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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陌生世界的第三天,他靠打手勢成功在一家破落的餐廳找了份洗盤子的工作,由於餐廳人手不夠,他有時還得充當服務生。老板給的薪水很低,以銀河標准幣計算,僅夠維持約書亞的日常開銷。約書亞知道他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賺錢,而是熟悉這個未來世界。很快他就學會了當地的語言,雖然夾雜著大量俚語和語法錯誤,但這無疑是當前殖民地通用的語言。語言是融入社會的第一步,約書亞這樣告訴自己。

學會語言之後,他開始旁敲側擊向老板、同事和客人打探殖民地現在的狀況。餐廳的客人都是些地痞流氓,偶爾還有前來尋覓客源的妓|女和毒販。他們根本不會討論什么國家大事,每天就圍繞著哪個妞最正點和怎么干掉隔壁街區的某個無賴而喋喋不休。約書亞發現繼續待在這里對他已經沒有益處了,他盤算著離開這個閉塞之處,去一個更能和外界聯系更緊密的地方。如果凱斯特說的沒錯,喬爾喬內他們早就到達殖民地了,他得想辦法同他們聯絡上,或者至少找到他們的後人。

首先,他要有一筆足夠的錢。餐廳的薪水不足以支持他旅行的費用,他又不能冒險動用停在郊外的飛船(他可不想被掛上個「來自兩千年前的古人」牌子被送進博物館里)。很快,他遇到了一個賺錢的機會。

當時他正把餐廳的垃圾送到後巷的垃圾桶里,接著一個穿黑衣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了他身邊。他帶著墨鏡,領子豎得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張臉。剩下裸|露出來的皮膚則蒼白得不似人類。

「嘿,小子。」男人的聲音帶著沙啞的嘶嘶聲,像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想賺筆錢嗎?」

第八十八章

「嘿,小子。想賺筆錢嗎?」

男人形跡可疑,但是在這個地方,有幾個人是不可疑的呢?約書亞想也沒想就回答「好」。之後他有片刻後悔,至少應該問清楚是怎么賺錢再答應。

男人戴著黑手套的手從口袋里伸出來,指尖捏著一支細小的瓶子,里面裝著透明液體。在灰暗天幕和骯臟小巷的襯托下,那支瓶子就如同水晶般璀璨美麗。

「我要你替我去殺一個人。」男人抬了抬下巴,「有個叫休伊特的家伙,染著一頭藍色頭發,耳朵上有三個耳環,他常常來這家餐館吃飯。」

約書亞想了想,的確有這么個人,他是這片街區的老大。「你是要我去毒死他嗎?」少年問。

男人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聰明的孩子。」他將瓶子放在約書亞掌心。瓶子很冰冷,約書亞卻覺得其中好像有烈火在燃燒。

「只要干掉他一個就行了。」

「那錢呢?」約書亞問,「你給我多少錢?怎么給?」

男人伸出三根手指:「三千標准幣,先付你一千,剩下的等事成之後再付。如果休伊特的確死了,我會知道的,那時候我就來找你。」

三千標准幣,按一般標准來看其實並不多,但這樣就可以買一條人命。對於現在一無所有的約書亞來說,這就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巨款。他點點頭,表示答應這交易。男人再次露出可怖的笑容,從口袋里掏出一枚信封,扔在地上。

「祝你好運,聰明的男孩。」他轉身消失在布滿污漬和垃圾的小巷中。

約書亞撿起信封,打開後發現里面有一枚晶片,這年頭已經不流行紙幣了。他把晶片和裝毒葯的瓶子一起放進口袋里,回到餐館廚房。

這天晚上,休伊特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像往常一樣來餐館鬧騰。他有了新女人,於是帶來向大家炫耀。那是個高傲又漂亮的妓|女,濃妝艷抹,身上散發著刺鼻的香水味。

休伊特要了三明治和啤酒,女人則要了利口酒,剩下的小混混們都要了酒。廚師在灶邊忙忙碌碌,小聲抱怨這些大吃大喝又經常賒賬的流氓。約書亞一聲不吭地洗著盤子,心臟跳得極快,幾乎要蹦出胸膛,腦海里卻意外的平靜。他只要在上菜的時候將毒葯倒在給休伊特的三明治里就可以了,非常簡單,一個動作就能搞定。奪去一個人的生命竟如此簡單,這讓少年覺得相當不可思議。更奇妙的時,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好像那場漫長的漂流已經抹殺了他的感情。

廚師將放著食物的托盤放在一旁的櫃子上。今天本該來打工的服務生沒有來。「那混賬肯定又泡妞去了。」廚師說,「約書亞,把盤子端過去!」

約書亞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握緊瓶子,指甲挑開它的蓋子。他走到托盤前,用身體擋住自己的手,掀開上面的那片面包,將毒葯倒在下面不怎么新鮮的肉上,和古怪的醬汁混在一起。接著他將面包放回原位,端起托盤走出廚房。

休伊特正和他的朋友們插科打諢,不時爆出下流的笑聲,女人掩著嘴,不停往他身上靠。約書亞將托盤放在他們的桌子上時,女人咯咯笑著抓住少年的手臂:「喲,小帥哥,過來讓姐姐看看。」

約書亞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女人的指甲陷在他的皮膚里,一陣疼痛。休伊特拽回女人的手,噴了她一臉煙:「臭婊|子,還想老牛吃嫩草?」周圍一陣哄笑,女人也媚笑著倒向他懷里。

約書亞逃回廚房里,安撫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從破了一個角的窗戶往外面看,只見休伊特抓起三明治狼吞虎咽起來,才吃了幾口,便抓住自己的咽喉,發出不成調的呻吟,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瞪大,快要突出眼眶了。女人以為他噎住了,拿起酒杯勸他喝酒。但是休伊特推開她,胸膛劇烈起伏,好像在渴求空氣一般。其他人發現不對,立刻撲上來打算搶救,但已經遲了。休伊特抓著喉嚨的手失去了力氣,軟軟垂在兩邊,身體也不再掙扎。有個大膽的家伙按住他的頸動脈,接著哀嚎一聲:「老大!老大死了!」

餐廳里立刻亂作一團。老板跑出來想讓他們冷靜下來,卻被一拳打倒在地。混亂中,那個女人的尖叫聲格外刺耳:「休伊特是吃了東西才死的!他是被害死的!」

血液從約書亞臉上退去了,他覺得格外寒冷。他不知道這個時代的毒葯先進到什么程度,要怎樣才能檢測出來,但只要休伊特的手下們把餐廳所有人都抓起來挨個審問,很容易就能找出真相。他不能再待在這里了!

約書亞飛快地從廚房後門跑出去。天已經很黑了,這座苟延殘喘的都市里昏暗無光,曲折復雜的暗巷更是黑暗無比。他踩過地上的垃圾,濺起污濁的水花,成群結隊的老鼠從他腳下跑過,發出尖利的叫聲,像在譴責這個不速之客入侵了他們的家園。

很多年以後,當約書亞復述起這段經歷時,他發現他的一生好像都在不斷逃亡,逃出地球,逃出監獄,逃離過去,不同的是,當時他勢單力孤,現在則不再孤獨。

約書亞跑過一跳岔路,然後發現自己被前後堵截了。休伊特的部下們顯然比他更熟悉這座垃圾的迷宮,他們摩拳擦掌,手里揮舞著棍棒,打算教訓一下這狗膽包天的小子。幸好他們沒有槍。約書亞想,槍這種高級玩意兒他們還弄不到。

「小老鼠,你往哪兒跑?」

一只手從後面揪住約書亞的頭發,將他撂倒在地,接著,拳頭如雨點般落在了他身上。憤怒的混混們將復仇的火焰全部撒在了他身上,棍棒和拳腳|交替砸在他後背。約書亞雙手護住脖子,蜷縮在地上,徒勞地保護自己的要害,希望能撐過他們的毆打。但是心里有個聲音隱隱告訴他:放棄吧,沒用的,你殺了人,活該如此,以命抵命。

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起初他還能分清是背上在痛還是胸口在痛,後來所有的疼痛都交織在了一起,像一股洪水叫囂著奔流在他的神經里。他只能神志不清地猜測,呼吸困難是因為肋骨斷了,嘴里有鮮血的味道是因為內臟受了傷,等等。

我就要死了。約書亞想。死在這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再也沒有什么未來了。對不起,凱斯特。

接著他聽見了一聲槍響。

「滾開。」有個低沉的男聲說。

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之前的謾罵和叫喚都停止了。有個人顫抖地說:「是尤連塔!」

