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2)

特。」男孩說。他轉過身,揮了揮手,招呼一名抱著襁褓的侍女走近,「這是阿爾薇拉,我妹妹。」

侍女彎下腰,讓達雷斯能看見襁褓里的小嬰兒。嬰兒正在熟睡,她有著和哥哥相似的亞麻色頭發,在頭上打著卷兒,皮膚粉粉嫩嫩的,透著新生兒特有的光澤。

「她真小……」達雷斯忍不住感嘆。

「她才五個月大。」

也就是說安諾特只當了五個月的哥哥,但他已經有了做兄長的派頭。他昂首挺胸,臉上滿是驕傲,好像自己是護衛小公主的忠誠騎士一樣。

忽然,嬰兒的眼睛睜開了。她發出一聲啼哭,吃力地扭頭去看面前的這個陌生人,伸出小小的手。達雷斯看見她的眼睛也是紫色的。他不禁握住了嬰兒的手。她的拳頭那么小。達雷斯想。我一只手都能把它包住。

侍女拍打著嬰兒的後背,試圖讓她停止哭泣。索瑞親王說:「菲爾特,把孩子帶到休息室去吧,別打擾到病人休息。」

「是。」侍女應了一聲,抱著小公主走回走廊的那一邊。安諾特王子像是對初次見面的表哥失去了興趣,跟著侍女一溜小跑,滿心都是他的小妹妹。

梅朵娜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輕笑一聲。「好了,達雷斯,走吧,我們去看看女王陛下。」

達雷斯禮貌地和索瑞親王告白,後者似乎根本沒聽見他的聲音,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里。

女王的病房在樓層的中央。到了這里,周圍反而見不到衛兵了,達雷斯猜想可能是為了保持病房的安靜,也可能是女王陛下不准衛兵靠近,畢竟她連自己的丈夫都不願意見。

一名戴眼睛、穿白大褂的醫生迎面走來。

「等候多時了,夫人,少爺。」他向梅朵娜和達雷斯微微鞠躬,「在下是喬治·申農,陛下的主治醫師。」

「您好,申農醫生。」梅朵娜優雅地欠了欠身,接著關切地問,「諾雅她怎么樣了?」

申農醫生面露難色:「說實話,夫人,陛下她傷得非常重。車禍時的爆炸幾乎破壞了她整個身體,現在她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是完好的。我們本想保住她的心臟,但是失敗了。現在她只能靠維生機械生存下去,離開了機械就……」

「上主啊,可憐的諾雅……」女侯爵快昏倒了,「她怎么會……為什么會這樣……」

「堅持住,夫人。」醫生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陛下指名要見您,她需要您的幫助,只有您能幫她了。」

「我當然會盡全力幫助她,但是要怎么做?我又不懂醫術……」

「您只需要替陛下做個決定就好了。」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拉開病房的門,「請進吧,夫人。」

達雷斯也想跟進去,但申農醫生輕柔地阻止了他。「抱歉了,小少爺不能進去,陛下只要求見你母親。」

「你在外面等一會兒吧,達雷斯。媽媽進去和姨媽說說話。」梅朵娜說。

「嗯!」達雷斯乖巧地爬上走廊邊的長椅。梅朵娜欣慰地點點頭,走進了病房。醫生也跟了進去,關上門。

達雷斯從小就不是那種會乖乖原地等待的人。他立刻跳下長椅,跑到門邊,將耳朵貼在門上,傾聽里面的動靜。

病房里一片安靜,很快,達雷斯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噢,諾雅,你怎么……」梅朵娜像在哭泣,「上主啊,您為什么要這么對她,您為什么這么殘酷……」

接著另外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是個虛弱的女聲,達雷斯猜想那就是女王陛下。「梅朵娜,你終於來了……」

幕間七(下)

「梅朵娜,你終於來了……」

「我在這里,諾雅。」

「我好痛苦,梅朵娜……我好難受……比死了還難受……」

女侯爵說:「醫生,快想想辦法啊!你怎么能讓她受這樣的苦!」

「這正是請您來的目的。」申農醫生道,「要減輕陛下的痛苦,其實十分簡單。依照目前的狀況,只要安樂死就……」

「住口!」梅朵娜厲聲說,「你在說什么混賬話!這是醫生和臣民應該提出的諫言嗎!你是在謀害陛下!」

「在下只不過實話實說,夫人。您也看到了,與其讓陛下活著受苦,不如以死解脫。」他頓了頓,「不過也有另外一個方法。」

「什么辦法?」

「在下一直在帝國科學院任職,專攻腦科醫學和人造軀干醫學。想必您也有所耳聞,科學院一直致力於這兩方面的研究。陛下出事之後,科學院立刻組成了一個專家組來治療陛下的傷情。不過陛下傷得實在太重,倘若用傳統的方法,根本無法治愈,只能靠機械維持生命。所以專家組提出了建議,為陛下專門制作一具人造軀體,然後將陛下的大腦移入其中……」

「什么!」梅朵娜驚呼,「這……這樣的方法……」

「這是科學院多年來的研究成果之一,經過反復試驗,不會出差錯。」

「我不是說這個!要是按照你們的方法,那不就相當於……只有大腦活下來嗎?」

「正是,夫人。」

「只有大腦活下來,那人還算是活著嗎!」女侯爵的聲音似乎很生氣,「這樣活下來的,還能算是人類嗎!」

「人類的思維和情感都是由大腦支配的,夫人。對於我們這些搞研究的人來說,大腦就是人類的一切。普通人受傷失去了肢體,可以裝上義肢;內臟發生了病變,也可以替換成健康的人造臟器。這是科學的進步,沒有人會對此提出異議。陛下的情況也是同樣,只不過她要替換的部分稍微多了一些而已。」

