行險。」

他要回人間,把老猴放出來,生生破開。冥間人間的通道。

於是他抬步,走到洞府門口,看著滿天毫光,深吸一口氣。

菩薩緩步走到他地身後,柔聲道:「若你離開普陀,只怕西方凈土會馬上對你下手,阿彌陀佛不會冒險讓你有機會打破冥間與人間的屏障。」

易天行微笑道:「若我留在普陀四十億年,你便能保我四十億年?」

不等菩薩答話,他搖了搖頭:「張小白。別玩威脅這一套,在人間我威脅不了你,在這里。你也威脅不了我。」

……

……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安靜之。

易天行忽然笑著問道:「我一直很好奇,東方地世界是這個模樣,那洋人的世界里又是怎么個模樣?佛祖關了道輪回,難道對那邊沒有什么影響嗎?」

觀音菩薩望著他的側面,發現少年的臉上全無一絲猶疑之se,知道他已經拿定了主意,於是微微一笑,也不再相勸,反而隨著他的心意,講起了天界最大的八卦來。

信輪回者,入輪回。」菩薩柔聲道:「佛祖關了道輪回,便只是你我這個世界有效罷了,他認為這是解脫眾生之苦,自然只會解脫自己的信徒。」

「看來佛祖果然如師傅所說,很小家子氣。」易天行長長地睫毛在水氣里一眨一眨,「只是苦了這些信他的人,屁都不知,結果永墮地獄。」

「一眾大智慧,走到最後,只怕都是殊途同歸。」菩薩幽幽的雙眸投向普陀山外的雲海深處,「按你所言,佛祖已經真正歸於寂滅,那其余的大智慧,只怕有的也走上了這條道路,五百年來,老君之跡,也不再現於天庭,我猜他會不會也走了。至於你說的那個世界,千年之前,佛祖曾經想將信眾擴展到那處,不過……嗯,已經是前話,此時無須再提,ri後若有機會,你問你三師叔應該明白。那處的耶和華也是位大智慧,如果我知道的事情沒有錯地話,他應該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去其它的世界擴展信徒了。」

「真主呢?」

「真主就是帝,聽說那些年他自己很無聊,又無法插手到東方來,所以在自己地盤上整了兩拔信徒,天天打來打去,他就在上面看著玩,有時候還會親自下凡,一時當神聖騎士,一時當哈里發,總之是胡鬧的狠。」

「敢情十字軍,伊斯蘭地彎刀騎士……就是這作用。」易天行張大了嘴,直吸涼氣。

……

……

「噢,羅德兄弟。」搖頭之後,易天行擊掌贊嘆道:「老君應該會玩佛祖那套,估計正在天地之間洗澡,佛祖自殺玩寂滅,上帝四處玩征服,真是xing格決定人生啊。」

xing格決定人生,自然也決定神的生活。

走出洞府,行走在安靜的普陀山間,兩側翠谷幽幽,偶有異鳥鳴於其間,前方有一小潭,潭卻無一滴水,干涸著,露出里面微微發黃的水蘚,在四周地景se里。顯得格外丑陋。

「您知道有生皆苦到底是啥意思嗎?」

易天行就在潭邊住了腳,忽然問道。

自從他開始吃方便面的時候,觀音菩薩就知道這位前世的童子,今世的佛爺。已經下定決心離開普陀。菩薩自有菩薩心,又怎會用言語或是舉止多作些事情,一路送他出來,各自無語,忽然聽他發問,略想了想說道:「此則血肉形軀,有生皆苦。彼則蓮華化生,無生苦也。」

這是凈土佛經地一段。

易天行微笑道:「你父親的意思總是與我逆著。」他將目光投向那死潭之,撓了撓頭:「即便蓮華化生,也是苦。當年在人間的時候。在處後的山谷悟道,險險踏上天路。也正是那時,才得蒙普賢菩薩感應,他苦守五百年,卻是信我,這份信任,著實令人荷重難負。」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只知道佛祖留下了有生皆苦四個字。我那鳥兒子在林子里扮哀怨,事後蕾蕾總想不明白,說我們爺倆鐵鑄的身子,水火無忌,不生疾病,不生污垢,過的是富貴閑人的ri子,玩的是高人一籌的神通,哪里苦了?」