「滾開。」那個叫尤連塔的人重復了一遍。

「該滾開的是你,尤連塔。這個小子殺了我們老大,我們要他血債血償!」

「滾開。你們擋著我的路了。」

又一次槍響。

紛亂的腳步聲告訴約書亞,剛剛圍毆他的人都離開了。他睜開一只腫脹的眼睛,模模糊糊看見有個人在他身邊蹲下。

「好了好了,好孩子,你沒事了。」那個人撩開他被血液沾在臉上的頭發,「回去清洗一下,你依然是個漂亮的孩子。」

約書亞聞到那個人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是個醫生。他想。

第八十九章

約書亞一直聞著濃烈的消毒水和碘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到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四周是一片全然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和白色的自己。他身上被裹了一層又一層紗布,手背上還打著點滴,不過感覺不到疼痛了,可能是注射了止痛劑的緣故。

他凝視著輸液瓶里的液面一點點降下去,直到瓶子空掉。房間的門像計算准了一樣,吱呀一聲打開,一名穿著白大褂的男子推著一輛手推車走了進來。

「日安。」男子聲音低沉,他看上去將近四十歲的樣子,可能更年輕,也可能更老,約書亞有點分不清這個時代的人的年齡。

「日安。」他沙啞地回答。

「我叫尤連塔,你呢?」

「約書亞。」

「聽說你殺了休伊特?」名叫尤連塔的醫生嫻熟地更換了輸液瓶,然後在旁邊一堆復雜的機器上敲敲打打,得出了約書亞現在身體狀況的數據。

「是的。」約書亞好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還是他第一次接觸這個時代的醫療設備,不知道同他的時代相比有什么進步。「你是醫生?」

「這不是明擺著嗎?」尤連塔笑著聳了聳肩。他從手推車上拿下一堆瓶瓶罐罐,幫約書亞拆綳帶換葯。「而且還很不巧是這一帶唯一的醫生。這里是我的診所。」

「難怪他們那么怕你。」約書亞幾乎不能動彈,只能任由他擺布。醫生的動作很輕柔,有時候又意外的激動,他的手常在約書亞的私密部位流連不去,這讓少年一陣反感。

一定是我多心了。他心想。醫生在為我治療,碰一碰也是……正常的。

換完綳帶後,尤連塔輕輕撫摸著約書亞的額頭,從他的眉骨到鼻梁,滑過嘴唇,輕輕托起他的下巴,仔細打量著他清秀的臉孔。「你真是個漂亮的孩子。」醫生的呼吸有些急促,「我還從沒見過比你更美的。」

約書亞感到心驚肉跳,就算殺人的時候他也沒有過這種驚懼的感覺。他曾聽說過,有些人就是有這樣那樣奇特的愛好,比起豐滿性感的女人更喜歡青澀的少年。他該不會運氣這么糟,剛好遇見了一個吧?

「尤連塔……醫生?」

男人曖昧的撫摸戛然而止。他抽回手,神色陰冷地推著小車離去了。約書亞這才舒了口氣。醫生撫摸他的觸感好像依舊留在身上,他想去沖個澡,洗去這怪異的感覺,但他動不了。他想,他必須快點好起來,這樣才能盡早離開這鬼地方,到宇宙里去。

當尤連塔醫生下一次為他換葯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醫生拆下他的綳帶之後沒有立刻為他敷葯,而是再一次撫上他的肌膚,這次不止是臉頰,從布滿傷痕的胸口到纖細的腰肢,再到雙腿之間那個隱秘的地方,都被醫生徹徹底底地「檢查」了一遍。

「你是個乖孩子,」醫生不停呢喃著,「要聽話。我會讓你舒服的。」

約書亞無法反抗,在這個屬於尤連塔醫生的私人診所里,他就算喊叫也搬不來救兵。他從沒遭遇過這種對待,雙腿被強行分開,被迫露出的私|處暴|露在醫生檢視般的目光里。他只能噙著淚水,小聲抽噎道:「醫生,求求你不要……」

「為什么不要?」尤連塔將某種冰涼的液體擦在他後|穴上,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像為病人做手術般,小心又精准地探入了體內,那異樣的感覺讓約書亞嗚咽了一聲。

「你的命是我救的,對嗎?」醫生的聲音帶著情|欲,「你難道不應該報答我嗎?」

「我……我會付錢給你……」他還有存了一千標准幣的晶片。晶片現在在哪里?在他衣服的口袋里。衣服呢?被醫生放到哪里去了?

「用錢能買來命嗎?」醫生喘息道,「只有用你的身體才能報答我,對嗎?」

約書亞想回答「不對」,但脫口而出的卻是凄慘的尖叫。醫生將他粗大的陰|莖硬塞了進來,毫不顧忌地貫穿了他的身體。

約書亞覺得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下|體被反復折磨,痛楚沿著神經充滿了全身,充斥了他的大腦。他什么也無法思考,什么也想不起來,剩下的唯一想法就是: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到後來,他連叫聲都發不出來了,只能呆呆盯著天花板。那上面一片慘白,一無所有,就像他一樣。

醫生發泄完之後,又恢復了冷靜自若的樣子。他穿好褲子,為約書亞纏好綳帶,愛撫著他的臉頰說:「你是個好孩子。我喜歡像你這樣聽話的孩子。」

約書亞沒有回答。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之後發生的事對於約書亞來說,是永遠伴隨他一生的、揮之不去的噩夢。每天睡去時,他都向上主祈禱,讓他就這么睡去,永遠不要醒來,或是醒來後發現自己仍在薄伽丘號上,從來沒有降落在這顆名為便雅憫的行星上。然而上主沒有回應他的禱告。

尤連塔醫生持續地侵犯著他,在他傷勢未愈的時候大約是三天一次,傷勢好了一些後就變成了兩天一次,甚至每天都要在他身上一逞獸|欲。有時約書亞下面實在傷到無法承受,他就強迫少年給他口|交,將他自濃密毛發中豎起的陰|莖塞進少年口中,完事後又強迫他咽下那腥臭的液體。

約書亞痊愈之後,尤連塔怕他反抗,就將他綁在床上。但醫生很快發現這樣得不到什么樂趣,因為少年總是用僵硬的姿勢無聲地拒絕他。於是他想到了一個新辦法,給約書亞注射肌肉松弛劑,這樣不但不用綁著,還能讓少年任由他擺布,這意味著,尤連塔醫生可以玩更多的花樣了。

因為約書亞一直躺在床上,連自行便溺都做不到,於是醫生給他插了根導尿管,這根特制的導尿管接入了一根電極,深深插|進少年柔嫩的尿|道中。當約書亞讓他不快的時候(比如試圖在接吻時咬他),醫生就會開啟電極,讓電流從人類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灌進少年的身體,讓他在痛苦中失聲尖叫,哭泣求饒。每次這么做,尤連塔都愉悅無比,如果不是顧忌約書亞的身體,他一定會讓這慘叫譜成的樂曲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樣慘無人道的折磨持續了一段時間後,約書亞的身體漸漸產生了耐葯性,於是尤連塔醫生換了一種葯劑。這一次,當葯劑注射進血管的時候,約書亞沒有像往常那樣覺得渾身無力,相反,他感覺好極了。在醫生侵犯他的時候,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發覺他可以支配自己的身體了。

尤連塔醫生沉浸在對他人施暴的歡愉中,絲毫沒有發現這一點。趁著這個機會,約書亞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好像他的精神已經和傷痕累累的肉體脫離了一般。他猜測自己本來就對新的葯劑有一定耐葯性,或許那種葯劑是面對現代人的體質設計的,而約書亞本身是「來自兩千年前的古人」,體質同現代人已經大不相同了,所以葯劑對他產生不了效果。

不論原因為何,結果都是一樣的。約書亞不再是葯劑的奴仆了,他重獲了力量!

他偏過頭,看見醫生推來的手推車上放著一套大小不一的刀具,有時尤連塔會用它們剪開約書亞的綳帶,有時則用它們直接劃破少年的身體。現在,那些刀具要反過來對付主人了。

當醫生滿足地射在他里面,沉浸在高|潮的愉悅中時,約書亞猛然起身,抓住離他最近的那把剪刀,直刺向醫生的脖子!