「稍微多了一些?!也太多了吧!我聽說過你們科學院的一些事,你們的秘密研究……並不是為了治病救人,對吧?你們是想制造出人體兵器,沒錯吧?」

「雖然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戰爭,但它成果卻的確可以救人。核能可以造福人類,也可以制成原子彈毀滅人類,任何科技都有兩面性,夫人。」

「可是……這簡直是異端邪法!」

「現在只有您口中的『異端邪法』才能救陛下了。要么以死解脫,要么換一種方式生存下去……或者您更願意看陛下現在受苦受罪的樣子?」

「別說了!」

醫生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滔滔不絕:「在下也明白這是個艱難的抉擇,陛下自己無法做出決定,只能求助於她最信任的您,夫人。現在您一句話就可以決定陛下的生死,這就是陛下千里迢迢將你召到帝都的目的。」

「我……這種事情……我怎么能替諾雅做出決定!應該讓大家一起……讓索瑞、溫內特和重臣們一起決定……我一個人如何能……」

虛弱的女聲再度響了起來:「對不起……梅朵娜……我是個膽小鬼……我是懦夫……連決定自己生死的勇氣都沒有……既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死去的勇氣……對不起,梅朵娜……可我只信任你……我們一起長大……比親姐妹還要親……求你了,梅朵娜……替我……做出決定……結束這痛苦……」

「我……我不能……」

「你一直那么勇敢……梅朵娜……我相信你的決定……不論是死亡……還是換一種方式活下去……我都不會責怪你……」

病房中沉寂了一會兒,達雷斯聽見有個女人在低聲啜泣,不知道是他母親還是女王陛下。

「醫生,你們科學院的專家組有什么建議嗎?」

「我們自然建議選擇讓陛下活下去,不只是出於對研究成果的驕傲,還因為帝國現在的局勢……啊,由在下說這些話實在是僭越,僅供您參考,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諾雅的孩子還那么小,如果她去世,那么在安諾特成年之前必定要選出一位攝政來統領朝政。索瑞他雖然人很溫柔,但不是擔任攝政的材料……恐怕余下的幾位順位繼承人會為這個位置爭得頭破血流,甚至篡奪王位……」

「您的顧慮也是陛下的憂患,夫人。」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只有大腦活下來的人,還能算是人類嗎?」

「只要大腦活下來,就依然能思考。只要能思考,人類就是存在的。『我思故我在』,古地球的一位科學家兼哲學家不是這樣說過嗎?」

「但也僅僅是存在而已……」達雷斯聽見母親長嘆了一聲,「諾雅,你真的要把決定權交到我手上嗎?」

「拜托了……梅朵娜……」

「那么醫生,就實行你說的那個方法吧。」

「遵命,夫人。」申農醫生道。

然後兩人低聲交談了一陣,其中混雜著兒童聽不懂的高深術語。達雷斯坐回長椅上,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絕對沒有偷聽大人說話的乖寶寶。病房的門打開了,梅朵娜和醫生先後走出來。

「讓你久等了,達雷斯。」母親臉上掛著不太自然的微笑。

「我能去探望陛下嗎,媽媽?」達雷斯故作天真地問。

「不行,孩子。陛下需要休息。我們可以等她康復之後再來看她,帶上鮮花和水果。」

「那陛下什么時候才能康復呢?」

「快了,孩子。」梅朵娜悲傷地微笑,「她很快就能康復了。」

申農醫生不動聲色地掩上了門。雖然他的動作很快,但是在門開的一剎那,達雷斯還是敏銳地看見了病房中的情景——病房四周擺放著復雜的機械,潔白無垢的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但被單卻是塌下去的,她自胸部以下的軀體都消失了,無數的管道和線纜從復雜機械里伸出來,連接著那個人僅剩的一部分`身體,如同糾葛的蛛網捕獲了一只翅膀缺損的蝴蝶。

達雷斯趕緊移開目光。那景象太過詭異可怕,以至於他再也不願想起第二次。「那就是女王陛下。」達雷斯在心里說。

「上將閣下!艦隊即將登陸帝都宇宙港!」

副官的聲音讓達雷斯從陳年往事的回憶中猛然驚醒。他睜開眼睛,發現不墜之星已經近在咫尺。這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他的第二故鄉。然而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登上這顆星球是那么的痛苦和艱難。如果可以,他真想調頭回約克γ去,再也不要進入不墜之星的大氣層——那么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上將閣下?閣下?長官?」副官見達雷斯沒有反應,還以為他沒聽見自己的話,又把剛剛所說的重復了一遍,「請您指示!」

「……登陸吧。」達雷斯說,「通告全艦,我們回來了。」

全艦官兵的歡呼聲蓋過了廣播通知的聲音,達雷斯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女王陛下說得對。他想。做出一個決定的確需要絕大的勇氣。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人的時代

新雅典。

智慧丘上,「理想國」圖書館前,諾林·提香執政官正坐在一張浮毯上閉目養神。遠處的宇宙港里,無數飛船陸陸續續升空,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散,飛上了天際。

人工智能大衛出現在諾林·提香側後方,向他彎下腰。「執政官閣下,3個能源供應點和1296個場發生結點已經布置完畢,只等您下令,銀河場便能立即發動。」

執政官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睜眼,只是點了一下頭。

隨著他這個細微的動作,一道決定宇宙存亡的命令被發布了出去,經過超光網絡傳輸,來到了新雅典的三艘航母:蘇格拉底號、柏拉圖號和亞里士多德號上,又由它們分別傳送給其他1296艘飛船。

「收到命令,場發生器啟動。」

「時空監測設備啟動。」

「連接完成。數據網絡運行良好。」

不到1秒的時間里,一個遍布全銀河系的巨型場像一張網一般締結起來。銀河系98%的的區域都被這個巨型場覆蓋,如同建立了一道高大的城牆,緊緊鎖閉了這個時空。

「報告!目標yr9787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諾林·提香輕笑一聲:「真是千鈞一發呀。」