「哪里苦了?」

易天行重復著自問了一遍。旋即苦笑自答道:「我從未與旁人說過,我這一生被菩薩扔下人間歷煉有何苦處,今ri卻想教菩薩得知。」

觀音菩薩此時幻作少女模樣。跟在他的身旁,聽他鄭重其事,於是微微點頭,黑黑地發辮輕搖著。

「除了因為易朱而發燒那次之外,我曾生病,所以不知道在病床潔白的床單上嗅著消毒葯水地滋味。」易天行面se寧靜說道:「我小時候不能受傷,所以不能在手指被劃破後,哭喊著讓母親為我包傷口。我千杯不醉,所以從來不知醺然何意,三杯吐然諾,五花馬,千金裘,李白能玩,我不能玩。陶淵明喝高了之後寫詩采菊東籬下,最後說此有真意,yu辯已忘言,其實這位知識農民很明顯是醉糊塗了,而我不論喝多少,卻是不解酒真味。歐陽修醉卧山石,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呵呵,我倒是醉翁之意在酒,卻喝不暈……苦啊。」

他轉過頭來,一雙清目盯著菩薩那張清美的臉:「我不畏高,所以玩蹦極沒意思,過山車也沒意思,沖浪也沒大意思,漂流因為不害怕……也沒意思。」

「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太過畏懼的情緒。」他緊緊皺著眉,「小時候被搶劫,也不覺得刺激害怕。」

「我不怕冷,所以大雪天躺在被窩里看**,也沒覺得有多暖和舒服,被小女生往衣領里偷偷塞冰雪,也不覺得好玩。」

「我不怕熱,所以夏天吃火鍋,看著旁邊的人汗流滿面,大呼快哉,我卻沒什么感覺。」

「我不怕疼……所以就連去周小美的清心會所按摩,都沒感覺。」他聳聳肩,「像這樣無趣的人生,真的過地很苦。」

……

……

觀音菩薩沉默著,聽著易天行講述自己這一世歷劫的一些感受。

「後來我又在想,為什么我金剛壞,卻反而會覺得少了許多人生的樂趣。」易天行眉頭一舒道:「我這才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事實……人類,他們所尋求的快樂,往往就是建立在苦楚的基礎之上,比如喝酒,那酒jing明顯是傷著他們的心神,雪讓他們冷,所以他們專們去玩雪。夏天吃火鍋特痛苦,所以他們吃的特別開心,按摩捏腳的時候,他們會痛地直叫喚,偏又樂在其。坐過山車嚇得哇哇大叫,偏那些公圓里面,過山車前面排的隊最長。登山吧,明明有可能摔死,雪山的下面,每年卻沒斷過人。」

「呵呵。」易天行笑道:「人類還真是有些自虐地傾向,不過也很厲害,本來就是充力在他們生活的苦楚,卻被他們變成了一種美好。」

他咧嘴笑著,露出滿口大白牙:「而我這個古怪的家伙,因為感受到那種苦楚,所以也就感受到那種美好……所以,我也很苦。」

很拗口。但意思又很明白。

「我的苦就在於感受不到對方地苦,也就無法享受相應的樂。」易天行最後這樣微笑著說道:「佛祖只是看到了生命本身的自源之苦,卻沒有看到生命本身這么強大的改造能力。如果說生命存在地目的就是寂滅的話,那這個世界上。又何必有生命的產生?又何必走這個過程?」

「生命真的很奇妙,能將苦事變成樂事,如果說有生皆苦,或許……也就是有生皆樂吧,地獄里的生靈,也是生靈,再熬個幾十億年,那怎么能行呢?」他揮著拳頭,像個革命家,「只爭朝夕。只爭朝夕啊。」

菩薩合什微笑。

一滴露水從普陀山谷那片光滑的絕壁上滴了下來,打濕了干潭里的一小片黃se水蘚。

嘀嗒。嘀嗒,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