第九十章

約書亞永遠記得剪刀刺進尤連塔醫生頸動脈時的景象,鮮血像噴泉一樣涌出,將白色的天花板、牆壁和床單濺成一片紅色。醫生喉嚨顫抖,嘴巴像擱淺的魚一樣一張一合,於是約書亞又朝他的喉嚨補了一刀,這次醫生徹底不動了,血沫從他咽喉處的傷口溢出來,就像一瓶被打翻的黑紅色醬汁。

等血液不再四處噴濺,約書亞丟下剪刀,打算起身離開。有什么東西扯了他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插|進他體內的那根導尿管。他冷笑一聲,慢慢將連著電極的導管拔|出來,中途因為沒掌握好力道,狠狠地弄痛了自己。不過沒關系,約書亞想,這是愉悅的痛苦,它賜給我自由。

拔出導尿管後,他試著踩上冰涼的地面。因為太久沒有走動了,他竟一時站不起來,等站起來後,又因為貧血而頭暈目眩了許久。他扶著被濺上臟污血液的牆壁,緩緩向門外走,他得先找到自己的衣服,總不能赤身裸|體地到處跑,然後找找看他的晶片還在不在。他還得找到那個雇他殺人的黑衣男人。他會落到這一步境地,那個人功不可沒。他會好好報答他的。

走到門邊,約書亞又回頭看了一眼醫生。那屍體歪歪扭扭地倒在床上,衣衫凌亂,裸|露的下|體像一條破損的下垂的水管。醫生的瞳孔已經擴散了,約書亞知道再過一陣,他的眼睛就會變得渾濁不堪。現在那雙鮮血中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像在無聲地指控他殺人的罪行。沒來由的,約書亞感到一陣狂喜,仿佛他的魂靈都在這死人的目光中扭曲了。他感到無上的喜樂,那是支配他人生命的快感,將自己的痛苦借由這種方式發泄出來,用這種最暴力的方式替自己復仇,這令他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戰栗的喜悅。

約書亞喜歡死人的眼睛,被它們注視的時候,他甚至會產生一種性高|潮般的錯覺。

他沒有像電影里那些高傲的殺手一樣,走過去闔上死者的眼睛,再假惺惺地念一段悼詞。他要讓那死人的眼睛永遠睜著,看著他們自己的末日是如何到來的。

尤連塔的診所比想象中的大。約書亞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醫生的卧室。卧室里有個大衣櫥,他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衣服,晶片還在口袋里,除此之外,衣櫥里放滿了和他身材相仿的適合少年穿的衣服,想必他不會是第一個被醫生帶上床的人。

約書亞先借用死者的浴室洗凈身上血跡,再穿上衣服,只要一活動,下|身那個隱秘部位就會隱隱作痛。他忍住嘔吐的沖動,從後門離開了診所。

診所坐落的街區很陌生,大概離約書亞熟悉的地方有一定距離。他在迷宮般的小巷里轉悠了半天才找到一家生意慘淡的商店,買了些膠體食品,他太久沒有吃東西了,胃無法消化固體食物。晶片里有錢,至少那個黑衣人在這一點上沒有欺騙他。

然後他找了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享用來之不易的食物。他有些擔心,如果醫生的屍體被發現了,警察會不會按圖索驥找到他。但他又懷疑這顆星球上存不存在名為「警察」的生物。在這個充滿了混混、妓|女、殺手、戀童癖虐待狂的世界里,真的會有人去伸張正義嗎?

一片陰影落在他頭上。約書亞仰起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穿黑衣的男人,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風,像一團會移動、會呼吸的黑暗。

「小子,好久不見。」黑衣男人露齒而笑。

約書亞抬了抬下巴,一點兒不因為男人的突然出現而驚訝:「剩下的錢呢?」

男人將另一枚晶片拋到他手上。

約書亞掂量著晶片。「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在注意你。包括你被尤連塔抓起來的時候。」

約書亞緊緊盯著他:「你知道?」

「當然。尤連塔的興趣在這一帶還挺有名的。」男人又笑了,「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不去幫你?」

約書亞不說話。於是男人自顧自地說下去了:「這不是很簡單。如果你被醫生玩死了,剩下的錢就歸我了。」

看見少年目光中的怒火,男人笑得更加得意:「這就是我們世界的規則,小子。殺手不是這么好當的。」

「你是殺手?」

「曾經是。不過現在退休了,改行做殺手中介人了。」男人從懷里摸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卻沒有點燃,「你做的很不錯,不管是對休伊特,還是對尤連塔。有意向繼續在這行發展嗎?」

「什么?」

「當職業殺手啊。」男人掏出打火機,嗤的一聲點燃了香煙。

「很賺錢嗎?」

「顯而易見。利潤總是伴隨著風險。」說完,男人轉過身,慢悠悠地朝小巷盡頭走去。「啊,我叫索亞。」他邊說邊走,沒有回頭。

約書亞將最後一點膠體食品咽進肚子里,接著起身跟上男人。「約書亞·普朗克。」他給自己瞎編了一個姓氏。

「啊啊,普朗克,我念書的時候可討厭他了。」

「我也是。」

殺手中介人索亞不僅是一個優秀的老師,還是個出色的武器收藏家。他的武器庫里從最古老的火槍到最先進的鐳射槍,從最原始的石頭匕首到最時尚的高速震動刀一應俱全。他教約書亞使用每一樣武器的技巧和訣竅,然後讓他在一次次實踐中磨練出屬於自己的技術。

除此之外,約書亞沒有荒廢自己原有的知識,在索亞的安排下,他去一家私人醫院實習了一段時間,離開的時候除了干掉任務目標之外,還拿到了實習鑒定書。憑借這個,他參加了便雅憫星當年的醫師執照考試(真令人驚訝這鬼地方真的有這種考試)。同古地球一樣,便雅憫星也規定16歲以上才可參加考試。約書亞謊報了自己年齡。但其實他自己也記不清自己到底多大了。

拿到證書的那一天,索亞開了瓶昂貴的紅酒為他慶祝。

「真不錯。」殺手中介人說,「如果以後有人問你為什么你切肉切得這么利索,你就有正當理由了。」

「是啊。」約書亞附和。

他們倆喝完了一整瓶酒,索亞有些醉了,約書亞借口去給他拿醒酒葯而離席,回來的時候手上拿的卻是他用的最順手的那支槍。他用槍口抵住索亞的腦袋,沒作出任何解釋就扣下了扳機。當中介人失去溫度的身體倒在血泊中時,他的眼睛還因為難以置信而瞪得大大的。約書亞沐浴了一會兒他失去生機的目光,然後從他身上找出了通訊終端。那里面存著索亞所有的委托人和他能聯系上的殺手的號碼。

因為中介人曾給過約書亞不少幫助,所以他特意沒將屍體留在家中慢慢腐壞,而是運到了郊外,扔在一片廢墟里。廢墟上方豎著一塊歪歪斜斜的鐵板,看起來就像塊黑黢黢的墓碑。

「再見,索亞,感謝你對我所做的一切,現在我再也不需要你了。就在這里長眠吧。」

約書亞發現中介人開花的腦袋邊上竟然生長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就像葬禮上人們為死者獻上的鮮花一樣。這里真是個再好不過的墳墓。他想。

然後他離開了廢墟,乘上環繞城市的輕軌,去了宇宙港。他在那里買了一張去奧林帕斯星的船票。

約書亞常常想起死去的尤連塔醫生對他的質問:用錢能買來命嗎?答案是否定的。

錢買不來生命,卻可以奪走生命。

他殺過人,手上沾滿了鮮血。他知道一旦踏上了這條路,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他行走在黑暗的道路上,在看不見一絲光明的地獄里孤獨地爬行。既然沒有人來為他伸張正義,那么他就要成為自己正義。

來自古地球的少年約書亞已經死在他的記憶里了。活下來的是約書亞·普朗克。他有許多綽號,仰慕他的人稱他為「活著的銀河傳說」,也有人叫他「漆黑的利刃」,或是「銀之刺客」。在最廣為流傳的版本里,他被稱作「悼亡人」。

他是一個殺手。

第九十一章

「……我在奧林帕斯星買了座房子,之後就真的變成職業殺手了。後來因為一個委托人泄露了我的行蹤,我被送進了赫卡提……再後來就遇見了你。」

約書亞的講述到這里就告一段落。他低下頭,看著坐在草地上的青年。阿洛伊斯也看著他。殺手的黑金色雙眸平靜得像波瀾不興的湖面,但在那下面卻隱藏著洶涌的暗流。雖然早就隱隱有一些猜測,但阿洛伊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約書亞竟然有著這樣的過去。

他一把抱住約書亞。對方的身體是溫熱的,在帶著些許涼意的晚風中,真實地存在於他的懷抱里。他想,該說些什么來安慰約書亞。然而在這個時候,不論怎樣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難道他能將那不堪回首的過去從約書亞的記憶里消除嗎?難道他能將約書亞所遭受過的傷痛都抹去嗎?