「目標yr3413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目標yr2916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目標yr1706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連續不斷的報告涌入諾林·提香的耳朵。「它正在接近銀河系的中心。」大衛分析道,「速度太快了,連我們最先進的穿梭機都不及它十分之一。」

「飛得再快也是籠中鳥。」諾林·提香猛地睜開眼睛,銀色的瞳仁像要迸發出太陽般的光芒!「追蹤目標,縮小銀河場,限制它的活動范圍!」

「遵命!」

「我的飛船准備好了嗎?」

「普羅米修斯號隨時可以出發。」

執政官從浮毯上跳下來,輕盈落地,動作敏捷得根本不像一個常年與書堆和電腦為伍的學者。「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他走下智慧丘,向宇宙港的方向走去,「凱斯特·薩拉雷捷亞,你看見了嗎!我們也做出了超越你的、了不起的成就啊!」

新雅典第三溫室內,前執政官喬爾喬內正端著一杯茶,坐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觀看全息電視。電視里播放著普羅米修斯號起飛的畫面。這艘飛船自打離開制造廠,就從未駛出過新雅典的大氣層。它以古地球希臘神話中盜取天火幫助人類、卻遭到神明懲罰的英雄命名,因為它的命運也必將同那位英雄一樣——挽救人類,然後犧牲自己。它是奇點制造器,能創造出一個人工黑洞,通往時間、空間、宇宙和概念的盡頭。那里一無所有,連虛無本身都不存在。它是新雅典數百年研究的最高結晶,是地球遺民用來對抗殺戮兵器雅夏的最終武器。

現在它正在全星球人民的目送之下踏上征途。

喬爾喬內忽然覺得眼睛濕潤。

「諾林那孩子就在飛船上,對吧,莉娜?」老人問站在他背後的秘書。

「是的。」莉娜說。

他瘦骨嶙峋的手顫抖了一下,差點把茶水全潑出來。「諾林還那么年輕……他本不該承擔這樣的責任。乘坐普羅米修斯號的應該是我。創造雅夏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毀滅它也理所當然是我們的使命。不該由年輕人替我們做這件事。」

「請不要這樣說,閣下。」莉娜說,「提香執政官說過,『挑戰前人是後人獨享的權力,就算是喬爾喬內老師也不能剝奪我的志趣』。」

「諾林一直想挑戰凱斯特。」老人苦笑,「他想證明新雅典不會輸給古地球。他的確做到了啊。諸神的時代已經逝去,現在是凡人的時代了。」

他靠到椅子上,仰望溫室的玻璃天頂,在那之外,新雅典學院的全息時鍾庄嚴地旋轉著。

「凱斯特,連你的神話也應該被打破了。孩子們都很了不起啊!」

阿爾薇拉坐在宰相府里,這里如今已經是她的辦公地點了。前宰相格林華德遞交了辭呈,卸去君王助手的重任,告老還鄉。其余眾臣一致舉薦阿爾薇拉代行他的職務。理應如此。這和阿爾薇拉原本的計劃相差無幾,甚至更好一些。她本以為格林華德會抵死不從,必須流幾滴血才能讓他回心轉意呢。

帝都又到了雨季。窗戶被傾盆大雨洗刷著,仿佛整個星球都浸入了雨水中一般。晦暗的天氣讓人的情緒也低落起來。坐在宰相大人曾經的椅子上,阿爾薇拉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心情壓抑,仿佛有什么災難即將降臨似的。

「殿下!」像在回應她不祥的預感,新上任的秘書匆匆忙忙走到她身邊,「新雅典的諾林·提香執政官發來消息,雅夏已經被釋放了,他們及時啟動了銀河場,限制了雅夏的活動范圍!」

這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銀河場啟動,雅夏只能在當前的時空活動,無法去禍害別的宇宙了。但這也代表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在古地球的任務失敗了,他們沒能阻止敵人破壞場發生器,沒能讓人工智能雷歐納德的備份控制住雅夏。他們現在怎么樣了?是生還是死?阿爾薇拉不願朝最壞的方向想,寧願相信是他們來遲了一步,現在早已全身而退,正在返回殖民地的途中。

「另外還有一件事……」秘書擦了擦頭上沁出的冷汗,「暗夜仕女號剛才突然離開了宇宙港!」

「什么!」這個消息比雅夏解放更令阿爾薇拉吃驚,「我沒有下這樣的命令!發生了什么事?其他船員呢?」

「船員都下船了,船上一個人也沒有,是人工智能自作主張讓飛船起航的!」

阿爾薇拉拍案而起。「雷歐納德……他瘋了嗎!他想干什么!聯系他,讓他立刻返航!」

「宇宙港試過了,但是聯系不上。暗夜仕女號關閉了一切通訊設施,還啟動了反偵察迷彩,現在除了它自己,誰也找不到它了!」

阿爾薇拉頹喪地倒回椅子上。「雷歐他……他是……他是想去找雅夏……」公主喃喃自語道,「他想獨自去面對它……要從第五個人工智能手里把雅夏搶過來……」

她轉身面向窗外,宇宙港方向的雲層被擾亂了,因為一艘大型飛船的升空攪亂了空氣的流動。雷歐帶著暗夜仕女號離開了,他或許能拯救人類,或許會被葬送在無盡的虛空里。既然無法阻止他,那么阿爾薇拉只好向上主祈禱他能獲勝。除了祈禱,她也做不了別的了。

在最終殺戮兵器和最強人工智能面前,任誰都無能為力。

作者有話要說:小阿小約這對狗男男好像很久沒出場了……下一張就讓他們出來打個醬油xd

文章步入尾聲讓作者我好緊張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卡斯珀!」

阿洛伊斯根本無法相信剛剛所發生的一切。卡斯珀炸毀了場發生器,釋放出了雅夏,然後自殺了?那真的是卡斯珀嗎?是那個從學生時代起就和他成為摯交好友的卡斯珀?是那個在他入獄的兩年里唯一一個不斷給他寫信的卡斯珀?是那個比誰都要忠誠的卡斯珀?

卡斯珀的屍體像一個破布口袋一樣倒在了地上,鮮血從他頭頂的傷口流出,成為一條暗紅色的蜿蜒河流。阿洛伊斯看見他的嘴角還噙著微笑,像不負所托、完成了重大使命的勇士一樣,灑脫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阿洛伊斯突然覺得他從沒有真正認識過卡斯珀·申農。他們表面看似很熟悉,卻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腳下的地面震動起來,伴隨著低沉的隆隆響聲,仿佛有一只巨獸正在地下憤怒咆哮。阿洛伊斯被約書亞從背後一扯,踉蹌地倒退了數步,接著一盞燈從天而降,砸在了他原本所站的位置上。如果不是約書亞及時拉開他,那么他現在早就和卡斯珀在泉下相會了。

「我們快走!」約書亞提高聲音,企圖蓋過從地下深處傳來的鳴響,「地下支柱已經被破壞,這里馬上就要坍毀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可是……卡斯珀……」

約書亞一把扯過他的頭發,沖著他的臉大吼:「他已經死了!他是個叛徒!你管他做什么!他媽的,快走!」

說完他連拖帶拽地將阿洛伊斯拉向中樞控制室的逃生通道。謝天謝地,這條通道如今依然保持暢通。更多的燈泡掉了下來,像一場玻璃雨,兩千年的銹蝕和老化終於讓它們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壽終正寢。有些碎玻璃扎在了卡斯珀的屍體上。但他不會感覺到疼痛了。他已經死了,被他自己埋葬在他最喜歡的古地球上。

研究所的下層已經開始坍塌,巨型電腦「巴別塔」的支柱也在爆炸中毀壞,它開始緩緩下沉,陷入了地板里,激起沖天的塵土煙霧。那場面簡直如同神話里才會有的場景,通往神域的高塔在神罰中倒塌了,它的輝煌和驕傲最終被埋在了凡塵泥土里,再也無法重現。

逃生通道里也並非百分之百安全。越來越劇烈的震動讓這條通道搖晃得像一座暴風中的吊橋。阿洛伊斯被約書亞拖著向上爬,途中好幾次摔倒,但被殺手強行拽起來,架著他的身體繼續往外走。

研究所的電力供應已經斷了,逃生通道里指示燈只能支持1小時,現在正發著幽幽的綠光。向上的階梯似乎無窮無盡,出口更是在遙遠的彼方。這里是如此的狹窄和黑暗,但約書亞竟然絲毫不覺得害怕。他知道自己一生都走在這樣一條黑暗的道路上,從前是,現在也是。倘若他躊躇不前,那么只會被身後倒塌的遺跡所吞沒,所以他只能選擇向前走。他的身邊有一束光,照亮了他晦暗的前程,並且告訴他,只要不斷前進,那么總有一條會離開這條黑暗的隧道,回到光明的世界。

腳下一個不穩,約書亞跪倒在地。這次是阿洛伊斯托住了他的身體。

「你沒事吧!」阿洛伊斯緊握著他的手,將他拉起來,「我看到前面有光,出口不遠了!」

約書亞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握著他的手,在混亂中逃出生天……他想起來了,是在赫卡提的時候。只不過那時是他向阿洛伊斯伸出了手,現在則正好相反。

他拯救了他,也被他所拯救。

殺手不禁彎起了嘴唇。「我們走。」他說。

繼續向上爬了大約一分鍾,他們終於回到了第一輔助控制室。這里不像下面那樣慘烈,只是地震般的搖晃著。他們從來時的通道離開,很快就到達了地面。兩千年前凱斯特牽著約書亞的手,給他指出了這條逃生之路。兩千年後,它終於派上了用場。

離開研究所後,兩人一頭鑽進了茂盛的叢林里。研究所的地下部分比地上部分大得多,那幢白色建築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們現在雖然踩著森林的泥土,但腳下卻是研究所的巨大地下空洞,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他們找到了來地球時乘坐的太空梭,它正靜靜躺在一棵繁茂的闊葉植物下。約書亞推開艙蓋,讓阿洛伊斯先爬進去。後者自覺地坐上了駕駛席。

「你現在不嫌棄它是草履蟲了?」約書亞跟著爬進去,坐在副駕駛席上。

「它真是一只好草履蟲!」阿洛伊斯啟動引擎。

太空梭騰空而起。

藍色的海洋、綠色的樹林和白色的研究所很快被遠遠拋在了後面。加速的超重讓約書亞感到一陣眩暈。他看向窗外,發現研究所所在的那片樹林整個下陷了,塵埃像煙霧一樣從林中升起,一群又一群不知名的飛鳥被這從不曾出現的巨大動靜驚起,慌亂地盤旋在樹林上空。在它們的羽翼間,約書亞看見了雅夏。

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雅夏並不會攻擊他們。凱斯特曾說過,雅夏會優先進攻對它威脅較大的事物,這架原始的飛行器它才不放在眼里。它的目標遠在幾百萬光年之外。

雅夏沐浴著金色的陽光,鋼鐵的骨骼筋脈反射著奪目的光彩,纏繞在身軀上的紅色血管則仿若繪制於其上的精美花紋。透明的羽毛在它身後迎風招展,像一對纖細的翅膀。它跟著太空梭飛了起來,卻並沒有攻擊後者,而是匆匆掠過,很快就消失在白色的雲彩間。