他什么也做不了。僅僅是傾聽約書亞的敘述,阿洛伊斯心里都在隱隱地抽痛。約書亞肯定比他難過千萬倍。他不禁懊悔起來,之前和約書亞鬧脾氣是多么幼稚的行為。如果他能早點和約書亞相遇就好了,趕在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之前。那樣他就能好好的保護約書亞,不讓他遭受痛苦和悲傷。

「約書亞……」

一雙手搭上的阿洛伊斯的後背,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約書亞將頭埋在他的頸窩里,再度哭泣起來。阿洛伊斯感覺到滾燙的淚水打濕了肩頭,滲進衣服里,仿佛要灼傷他的皮膚。

「阿洛伊斯……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約書亞哽咽道。

阿洛伊斯輕輕拍打著殺手的後背,像在安慰一個孩子。他想起約書亞曾許多次對他說「和我在一起」「不要離開我」,他曾以為那只是殺手固執的獨占欲,現在才明白,這是種多么絕望的哀求。

他親吻著約書亞的頭發,親吻他的耳根和淚水縱橫的臉頰。他親吻約書亞的嘴唇,舌尖嘗到了眼淚咸澀的味道,但同時也異常甘甜。

「真想讓凱斯特也看看,我遇到了多么好的戀人……」約書亞輕聲說。

他已經停止了啜泣。好像因為哭過的原因,殺手整個人的輪廓都變得柔軟了。他靠在阿洛伊斯胸口,輕輕磨蹭著。阿洛伊斯膽戰心驚地想:約書亞這該不會是在撒嬌吧。這想法太過於驚悚了,反而讓其他一些事看起來順理成章了起來,比如被約書亞碰觸的地方像著了火一樣,火焰很快就匯到了下面,而且越燒越旺。

「約……約書亞……」阿洛伊斯結結巴巴地推開他,「我……那個……在這里可以嗎?」

「有什么不可以?」約書亞仰起頭,雙手抓住秋千的鎖鏈,「你能來嗎?」

「……我?」阿洛伊斯眨眨眼睛,怕自己理解錯了約書亞的暗示。

「……」殺手有些赧然的移開目光,盯著一旁的草地,「你來吧。」

這回輪到阿洛伊斯不知所措了。「真的可以嗎?那個……你沒關系嗎?」

「嗯。」約書亞點點頭,襯著白`皙的皮膚,他發紅的耳根顯得格外明顯,「我也不想一輩子活在陰影里。如果是你的話……如果是你……我想我能克服的……」

阿洛伊斯覺得口干舌燥。眼前的這一幕他已經肖想很久了,從見到約書亞第一面起,他就一直想推`倒他,狠狠地占有他,讓他成為只屬於自己的人。這想法一開始是單純的情`欲作祟,後來隨著他們對彼此了解的深入,阿洛伊斯發現即使沒有身體上的關系,他們也早就被羈絆栓在一起,牢不可分。他已經占有了約書亞的心靈,在殺手心中,永遠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地方是屬於他的——而他也一樣。

【此河蟹之亡我,非我之罪也。】

【此河蟹之亡我,非我之罪也。】

【此河蟹之亡我,非我之罪也。】

兩個人都筋疲力竭,相擁著躺在草地上。頭頂的全息時鍾如同亘古不變的星辰,仍庄嚴地旋轉著。這一刻約書亞心里涌出了一種神聖的感覺,他們在神和歷史的注視下結合,這比任何誓言都要牢不可破。

約書亞握住阿洛伊斯的手,側身面對青年。「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他說,「我的阿洛伊斯是世界上最棒的戀人。」

阿洛伊斯湊過來親了親他,然後忽然狡黠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最棒的?你怎么證明我是最棒的?」

約書亞凝望星空:「這個嘛……如果我有足夠的時間,就和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談一次戀愛,然後我就能驕傲地告訴你,你果然是最好的那一個。」

阿洛伊斯一怔。他只是想逗一逗約書亞,誰知道他竟然這么正經地回答了,還答得這么滴水不漏。

「……不許你找別人。」他緊緊抱住殺手,賭氣似的咬著對方的嘴唇。

約書亞從喉嚨里發出笑聲,熱烈地回應起他的親吻來。

時間的確足夠漫長,長到讓新聞成為故事,讓故事成為歷史,讓歷史成為傳說,讓傳說變成塵埃,讓塵埃也湮沒在宇宙深處,化作星塵和逝去的光輝。然而,既便時空再漫長,他們擁有彼此的此時此刻也絲毫不會改變,歷經時光千年洗禮,仍鐫刻在記憶中,永不褪色,一如往昔。

作者有話要說:反白,你們懂的

阿洛伊斯努力抑制雙手的顫抖,慢慢解開約書亞襯衣上的扣子。約書亞溫順地任由他擺布,甚至當褲子被扒下來,露出下`體時也沒有絲毫反抗——這讓差點讓阿洛伊斯以為自己做了個大膽的春`夢。

他握住約書亞腿間抬頭的物事,緩緩套`弄起來。他想他一定要溫柔一點,要讓約書亞體驗到極致的快樂。不過話說回來約書亞還真有情`趣,在秋千上……

秋千一直在晃悠,阿洛伊斯不得不騰出一只手扶著約書亞,而後者則緊緊抓著鎖鏈,連手臂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好像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似的。

「放松,約書亞,」阿洛伊斯咬著他的乳`尖,「不會很痛的。」

「你說……不會『很』痛?」約書亞雙眉緊皺,「那到底有多痛?」

「我被你上過那么多次,現在不還活得好好的嗎?」

「你不覺得這個類比有點……啊!」約書亞忽然驚叫一聲,因為阿洛伊斯抬起他一條腿,將一根手指探進了他身體里。異樣的感覺令約書亞渾身戰栗起來,像有微小的電流在皮膚下躍動,不僅不痛,反而帶來難以言明的愉悅感。

阿洛伊斯很快找到他的敏`感點,反復按壓起來。約書亞咬住嘴唇,努力不呻吟出來,但最終卻還是敗在極富技巧性的攻勢下,從鼻腔里發出細微的哼聲。

第二根手指伸進來的時候,脹痛的感覺明顯了一些。「慢一點。」約書亞小聲道。

阿洛伊斯知道這個時候絕不可躁進,否則約書亞會受傷。雖然他下面快爆炸了,但他還是耐心地繼續擴張,同時親吻對方身上敏`感的地方,消除他的緊張。

等約書亞的身體完全打開,阿洛伊斯才抽出手指,握著自己早已堅硬如鐵的陰`莖,插`進約書亞里面。

被溫暖炙熱的內`壁緊緊包裹的快`感讓阿洛伊斯滿足地嘆息了一聲,差點就直接射出來了。他停了一會兒,既讓自己冷靜下來,重振旗鼓,也讓約書亞適應他體內的異物,接著才慢慢抽`送起來。

約書亞仰起頭,露出毫無防備的頸項。異樣的不適感更加明顯,但隨之而來的快`感也加倍地沖擊著他的身體。他緊抓秋千的鎖鏈,用雙腿夾住阿洛伊斯的腰,好讓對方的進出更容易些。這無形中鼓勵了阿洛伊斯,他加快了抽`送的動作,一次又一次撞擊著約書亞的身體,一次又一次貫穿到最深處。

約書亞被快`感的浪潮完全吞沒,達到高`潮後渾身脫力,連鎖鏈都抓不住了。他從秋千上滑下來,趴在草地上,阿洛伊斯攬住他的腰,從後面再一次進入。殺手揪住一棵青草,在沖撞之下拽掉了它的葉子。他聞到了青草汁液的味道,還有泥土和花朵的芬芳,以及屬於男性身體的情`欲氣息。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甜美的夢境,將籠罩在他身上十幾年的陰霾一掃而空,讓他迎著從煉獄山上照下的那一束璀璨的光,重回人間。

接著他被翻了過來。阿洛伊斯吻上他的嘴唇,下`體飛快抽`送,沒多久就射了出來。

第九十二章

達雷斯·貝葉斯伯爵抬頭仰望面前高聳的大門。它緊緊關閉著,連一絲空隙都沒有,像在無形地拒絕他。這里是帝都最大的教堂蘭特雷亞,為了表示哀悼,今夜教堂熄滅了所有的燈,只在靈堂中亮著燭火。

安諾特王子的靈柩就停在這扇緊閉的大門後。這些日子達雷斯一直在前線忙碌,同反叛的公爵軍隊交戰,連那場悲傷的婚禮都沒來得及趕來參加。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他是故意讓自己變得如此忙碌的,因為他不願看見安諾特同別的女子挽著雙手,在眾人的祝福下結為夫婦。那場面應該很溫馨,對他來說卻無比殘酷。

然而現在達雷斯後悔了。他應該早點趕回來,像一個普通的兄弟、一個平凡的好友那樣,為安諾特獻上祝福,就算無法阻止他做傻事,至少也能在活著的時候同他見上一面。

現在說什么都遲了。安諾特用一道鐳射光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而那個時候達雷斯還遠在千萬光年之外。等他趕回帝都,只能在出殯的前夜來看一看他的遺體了。

達雷斯伸出手,想推開門,卻又在指尖碰觸到大門的那一刻遲疑了。門後有人嗎?如果一個人也沒有,那么他將會單獨面對安諾特的遺體。他該說些什么呢?安諾特又聽不見了,他能說給誰聽呢?此刻王子的靈魂是在上主的懷抱中安息呢,還是依然在凡世眷戀不去呢?如果是後者,他會看見姍姍來遲的達雷斯嗎?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是如往常一樣張開雙手,擁抱他的兄弟和摯友,還是責怪他來得太遲呢?