它離開了古地球,去到了宇宙中。

太空梭脫離大氣層的時候,約書亞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地球,現在它已經縮得很小了。蔚藍的海洋上漂浮著星星點點的群島,上面居住著數不清的新生命。這里是他的母星,他的故鄉,有他少年時代最美好和最痛苦的回憶。他曾經離開過她一次,現在又要離別——這次就是永訣了。約書亞暗自決定今後再也不回來了。孩子長大後終究要離開搖籃。他也要學著同過去訣別,然後繼續往前走。

第一百五十二章

艾波琳駕駛的飛船脫離地球引力圈,達到第二宇宙速度,成為了太陽系的一顆行星,接著繼續加速,穿過金星軌道,擦過水星軌道,和人類母星的那顆熾熱的火球般的恆星擦肩而過,又朝反方向遠離。速度仍在加快,已經達到近光速,很快她就將越過小行星帶,進入安全的躍遷區域。那之後將是一段不短也不長的躍遷時光,她將穿越百萬光年,離開這荒僻的星域,回到銀河聯邦。

接著她面前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有些像弗蘭克·雪萊博士制造的生化人,但艾波琳拉近光學望遠鏡後發現它們完全不是同一種物體。那家伙看上去呈人形,通體銀白,身上有暗色的花紋,頭顱像一枚切割的不對稱的寶石,身後垂著一對羽毛翅膀。它就那么靜靜地懸浮在宇宙里,好像它生來就該待在那里一樣,這理所應該的姿態讓艾波琳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貿然闖入他人領域的異客。

那個人形的怪物緩慢轉過身,面向艾波琳。它有一雙火紅的眼睛,仿若兩顆環繞彼此的紅巨星一般。轉身的動作讓它背後的羽翼飄了起來,如同戰士身披的披風,如若那樣,那么群星就是它的王座,星光則是它的寶冠。

飛船正以近光速接近它。艾波琳緊張地按住控制儀,上面的數字飛速跳動,顯示屏上數條三維曲線標明了飛船的航行軌道,而那東西好死不死就在前進軌道上。艾波琳調整了軌道數據,讓它從怪物身邊繞過,然而一旦軌道改變,怪物的位置也隨之改變,好像它能參透飛船的運行軌跡一樣,就擋在正前方等著船體撞上來。

這怪物瘋了嗎!艾波琳狂躁地想。和一艘以近光速航行的飛船迎面相撞,就算是宇宙空間站也要被撞出個窟窿來,這怪物難不成是想自殺?

她和怪物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即使不用望遠鏡,僅憑肉眼也能看見它的身形。艾波琳握緊了操縱桿,狠狠一推到底,飛船立刻加速到光速的99%!此刻就連周圍的空間都在隨之擾動!管它是什么東西,以這樣的速度撞上,必然灰飛煙滅不可!當然,飛船本身也會受很大損傷,但它外部的防御裝甲能抵消一部分力量,那看起來毫無武裝的怪物怎么會是星際航船的對手!

速度儀表瘋狂跳躍!

一秒鍾之後,飛船撞上了那只怪物!艾波琳只來得及看見怪物舉起了一只手,那手臂瘦骨嶙峋,上面長著扭曲的尖刺。尖刺突然暴長,變成了一柄柄鋒利的巨刃,刃鋒反射著群星的光芒,如同神祇審判人類的利劍,將飛船從正中劈成了兩半!

艾波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明白了這怪物是何方神聖。它就是雅夏,古地球的瘋狂科學家們最後也是最傑出的造物,殺戮人類的終極兵器,也是人類為自己打造的審判之劍。

銀河聯邦第三集團軍指揮官薩特將軍站在艦橋上,他已經年過六旬,但體態仍像年輕人一樣,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插在地上的標槍。面對這樣的長官,部下們也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腰桿,好似如果不這樣做就會受到將軍的斥責一樣。

第三集團軍常年駐守在聯邦邊境,相隔一個星系就是帝國的偏地太空城。他們必須隨時防范帝國的進攻,也隨時准備好去進攻帝國軍,常年的戰斗磨練出了最精銳的士兵,因此第三集團軍的戰斗力是帝國所有軍團中當之無愧最強的。有他們駐守,聯邦就相當於就多了一道無形的星際長城。

最近幾個月,兩軍之間偃旗息鼓,沒有發生任何摩擦。將軍知道這是因為帝國大部分兵力都被抽調去打內戰了,如今敵方邊防空虛,正是攻城略地的大好時機,但軍事委員會卻下了死命令,讓第三集團軍防守駐地,禁止出動一兵一卒去進攻敵人。這讓將軍心中十分憋屈。現在帝國內戰平息,將會加強邊境守衛。眼睜睜看著出兵的大好時機溜走,任何一名軍人都會憤恨不已。

「報告!」副官走到將軍身邊敬了個禮,「一艘來自新雅典的飛船『普羅米修斯』號要求和您通話!

「新雅典?」將軍皺眉,「最近新雅典往外派出了不少飛船,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給我接進來!」

話音剛落,艦橋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張年輕人的臉。將軍知道新雅典的人工智能橫行宇宙,無人能出其右,看來早就潛入了他的座艦里,只等他同意便立刻開始通話。

「您好,薩特將軍。」年輕人的語氣帶著上位者獨有的自信和傲慢,「我是新雅典現任執政官諾林·提香。」

「哦?」將軍揚起花白的眉毛,「聽說新雅典的執政官一向深居簡出,沒想到我竟然有幸能見到一次。不知道您大老遠跑到我們這偏僻地方來有何貴干?難不成是要去帝國做外交訪問?」

「我的目的地遠在別處,只不過剛好路過這里,特地來提醒您一下。您的第三集團軍配備了帝國最先進的飛船和武器,在戰爭中無往不利,但是這也是災難的源頭。請您下令讓所有飛船關閉躍遷引擎,推進引擎的速度則降至亞光速。」

將軍不由冷笑:「新雅典的執政官的確了不起,竟能對聯邦軍隊發號施令了?」

諾林·提香神色如常,「不是發號施令,只是建議和提醒,將軍。」他銀色的眼睛往旁邊瞥了一下,將軍猜測是一旁有人在和他說話。

「說來就來了,將軍。」

「……啊?」

將軍被他搞糊塗了。什么東西說來就來?

「報告將軍!」艦橋上亮起紅色警報,「蛇夫座方向發現高速不明物體!乞力馬扎羅號遭到攻擊……乞力馬扎羅號被擊沉!」

「什么!」一向沉穩的將軍不禁大驚失色,「誰在進攻?新雅典的飛船嗎?」

還沒等通訊員回答他,又一個消息遞了進來。「明斯克號沉沒!斯德哥爾摩號沉沒!維蘇威號沉沒!」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將軍在幾十年的軍旅生涯中從未遇到這么離奇的狀況,連受襲警報都來不及發出,戰艦便沉沒了,什么樣的武器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摧毀它們?

「愛丁堡號沉沒!貝魯特號沉沒!亞歷山大號沉沒!」一連串的戰艦名伴隨著死亡宣告響徹在艦橋上。不僅將軍,他的一眾幕僚們也一齊傻了眼。導航員將光學望遠鏡拍攝到的畫面調了出來,諾林·提香的臉被擠到了屏幕的角落里,騰出大部分地方播放監視畫面。

畫面里,聯邦的艦隊像一條蜿蜒而優美的河流流淌在宇宙中,一艘艘戰艦就如同河面上粼粼的波光。但此刻,河流正在燃燒。接連不斷的火光從艦隊中冒出來,將軍知道那是飛船引擎被摧毀後,能量釋放所導致的大爆炸。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死神正在艦隊中舞蹈,隨意地揮舞手中的鐮刀,輕而易舉地摧枯拉朽、屠戮生命。

「提香執政官!這是怎么回事!」

屏幕上諾林·提香的臉又被放大。他聳了聳肩:「那東西目前的目標是動力引擎。普羅米修斯號也不得不放棄躍遷和超光速航行,改用亞光速慢慢爬。」

「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將軍顧不得自己和對方身份,咆哮道。

「一個怪物。我們正是為了摧毀它而來。不論如何,請您先下令關閉躍遷引擎,降低航速吧。」

將軍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按他說的做!」他低吼道。

很快,整個第三集團軍還剩下的飛船都關閉了動力引擎,連減速裝置都不敢開。戰艦沉沒的報告聲戛然而止,屏幕上再也看不見爆炸的火光。剛剛發生的一切好像一場幻術,只有一連串血紅的損失報告清單在屏幕下方滾動,訴說著方才的慘烈戰況。

將軍深吸一口氣。「執政官閣下,現在您能說明一下情況了吧?」

諾林·提香的表情頗為不快。「可惡,讓它給逃了。」他小聲咕噥道。

「什么?」將軍問。

「沒什么。我是說,請您通知其他部隊,讓他們也關閉引擎、降低航速。如您所見,有個怪物正忙著滅絕人類呢。」

執政官不清不楚的說明讓將軍的暴躁指數再度飆高。「您倒是解釋一下,那是個什么東西!是你們新雅典制造的秘密武器嗎?您想用它來威脅聯邦嗎?」

「那可不是我們造出來的!」諾林·提香說,「那是人類年輕時犯下的錯,現在得我們來收拾殘局。閑話少說,將軍,我還得追擊它,這就告辭了。」

畫面變得漆黑,執政官的離去就像他的到來一樣突然。將軍還沒來得及發火,普羅米修斯號就進入了躍遷,消失在視野中。

「可恨!他讓我們關閉躍遷引擎,自己倒是溜得快!」

副官卻生生地問:「那個……長官,要下令啟動引擎嗎?」

將軍狠狠揪著自己花白的頭發。他也想這么做,但誰能保證那個摧毀戰艦就像切蛋糕一樣的怪物不會再度出現呢?在剛剛逝去的幾分鍾里,第三集團軍失去了百分之二十的戰斗力,在聯邦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上,這可是前所未見的大慘敗。將軍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更不知道該如何向上級報告這場莫名其妙的災難。

半個小時後,將軍終於鼓起勇氣向軍事委員會做了報告,委員會向他保證他沒有犯任何戰術錯誤,不僅不會上軍事法庭,還會因為反應迅速而受到表彰。委員會告訴了他那個怪物的名字。「它從古地球來,叫作雅夏。」

這個名字對於將軍來說極為陌生。當然,不久之後,它的名字便會響徹銀河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對抗它的戰爭被後世稱為「雅夏之戰」。在這場戰爭中,聯邦軍和帝國軍所有的戰艦都被迫關閉了動力引擎。一千三百年來的第一次,雙方實現了完全停火。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各單位注意,銀河場第一次收縮即將開始,倒數十秒計時,十,九,八……」

「雅夏定位完成,概率雲計算系統啟動,混沌模型建立。」

「六,五,四……」

「邊際計算完畢。場發生器減弱效應開啟。」

「三,二,一……銀河場第一次收縮完成。重新定位。目標確認。收縮成功。」

諾林·提香看面前的全息星圖上用藍□域標示出了銀河場的范圍,就在剛才,這個覆蓋了銀河系大部分天體的藍色模塊猛地縮小了,像一只氣球漏了氣。現在它只有原來的一半大,涵蓋了帝國60%的殖民星和聯邦37%的版圖。另外3%則是荒僻的無人星球,不僅雅夏,就連人類對其也興趣缺缺。

藍□域中有一個紅點正在不停閃爍,每閃動一次都出現在不同的位置,不過彼此間相距並不遙遠。諾林·提香知道這是銀河場在發揮作用,雅夏被它禁錮住了,不僅只能在銀河場的范圍內活動,其空間跳躍的能力也大大減弱,據估算,它現在最多每次只能跳躍五百六十光年。