達雷斯膽戰心驚地推開門,溫暖的橙色燭光映照著禮堂,原本擺在過道兩邊的座椅都被撤去了,將地方留給前來憑吊的人們。現在他們都不在,於是禮堂里空盪盪的,只有夜風的嗚咽聲仍在回響。

禮堂中點著成千上萬的蠟燭,最深處則是鮮花的海洋。白色的花朵將棺材襯托得仿佛一艘航行在花海上的小船,將載著躺在其中的人去往天堂。

一個身材纖細瘦小的人跪在棺材前,雙手交握胸前,垂著頭,像在為死者祈禱冥福。達雷斯認出來那人正是安諾特的妹妹阿爾薇拉。公主穿著一身漆黑的喪服,長發挽起,也用黑色的紗網罩著。因為她背對達雷斯,使伯爵無法看見她的表情。

一陣風從開了縫隙的門中涌進來,吹得燭火一陣搖曳。阿爾薇拉一驚,回過頭想看看是誰這樣無禮,竟然在葬禮前夕的安息夜擅闖靈堂,發現來者是達雷斯後,她驚訝得失去了言語。

達雷斯默默關上門,迎著女孩的注視走到棺材前,並且在一個剛好看不見棺中遺體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達雷斯?」阿爾薇拉問,「是你嗎?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

阿爾薇拉雙唇顫抖,藍色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

「你來的太遲了……太遲了……」她強忍著淚水道。

「對不起。」

「和我道歉有什么用!」公主突然怒吼,連旁邊的燭火都被她的聲音震了一下,「去向安諾特道歉呀!去呀!和我道歉什么也挽回不了!」

「對不起。」達雷斯迎接了阿爾薇拉的怒火,雖然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沖他生氣。

「我可以……看看安諾特嗎?」

阿爾薇拉用仿佛要燒穿對方的眼神瞪著達雷斯,然後提起喪服的裙裾起身,後退數步,讓出地方給他。

達雷斯的腿里像被灌了鉛,每走一步都沉重無比。空氣似乎一瞬間凝滯住了,令他無法呼吸。

棺材里也鋪滿了鮮花,因為低溫,花朵依然保持著剛被采摘下來時的鮮嫩,就像躺在棺材里的人一樣——安諾特靜靜地閉著雙眼,雙手交疊在胸口,握著一支金色的鷹首權杖。高超的遺體化妝術和低溫保持使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喪失生命的死人,而像個在花海中沉睡的青年,隨時都會睜開眼睛一樣。

達雷斯凝視著王子安詳的面容,心里如同被尖刀挖去了一塊,無比疼痛,同時也空盪極了。上次和安諾特見面時,他還是個鮮活的人,現在他倆卻已經天人永隔了。

他還有許多話沒有對安諾特說,還有許多誓言沒有來得及完成。他記得當他要離開舒適安逸的王宮去軍校念書的前一天夜晚,他跪在安諾特面前,向年幼的王子獻上代表忠誠的吻,他發誓要成為帝國的利劍,為王座的繼承人掃平一切障礙,斬殺一切敵人。在那之後的日子里,這個誓言每夜都會在夢中浮現,而達雷斯也依照自己所發的誓,一步步登上權力的高位,建立了自己的艦隊,擁有了自己的力量。他知道這份力量最終是屬於安諾特的,在帝國內憂外患的時刻,他要用這份力量保護他的王子殿下,讓他平安登上王位,成為君臨銀河的王者。

但是現在這個誓言已經永遠無法實現了。他的王子殿下先一步離開了人世,去統治他在彼岸的帝國了。達雷斯有時甚至會可笑地擔憂:安諾特在彼岸之世也會遇到像他這樣忠誠的臣子嗎?會遇到像他這樣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人嗎?

阿爾薇拉向大門走去,途中掠起的風擾亂了燭火。「達雷斯,」她說,「你喜歡安諾特,對嗎?」

達雷斯微微睜大眼睛:「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你向安諾特發誓的那個夜晚,我就躲在門外偷聽。那時候我年紀太小了,還以為你們在玩什么騎士游戲。後來等我懂得權利之間的紛爭後,我認為那是你們偷偷立下的約定。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阿爾薇拉走到禮堂的正中央,「你是愛著他的,對嗎?」

達雷斯仰望著棺材後方的塑像,上主正用慈悲的目光凝望他。

「是的。」他回答,「我愛他。」願上主寬恕這份禁忌的愛吧。他在心中祈禱。願上主寬恕我未能完成自己的誓願。請讓我在死後能見到安諾特,當面向他道歉,然後再度成為他的騎士,守護他直到永遠。

然後他扶著棺材的外沿,俯身親吻王子冰涼的嘴唇。

如果這是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那么安諾特肯定會睜開雙眼死而復生。但它不是。這是殘酷的現實。

達雷斯發現自己哭了。自從母親過世後,他就再沒流過眼淚。淚水滴在白色的花朵上,像一滴剛好凝在花瓣上的露珠。

「你今後打算怎么辦呢?」阿爾薇拉的聲音從背後遙遠的地方傳來。

「葬禮結束後我就回前線。首先得擊敗溫內特公爵,之後……」他停了下來。他本打算消滅叛軍後班師回朝,那時安諾特已經和格林華德家的小姐完婚了,宰相也會支持他登基。達雷斯可以在漫長的政治斗爭中消滅宰相的力量,為安諾特鞏固地位。然而他所效忠的對象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下一步應該怎么辦才好呢?

安諾特死後,帝國的第一繼承人就是阿爾薇拉。這個小姑娘能夠擔當重任,成為女王嗎?

「達雷斯,你的誓言依然有效嗎?」公主問。

「什么?」

「你曾發誓要成為帝國的利劍,為王座的繼承人掃平一切障礙,斬殺一切敵人。現在你依然這么決定嗎?」阿爾薇拉的聲音鎮定到可怕,「你想為安諾特復仇嗎?」

達雷斯復又望向慈悲的上主。他的誓言還有實現的那一天嗎?

「達雷斯,上主從我身邊奪走了摯愛的人,然後又奪走了我的哥哥。我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你了。你會幫我嗎?」

「你想做什么呢?」

「我要為死去的人復仇,將奪取他們生命的罪魁禍首送進地獄里。如果你是帝國的利劍,我就做帝國的堅盾。我要守護祖先和兄長留給我的王座,我要成為君臨銀河的女王。」

達雷斯回過頭,公主已經走到門前,離他很遙遠了。他一直覺得,阿爾薇拉還是個小女孩,在他的記憶力永遠長不大。她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堅強了呢?在燭火的映照下,她的背影竟然顯得如此高大。

「是的,我的誓言仍然有效。」

阿爾薇拉推開大門,迎著夜風走入星光下。

第九十三章

安諾特王子的葬禮結束之後,達雷斯·貝葉斯少將邀請了數位同僚友人一起去家中小聚。人人都知道他和王子是青梅竹馬的摯友,王子過世對他打擊很大,想通過和朋友聚會排遣悲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無人對此表示異議,如果有,那也僅僅因為是阿爾薇拉公主也同去了。一位年輕的貴族小姐同一群軍人混在一起,不論怎樣都會惹來非議。不過死去的是公主的兄長,聚會的發起人又是公主視如兄長的達雷斯少將,這又有什么令人驚訝的呢?

「的確沒人會覺得奇怪。」阿爾薇拉坐在窗戶邊,將窗簾拉開小小一條細縫,往外窺探。達雷斯的朋友們陸陸續續進了庄園大門,被盡職盡責的管家引到客廳。阿爾薇拉坐的位置剛好可以看清他們每一個人。

達雷斯站在她身邊為她介紹:「那個褐色頭發的是拉德露塔中校,『妮娜公主』號的艦長,同時世襲子爵稱號,他的弟弟是高塔能源公司的董事之一,掌握51%的股份。」

「那個戴帽子的是莫瑞埃少校,『驚愕』號艦長,他雖然不是貴族,但他家世代經營奢侈品連鎖店,他的堂姐是《不墜之星超光電訊報》的副主編。」

「那個身材微胖的是豪薩爾中校,黑睡蓮號艦長,他在學校時是學生會的會長,很有號召力和領導力。」

「那個和管家說話是卡斯珀上校,『星鐵』號艦長,非常可靠,可以推心置腹。」

阿爾薇拉邊聽邊點頭,將這些人的相貌和身份牢記在心里。當她踏上戰場的時候,這些人將會是她的第一批盟友。她需要屬於自己的力量,如果沒有部屬和盟友,那么她只會是一個傀儡公主,將來還會變成傀儡女王。溫內特公爵的反叛對她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危機,但也未嘗不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只要以對抗叛軍為由,她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資源,然後趁此機會將權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等戰爭結束,她就有足夠的力量去掃盪帝國內部殘余的障礙,即使權勢滔天的宰相也不會是她的對手。

等天色暗下來,管家走進房間報告客人都已到齊。於是阿爾薇拉在達雷斯紳士的攙扶下來到客廳,同這些年輕的軍官們寒暄客套了一番。從眾人熱情的反應來看,大家對帝國的公主還是有那么點兒好奇心的,其中可能不乏想成為女王陛下女婿的人。阿爾薇拉心想,在必要的時候,婚姻也是一件得力的武器,她不介意和不喜歡的人結婚,反正她喜歡的人已經死了,和誰結婚還不都是一樣。

達雷斯挨個向她介紹他的朋友們,雖然早就知曉了他們的身份,阿爾薇拉還是裝作頭一次見面一樣驚喜地和每個人握手,然後問候一下他們不在場的家人,或者詢問兩句他們得意的功勛,既顯得禮貌周到,又隱隱流露出「我對你們很了解,早就准備好和你們見面了」的意思。

有幾個人,比如被達雷斯稱為「可靠」的卡斯珀上校,在聽到阿爾薇拉向他詢問學生時代的同窗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時便挑了挑眉毛,立刻就明白了公主有意和他們結交的原因。而大多數人則是在晚餐的時候才明白為什么公主會到臣子的家里參加宴會。

晚餐開始前,阿爾薇拉先帶領大家為過世的兄長作了禱告:「願仁慈的上主收留他的靈魂,在您永遠的懷抱里安息。願寬容的上主原諒他的過錯,讓他去到您的天國里享樂。願公正的上主賜他正義的裁決,不錯判一個良民,也不放過一個罪人。」

大家跟著她誦悼文,向悲憫的上主祈願。他們意識到,這哪里是祈禱詞,根本就是復仇的挑戰書!

阿爾薇拉不會勉強他人和自己結盟,這些人也不值得信任。於是晚餐結束後,她對賓客們說:「晚上的時間還很長,請各位移步到隔壁,嘗一嘗達雷斯私藏的好酒。當然,如果有哪位先生晚上還有其他事,也可以不來。」有幾個人猶豫了一下,但沒有人真的扭頭離開。阿爾薇拉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來到隔壁的休息室後,管家為他們關上門,隔開內外兩個世界。阿爾薇拉找了個靠中央的位置坐下,達雷斯坐在她左手邊,其他人則分布在周圍。

「想必各位已經猜到我請大家來這里的原由了。」

一陣耳語聲掃過休息室。

「真令人驚訝,」說話的是莫瑞埃,「驚愕」號艦長,「殿下是想為過世的安諾特殿下復仇嗎?」

「難道我不應該這么做嗎?」

「可殿下是自殺。」

「他該要多么窮極無聊才會在婚禮當天往自己腦袋上開洞?這又不好玩。」阿爾薇拉挑起嘴角。

卡斯珀上校說:「殿下,這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您大可以坐在宮殿里,等我們取下溫內特公爵的首級獻給您。」

「然後呢?公爵死後讓格林華德宰相獨攬大權?」

「您是帝國的公主,將來就是帝國的女王。」

「這我可不敢確定,」阿爾薇拉攤開手,「被暗殺的人還少嗎?」她有意看了卡斯珀上校一眼,後者垂下頭,為自己那位被陷害入獄的好友傷感了一會兒。

「況且,」她繼續說道,「我無法和格林華德宰相和平相處,我又不喜歡他的『漂亮』孫女。」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阿爾薇拉覺得這個反應還算不錯。

「我不想當誰的提線木偶,相信諸位也不想。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拉德露塔中校說:「不是每個人都抱著對帝國和女王的一腔忠誠熱血參軍入伍的,我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爭取。你能許諾我們什么呢?」

「你們要什么呢?」阿爾薇拉張開手掌,又握起來,好像把什么東西握在了掌心,「等我、等你們有了地位,還有什么得不到呢?你們不想升遷嗎?不想功成名就嗎?如果老老實實按照資歷往上爬,能你們榮升上將,也早到了威魯薩克上將那種年紀了,你們願意嗎?什么最能讓軍人體現出價值呢?」她頓了頓,「是戰爭。」

休息室中一時間靜了下來,人們交換著摻雜疑慮和激動的眼神,在心里暗暗掂量這位年輕的公主所發下的豪言壯語能在多少程度上達成。

「您想發動戰爭?」卡斯珀上校問。

「戰爭從未停止過。」阿爾薇拉回答,「對抗公爵的戰爭,將來還有對抗宰相的戰爭,如果有機會,我們還會對抗聯邦或者其他敵人。在這些戰爭中,你們都是先鋒,你們能奪得的榮耀和武勛遠遠超過別人,也就有更多的機會晉升。那些陳腐老朽的家伙會被趕出舞台,接下來就是你們施展才華的天地了!」

有個人鼓起了掌,莫瑞埃少校。「富有煽動力。」他干巴巴地說,「也很誘人。不得不承認我有一瞬間動搖了。但是殿下,你憑什么讓我們無條件地跟隨、信任你呢?」

「難道除我之外還有別的人值得跟隨和信任嗎?」

「我們大可以投靠宰相,和他一起建立一個傀儡朝廷。宰相有權有勢,在政治場上呼風喚雨幾十年,經驗老練,他玩弄權術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我們為什么放著強有力的靠山不去投靠,而要來支持一個小女孩呢?」

阿爾薇拉指著他:「因為我很年輕,你也很年輕,但是宰相已經老了。你和他之間有代溝的。」她的潛台詞是:「如果我是小女孩,那么在宰相眼里你也不過是個小男孩而已,當他不需要你的時候可以把你一腳踢開,當他用其陰謀詭計的時候你防不勝防,而我不會去那么做。」

有個女主播姐姐的莫瑞埃少校聽懂了公主的話外音,但他仍然一臉不信服的樣子。「可你甚至沒有一點兒自己的力量,你的地位完全依靠他人的支持,這樣的地位怎么能長久呢?」

「我有你們。」

「你甚至沒有一支只聽命於自己的軍隊。」莫瑞埃少校瞥了一眼達雷斯,「就算是貝葉斯閣下的部隊也是屬於他的,而不是你。」

「我會有的。」阿爾薇拉自信滿滿地說,「我將會有一艘飛船,來自新雅典的造船廠,搭載著高端人工智能。她美麗絕倫,冠絕當世,任誰都要拜服在她的腳下。」

「她現在在哪兒呢?」

阿爾薇拉抿了下嘴唇,接著吐出那個發音陌生、卻如雷貫耳的名字:「米蘭圖。」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補完,忘記卡斯珀是誰的,可以回頭去看序章一

幕間五

親愛的費加羅:

已經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你最近過的如何?自從上次你說要去新雅典執行一個特殊的任務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也沒有你的音訊。我聽開普勒說你和家人搬去不墜之星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你知道,那家伙說話從來沒個准頭。

我把這封信發送到你以前常用的郵箱里,不知你還能否收到。說不定你早就不用這個郵箱了,願上主保佑你能看見吧。

該死,你這個混賬!我們都認識多久了,一起執行任務的次數比你和你老婆上床的次數都多,你怎么能一聲不吭的消失呢?我幾乎都要以為你死在新雅典了!就算任務再怎么機密,再怎么不方便和我們透露,你也不能跟我們切斷聯系呀!哦,上主,你這個狗娘養的混賬,我真想把你撕碎了,扔給傑克吃!

傑克的小女朋友生了一窩小狗,我和開普勒一人領了一只回去養。開普勒那家伙笨手笨腳的,肯定養不活小狗!上主啊,我真不該把小狗送給他!但是已經遲了,那家伙是個老吝嗇鬼,進了他腰包里的東西想再掏出來,比摘掉女王王冠上的鑽石還難。

你知道嗎,上周娜娜結婚了,對象是那個又蠢又傻酒吧老板。(他有什么好的!娜娜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給他們當伴娘,這是我第二次當伴娘了,上次是在你的婚禮上。聽說當三次伴娘就再也嫁不出去了,我可真擔心,希望這只是個謠傳。

當初的伙伴們大多都成家了,很多人都不干了,我也打算金盆洗手,用現有的積蓄開一家賭場。賭場可賺錢了,還記得我們合伙去那個賭場老板手里偷那幅名畫《帝國落日》嗎?那時候我就想,總有一天我也要開一家自己的賭場,在里面放滿名畫。不過我可不會放任他們被偷走的!我就是最好的盜賊,誰能從我這里偷走東西呢!(開普勒說他可以在賭場里看場,順便放高利貸,這家伙!)