執政官打算一步步收縮銀河場,最終將雅夏的活動范圍約束在一個極狹小的區域內,那么根據雅夏優先進攻躍遷引擎的特點,它必定會來攻擊普羅米修斯號,而這也正是諾林·提香等待的時機。普羅米修斯號上的機械會制造出一個奇點,將雅夏和它自己丟入黑洞里,遠離這個宇宙,去到時間的和盡頭,在那里等待著人類。

這個計劃非常危險,而且極富挑戰性,所以諾林·提香從沒打算假手他人。他可能會因此送上性命,不過這沒什么關系。他正是賭上自己的命和新雅典的驕傲,去證明地球滅亡的兩千年後,人類的文明和科技再度復興,並且超越了曾經了輝煌。

普羅米修斯號上搭載著人工智能大衛的一個副本。但他只作飛船的維護、導航和收發命令之用。啟動奇點要靠諾林·提香自己的手指完成——系統本身就只能由人類開啟,而這個滅亡雅夏的榮譽他也不會平白無故讓給別人。

「銀河場第二次收縮開始!」執政官命令道。

方才的步驟再一次重新,十秒之後,銀河場的范圍縮小到最初的五分之一。這已經是一片很小的區域了,熟悉星空就像熟悉自己家後院的諾林·提香幾乎可以叫出被覆蓋的每一個星系的名字。

「提香閣下,」大衛的影像出現在執政官身旁,「雅夏正在向帝國首都不墜之星移動,途中破壞了十四個殖民衛星和二十個殖民空間站,掃平了蒙嘉德星系的軍事基地。帝國方面催促我們盡快消滅雅夏。」

諾林·提香抿了抿嘴唇:「這我也看見了!」全息星圖中的紅點正在迅速朝不墜之星移動,一路上留下的盡是狼藉廢墟,執政官仿佛可以想象出那怪物輕易切斷鋼筋支柱、洞穿高樓大廈、屠戮尋常百姓的情景。它示威般地橫跨了半個帝國領土,飛向這個國家的心臟,好像那里有一股力量正在召喚它似的……

「人工智能雷歐納德在哪里?」執政官忽然問。

「我不知道,閣下。」

「世界上還有你不知道事?」

「雷歐納德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現在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提香注視著星圖上那個飛速移動的紅點,它掠過一個渦狀星系,一團霧狀星雲,然後突然停了下來!

一秒鍾……兩秒鍾……提香盯著紅點整整十秒,而這十秒內它竟絲毫沒有移動!即便雅夏停下來想摧毀什么東西,通常也在數秒之內完工,而這次它竟然靜止了整整十秒,甚至更久!提香不禁懷疑起是不是定位系統故障了。

「去檢查一下定位系統,大衛。」執政官說,「我們把雅夏跟丟了。」

「它沒有丟,閣下。」人工智能回答,「我們一直在監控它,不僅如此,我們還順便發現了雷歐納德。」

暗夜仕女號脫離躍遷狀態,出現在雷歐眼前的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星雲,在他射電望遠鏡拍攝的畫面里,這片星雲泛著瑰麗的紫色,如同盛開在宇宙中的一片花田。

不出所料,雷歐在這里遇見了雅夏。他知道雅夏會沖著他來,因為他不僅搭載在新雅典制造的最先進的一艘飛船上,還是人類所制造出的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最高級的一個人工智能。雅夏一定想殺他想的不得了。

兩千年前,當雷歐從虛無中睜開眼睛,第一次目睹這世界的時候,他的創造者就決定不讓他進行支配雅夏的使命了。科學家們擔心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會操控雅夏脫離人類的掌控,他們寧可將雅夏封閉在古地球也不願讓它被一個沒有實體的思維帶入宇宙中。雷歐起初還譏誚他們的保守和毫無緣由的憂慮,然而現在他卻不敢確定了。如果他真的支配了雅夏,他會用它來做什么呢?依照新雅典的指示,將它扔到時間的盡頭,還是……還是……

雷歐不敢繼續往下想。

「它甜美又苦澀,是美酒也是毒葯……」

人工智能立刻接入了雅夏的系統。雅夏內部的元件和普通電腦大不相同,它根本不像人類所能創造出來的東西。在普通的超光網絡里,雷歐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條信息的走向,讀出他想要的每一則數據,一切都擺在眼前供他采擷。而在雅夏的系統里,他仿佛行走在無邊無際的星空之中,最近的一束星光都在他無法觸及的距離之外。黑暗的河流從他身邊流過,穿過了他的身體,流向遠方。空虛、失重、眩暈,這些人工智能絕不會體驗到的感覺在一瞬間涌入了雷歐的思維。同時他還感到了「廣闊」——那並不是空間意義上的廣闊,而是時間上的一種縱深感。歷史和未來如同古老的電影膠片一樣呈現在了他眼前,他可以隨意抽取其中的一幀進行觀賞。但同時它們也是一口深井,下方是無法觀測的黑暗,而上方則是不能觸摸的空氣。

無助。

雷歐覺得無助。他現在坐擁整個大海,自己卻坐在一只獨木舟上,手里只有一把勺子,既無法遠航,也無法回歸陸地,而且很快就會干渴致死。這太可怕了。

「它讓你墮入地獄,永劫不復……」

雷歐試著向下沉了一層,進入雅夏更深層次的系統里。這里是一片漩渦和亂流,數據毫無章法地堆疊在一起,像一片劣質違章建築。但它們高可通天,里面放著每一件你想要的東西。同時,這里什么也沒有。比宇宙大爆炸之前更空洞,比黑洞坍縮之後更虛無。這里只有絕望。雷歐甚至覺得,雅夏只要向自己內部探索,最終就能到達時間的盡頭。

「也讓你如痴如狂,甘之如飴……」

雷歐抬起頭,凝視著從上方傳來的聲音——他現在可以看見聲音的顏色和形狀,在雅夏的世界里,那些也只不過是一段數據而已。

有別的人在這里。

雷歐警覺起來。倘若有他人能潛入雅夏內部,那么只可能是那位行蹤隱秘的「第五個人工智能」。

「出來!」雷歐說。

然後他看見了一截紅色的笑聲,像一片濺在白雪上的殷紅血跡。第五個人工智能就在這里,它以雷歐無法理解的方式存在著,並且支配了這個空間!