費加羅,從我們第一次搭檔出任務起,到現在一晃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回想起來,我們在奧林帕斯地下交易場里的相遇,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當時你我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以為只要有同伴,天大地大沒有我們做不成的事情。就算遇到困難,也一定能克服。就算受了傷,也終有痊愈的那一天。

現在我已經三十歲了,身邊的同伴一個一個離開,有些人還能時常聯絡,有些像你一樣音訊全無,有些則再也見不到面了。到現在我才知道,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到了我這個年紀才能看透這些事情,所以難免變得謹小慎微,步步為營。

真想回到過去啊,只要還年輕,還有青春在,就可以無所畏懼。但是我再也不是那個年輕人了,只能像個老太太一樣,沉湎在往昔的光榮里無法自拔。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沒有選擇去當盜賊,會過上怎樣的人生呢?也許我會乖乖去念大學,在學校里邂逅一個性格靦腆的男生,跟他墜入愛河。然後交往數年,其間不停地吵架,分分合合,最後意識到自己和對方果然是最適合的。我們會組建一個家庭,生幾個孩子,養一只貓和一條狗,再買一座海邊的房子,要有白色的牆和紅色的瓦,還附帶一個小花園。我可以打理花園,我的丈夫教孩子們編竹籬笆。我想他可能會是個中學老師,或者公司的文員,我大概會變成一個無所事事的家庭婦女。等我們的孩子長大,到了叛逆期,天天把家里鬧的天翻地覆雞飛狗跳。他們會長大,會戀愛,會結婚生子。然後有一天我老了,像往常一樣拿著剪子去修剪花枝,接著突然倒下,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這大概就是我的一生,雖然有些無聊,不夠刺激,但未嘗不完滿。

有時候我會偷偷夢想這樣的生活,因為我們的人生里充滿了危險,極少有平靜安寧的時刻。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後悔。選擇這樣的人生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遇見你們,我從沒有後悔在那個陰雨天走進地下交易場,遠遠看見娜娜和開普勒正在討價還價,而你則站在角落的陰影里,看著遠方,只留給我一個模糊不清的側臉。

感謝上主讓我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遇見了你們這些人。我感謝祂揮動無形的手,把我們湊到一起。感謝祂賜給我這樣的道路。即使它艱辛又坎坷,還布滿了泥濘和鮮血,但我相信這一定是一條最好的道路,因為一路上有你們的陪伴。

這封信寫到這里差不多該結束了,開普勒又在催我去訂船票(他就不能勞煩一下自己的尊手嘛)。我一向不喜歡和別人說再見,這次也一樣,我可不會浪費筆墨跟你來一場煽情的離別戲。因為如果能再次見面,那么就不需要道別了。

代我問候你的妻子和兒子(雖然我壓根兒沒見過這小鬼頭,但還是祝福他,希望他能成為和他父親一樣優秀的人)。

你忠誠的,

瓊麗·卡文迪許

標准歷1393年5月27日

作者有話要說:忘記瓊麗和開普勒是誰的,可以回頭看第十九章。接下來他們也會有很多戲份哦!

第九十四章

「喂,我們回米蘭圖吧。」

約書亞在晨光中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清風拂起窗簾,陽光從間隙間照進來,灑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時長時短的光斑。他打了個呵欠,眼角瞥見阿洛伊斯正縮在被子里,像只警惕的小動物一樣瞪著藍盈盈的眼睛,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睫毛上,落下一道淺淺的影子。

兩個人一絲`不掛,赤`裸相對,昨夜留在身上的激情痕跡尚未消去。約書亞還有些迷糊,神志不清地吻了吻阿洛伊斯的嘴唇:「早安。」

「早安。」阿洛伊斯支起腦袋,又說了一遍,「我們回米蘭圖吧。」

「為什么要回去?這里不好嗎?」他們現在就住在約書亞的「舊居」里,睡在約書亞曾經的卧室中,窗外是一片和平安寧的新雅典清晨。這樣的生活簡直就像童話故事。

「這里很好。」阿洛伊斯伸手去拽約書亞的頭發,指尖纏著銀色的發絲,「但是我想回米蘭圖。」

「嗯。」約書亞環住他的腰,將他往自己懷里摟,「那我們就回去。」

「真的?」

「你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

阿洛伊斯猛地跳起來,把被子一掀:「那就起來吧!該收拾東西了!」

「用得著這么急嗎!」

當天下午剛好有一班開往奴塔林星的飛船,途中經過奧林帕斯,阿洛伊斯打算在那里換乘往帝國邊境的飛船,到達烈焰雙星附近星域後再想辦法同米蘭圖聯絡。雷歐會搞定這一切的,雖然他現在被關在一塊晶片里,搭載在通訊終端上,只能動用最低限度的功能——聊天。因為他太過無聊了,總是喋喋不休,抱怨新雅典所有的事物,從衣食住行到執政官的新袍子。所以阿洛伊斯有時不得不把通訊終端關掉,免受話嘮的騷擾,這樣雷歐連最低限度的功能都無法使用了。他感覺很憂傷。

兩人上午的時候去向喬爾喬內閣下辭行。老人對他們這樣匆忙的離去感到很不解,並且挽留他們多住一段時間。約書亞謝絕了老人的好意,因為阿洛伊斯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他也只能遷就。

新雅典的人工智能蒙娜麗莎親自送他們去宇宙港,這把阿洛伊斯嚇得不輕。「說實話,」他偷偷和約書亞耳語,「一看見她笑我就覺得毛骨悚然。一個人從平面變成了立體差別就這么大嗎?」

剛說完這話,蒙娜麗莎便回頭朝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阿洛伊斯打了個寒顫,再也不敢說什么了。人工智能肯定能聽見他們的悄悄話。這也是阿洛伊斯急於離開的原因之一,在新雅典他們一點兒隱私都沒有!人工智能什么都知道!

因為有個無所不知的人工智能隨行,阿洛伊斯一路上都很不自在。登船時,他遙遙看見蒙娜麗莎在送行的人群里揮舞白色小手絹,而她身邊赫然站著新雅典執政官諾林·提香。這讓阿洛伊斯的惶恐到達了頂點。直到進入屬於他們的艙室,飛船起航後,他才放松下來。

「總算離開了。」他把自己攤平在床上。約書亞坐在床沿上,伸手撥弄他的頭發。

「你不喜歡新雅典?」

「待在那兒我總覺得別扭,好像自己不屬於那里似的。」阿洛伊斯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約書亞的手很涼,掌心卻是溫暖的。「你也不屬於那里。」他說,「你在新雅典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我有嗎?」約書亞挑起眉毛。他的手在阿洛伊斯臉頰上蹭啊蹭,蹭進了領口里,「那你屬於哪兒呢?米蘭圖?」他解開青年的襯衫,在仍留著曖昧痕跡的胸膛上摩挲,「為什么急著回去呢?」

「得把雷歐的晶片送回去啊。」阿洛伊斯眯起眼睛,享受著約書亞的撫摸,「難道我們不應該回去嗎?我可不記得自己有被海盜團開除。」

「胡安娜已經死了。」約書亞說,「海盜團之所以能支撐到今日,全部是因為她在領導。沒有人能替代她。那么在她死去後,海盜團也必定會……」他沒有把後面的話說下去。

阿洛伊斯翻身背對著他。他知道約書亞說的很現實很有道理,但他就是不願意想「胡安娜死後剩下的人會該怎么辦」這個問題。沒人能替代胡安娜,沒人能像她那樣把一群囂張又高傲的海盜們凝聚在一起。阿洛伊斯不願意看到失去胡安娜的海盜團四分五裂,也不知道該怎樣將他們團結在一起。

除非胡安娜死而復生。他想。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寧願回避這個問題。

約書亞卻不放過他。「回到米蘭圖之後,要怎么辦呢?」他低聲問,「繼續當海盜嗎?海盜團還能繼續運作下去嗎?暗夜仕女號還能再度起航嗎?」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阿洛伊斯瓮聲瓮氣地回答,「我不像你,約書亞。你如果不當海盜,依舊可以是一位出色的殺手。但我不一樣。我什么也沒有了,我……」

「除了我。」約書亞打斷他,「你還有我。」他俯身親吻阿洛伊斯的耳後,手也不老實地伸進對方衣服里,越來越向下。

「嗯,除了你。」阿洛伊斯嘴邊浮起一抹笑。

「如果有一天,我們既不當海盜也不當殺手,會去做什么呢?」約書亞問,「你想過嗎?」

「我還沒考慮過這么長遠。不過這有可能嗎?」

約書亞繼續深入:「我們可以放下一切,找個地方隱居。新威尼斯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們可以買一座小島,隨著洋流漂移,去星球的任何一個地方。我們在島上蓋一座房子,養一只貓和一條狗。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們去海邊釣魚;如果暴風雨來了,就躲在屋子里,在柔軟的床上做`愛……」他握住阿洛伊斯的東西,緩緩套`弄,「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會不會太平靜了,不夠刺激?」

阿洛伊斯忽然眼眶有些濕潤。他渴望平靜的生活,渴望能和心愛的人安寧地度過一生,然而命運偏偏喜歡捉弄他,反讓他的人生波瀾起伏,從沒有一刻的和平。他們也能有遠離一切紛爭塵囂,忘記一切傷痛悲哀,過上平靜生活的一天嗎?他可以向頑劣又殘酷的命運之神希求這一天的到來嗎?

約書亞見他半天不回答,還以為他對自己的建議並不熱衷。「你要是不喜歡就算了。」殺手的語氣有些惋惜,接著他把這個關於未來的設想拋諸腦後,專心起眼前的情`事來。

在肢體火熱的交纏中,他聽見阿洛伊斯小聲嘟囔著:「貓是薛定諤,那狗怎么辦?你難道想綁架巴普洛夫?」

約書亞笑了起來。

第九十五章

「請您小心,夫人。」

奧林帕斯太空港的工作人員今天也盡職盡責地為旅客們提供周到的服務,當他看見一位中年婦人從船艙里跨出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地上前扶了一把,還禮貌地向她問好。

他口中的「夫人」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保養良好的手指搭在工作人員的前臂上,就像一位貴族夫人接受了騎士的幫助一樣。「謝謝,先生。」婦人道,「不過我希望奧林帕斯星的『夫人』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意思。」

工作人員立刻尷尬地紅了臉。「非……非常抱歉,夫……我是說女士。」

婦人這才收回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啊,瓊麗,行了,你又不是二十歲的青春少女,干嘛還執著這些稱呼呢。」一名男子隨她走出船艙,手腕上掛著一柄拐杖,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西裝革履,和穿著復古的女士十分相稱。如果不是這位女士剛剛否認她結婚了,任誰都會把他們當做一對相偕出游的夫妻吧!

「閉嘴,開普勒。如果被人誤以為和你是夫婦,我不如直接跳進飛船渦輪引擎里死掉算了!」

「先別提那樣的死狀有多慘,光是事後的清理工作就會很令人頭疼吧。你不如選擇另外一種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死法。」

兩個人一下飛船就開始拌嘴,比起夫婦來,工作人員更相信他們是一對仇家。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斗著嘴,途中還裝到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

「啊,抱歉。」名叫瓊麗的女士這才停止和同伴的語言交戰,轉而關心起被她撞到的年輕人,「您沒有受傷吧?」

「不,沒事。」年輕人溫和一笑,摘下眼鏡檢查了一下,發現沒有損壞後又戴了回去,「我可沒這么容易受傷,尊敬的夫人。」

瓊麗女士想糾正他語言中的錯誤,但年輕人的同伴——一個表情嚴肅的姑娘跟了上來。「專車還在等我們呢,博士。」她的聲音也很嚴肅。

「好吧好吧,我們這就走。」年輕人對姑娘的催促十分無奈,他又朝瓊麗一笑,點點頭表示道別,跟著嚴肅的姑娘離開了。

瓊麗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哎呀,你聽見了么,開普勒。」她對同伴說,「她叫他『博士』呢。這么年輕就當上博士了,真了不起。」

「你要是從現在開始努力,十年後也能成為博士,我敢保證。」

「哼!你就知道取笑我!」

兩人邊繼續先前的戰斗,邊走向入境檢查處。工作人員查看了兩人的證件,「歡迎光臨奧林帕斯,瓊麗·卡文迪許女士,厄文·開普勒先生。」他打亮綠燈,為兩人放行。

剛剛還吵得像一對仇家,現在瓊麗似乎盡棄前嫌,不但沒再動嘴,還挽住開普勒的胳膊,如一位有紳士陪伴的淑女一樣走向宇宙港出口。

「好久沒來奧林帕斯,宇宙港也便漂亮了嘛。」瓊麗打量四周,「從前可沒這么豪華。」

「外面的變化應該會更大吧。」開普勒說,「不知道地下交易場變成什么樣了。真想去看看。」

「你也到了懷舊的年齡了,開普勒。懷舊就代表人已經老了。」

「你不也一樣,還好意思說我。」

兩人間又開始冒出火花。然而瓊麗卻沒有繼續同對方纏斗,而是猛然甩開開普勒的手,急匆匆地向一旁跑去,轉眼間就淹沒在了人群里。開普勒扶了一下頭頂的帽子,趕緊追上去,然而瓊麗卻早已不見蹤影。他找了一圈,才在宇宙港出口發現她。

瓊麗不停像四周張望,失魂落魄的,像在尋找走失孩子的母親一樣焦急。

「你又怎么了!」開普勒上前扯了她一把,「看見欠債不還的家伙了嗎?」

「該死,閉嘴,你怎么知道我看見了什么!」瓊麗惱火地打斷他,「差一點兒我就能找到他了,明明已經看見,一轉眼卻又不見了!」

開普勒一頭霧水:「到底是什么?」

「啊,在那兒!你快看!」

順著瓊麗手指的方向看去,開普勒看見兩個年輕人正並肩走出出口。其中一個頭發是銀白色的,另外一個是黑發,開普勒覺得後者有些眼熟,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他在新威尼斯的鮑西亞賭場里見過這個年輕人。沒料到他們竟然會在遙遠的異星再度相會,真是太巧了。過了片刻,他又覺得那年輕人不只是「曾經見過」這樣簡單。似乎……似乎還很像什么人……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久未謀面的友人的面孔。開普勒將兩者細細對比,發現的確有諸多相似之處。「他可真像費加羅。」他喃喃道。

年輕人和他銀色頭發的朋友攔下一輛飛車,乘車離開了宇宙港,消失在天際。

瓊麗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這蠢驢!還愣著干嘛!你不是自稱在奧林帕斯認識很多人嗎?還不快去查查那人的身份!快去呀!」

「新雅典開的證件可真好用。」阿洛伊斯盯著手里的小卡片感慨萬千。為了使他們出行方便,新雅典給他們辦了專門的假證件,現在阿洛伊斯證件上的名字叫「雅克·圖靈」,約書亞的證件上則寫著「約書亞·歐拉」。

「我在奧林帕斯用的就是這個名字。」約書亞解釋,「還有一堆證件能證明我的身份呢。」

「我記得你在這里還有房產是吧。」阿洛伊斯想起約書亞不止一次提到他在奧林帕斯星的住所。

「想去看看嗎?」

「為什么不呢?」

約書亞將證件塞回口袋,牽著阿洛伊斯的手上了一輛飛車。「阿瓦隆27號。」他報出一個地名。自動駕駛的飛車識別了地名後立刻啟動,載著兩人升上天空。

離開宇宙港,阿洛伊斯才一睹奧林帕斯星的真容——舉目望去是一片赤紅色的大地,起伏的丘陵間坐落著銀灰色的建築,形成一個又一個商業中心。街道則像水銀般流淌在赤色的土地上。奧林帕斯的風沙很大,因此主要城市的四周建立了高大的防風牆。樹木稀少,因為這里的土地並不適合植物生存,所有的氧氣都是靠一種能夠吸收二氧化碳、代謝出氧氣的細菌制造的。收納細菌的高塔分布在城市四周,如同直指天空的鋼鐵叢林。

這里的地貌十分類似阿洛伊斯在書本上看見過的火星,古地球的兄弟,太陽系的第四大行星。那里的土地也是一片赤紅。過去人們尚未走出太陽系時,將火星視作移民的新樂園,人類的第二天堂,奧林帕斯或許也是受它影響,這里的地名大多取自古地球神話。比如「奧林帕斯」就是某個古老神話中的眾神之國。

飛車順著水銀似的車流駛向城市邊緣。阿洛伊斯趴在窗戶上貪婪地盯著四周,像個充滿好奇心並且不知饜足的孩子。

「這片地區是高天原,奧林帕斯的工業區。」

「看到東邊了嗎,就是那邊,那里是蓬萊,唯一有河流流經的地方。」

「現在我們正前往伊甸區,這里有星球上為數不多的溫室公園。」

約書亞一面不動聲色地當起導游,一面不自覺地露出寵溺的笑容。謝天謝地,阿洛伊斯看起來很喜歡這地方。事實上和名字正好相反,奧林帕斯不是什么天堂樂園,而是黑道勢力猖獗的地下世界,但阿洛伊斯不知道這些。他喜歡這里,真是太好了。

飛車離開了繁華的城市,駛到郊區,登上了一座同樣赤紅色的小山。山上坐落著零散的別墅。看來約書亞的宅邸就是其中之一。

阿洛伊斯吹了聲口哨:「富人區。你可真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