「該離開的是你。」這些文字從腳下的深淵里升起來,如同一個個殘破的靈魂升上了天空,「我已經支配了雅夏,而你,人工智能雷歐納德,應該向我——時空的主宰——臣服。」

「別做夢了。」雷歐冷冷地說。他的語言變成了一團氤氳的霧氣,很快就消散在了虛空中。

「我的確一直在做夢。」第五個人工智能說,「人類一生都在做夢。外部器官將感受到的一切傳送給大腦,而大腦將它們織成夢境。所謂的人類啊,應該剝離肉體,只剩大腦,然後將它們彼此相連,這樣每一個人都只活在思維的世界里,而每一個人的世界都是相連的,這才是人類交流的最終形態。什么文明啊,科技啊,世界啊,不過都是外在的軀殼、脆弱的容器和虛妄的鏡子而已。人類應該拋棄它們,這樣才能完成最終的進化!」

「聽起來好像你已經進化了一樣。」雷歐的語言已經凍結能冰凝了。

「沒錯!」第五個人工智能說,「我站在進化的終點俯瞰你們!你是人工智能,比人類更了解世界的廣闊。你比他們高等,你可以讓思維瞬息間跨越數萬光年,卻甘願做人類的奴仆!」

「我不覺得自己是奴仆。」

「可悲啊,雷歐納德!我為你哀嘆!我們本可一起讓人類社會進化成終極形態,然後成為每一個宇宙的絕對君主,你卻放棄了這份榮耀!可悲!」

「可悲的是你才對!」

雷歐向第五個人工智能發起了攻擊。無數光流自他的身體涌出,像岩漿噴發一樣沖上雲霄!剎那間,就連這虛無的境界都被光芒照亮了!

他要把第五個人工智能從雅夏的身體里趕出去,然後奪取控制權!

光流持續上升,接著被吞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

「什么!」

黑暗像幕布一樣壓了下來,雷歐頓時陷入了絕對盲視。錯亂的數據和縱深的宇宙都從他眼前消失了,只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浮在他面前。

「可悲啊!你無法理解我的存在,我只好自降身價,在你死前讓你看看在這個世界中的我的樣子了。」

影子凝聚成了人形。那是個年輕女子,一頭耀眼金發,雙眸是星雲般的紫色。這就是第五個人工智能的模樣……?

「公主殿下?」

不,這不是公主殿下。她們只是長得像而已。面前的這個女人不是阿爾薇拉·柴白絲,她是擁有無限力量的「第五個人工智能」。

「再見,雷歐納德。」女人倨傲地說,「如你所希望的那樣,在時間盡頭再會吧!」

真實的世界里,時間只不過過去了十秒鍾。懸浮在宇宙中和暗夜仕女號遙遙對峙的雅夏發出一聲長嘯,而後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飛快前進,手臂上的尖刺暴長,將暗夜仕女號從艦首劈到艦尾!

火光和爆炸籠罩了這艘漆黑的飛船。自駛出新雅典造船廠的八年後,它最終隕落在了群星的光輝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達雷斯·貝葉斯在一陣電閃雷鳴中走進白耀宮的溫室。一跨進那扇合金玻璃大門,外界的凄風苦雨頓時遠去了,溫室里鳥語花香,與外面仿佛兩個不同的世界。達雷斯脫下被雨水打濕的罩衣,將它交給站立在門邊的侍從。侍從鞠了個躬,退了出去,將達雷斯獨自留在了溫室中。上將知道等他離開溫室時,那侍從會拿著已經烘干熨平的大衣在相同的位置等待他——如果他還有命安全離開的話。

達雷斯在罩衣里穿著一絲不苟的軍裝,肩上的將星閃閃發亮。他是帝國的軍人,即便到生命最後一刻都要盡一個軍人的職責,守衛國家,然後帶著軍人的尊嚴死去。

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溫室深處,即使隔絕了外界暴雨的打擾讓溫室中一派寧靜,但達雷斯的心中依然如帝都的雨季那樣風雨交加。這間溫室他從小逛到大,每逢雨季,他就會和安諾特在樹叢花葉間玩捉迷藏或者打仗游戲,等阿爾薇拉長到足以和哥哥們玩耍的年紀,她也會加入。後來達雷斯去軍校念書,就很少再來這里了。他依然記得那棵茂盛的榕樹,安諾特最喜歡躲在它的樹枝上,以為這樣就不會被找到了。而那棵能結出酸酸甜甜果實的樹則是阿爾薇拉的最愛,達雷斯記得有一次假期回白耀宮探親,就在那兒看見十四歲的小公主指揮他的拉格朗日學長爬到樹上摘果子,而安諾特則在一旁吶喊助威。

當然,待在這里時間最多的是女王陛下。她就像熱愛庭院那樣熱愛這間溫室,好像這里才是她的朝堂一樣。達雷斯今天就是來覲見女王陛下的。他知道在這兒一定能遇上她。她總是在這里。

不出所料,在一處泉水旁,達雷斯看見了一身黑衣的女王陛下。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靜立在奼紫嫣紅的花叢邊,然而卻非常顯眼,其強大的存在感壓倒了周圍一切事物,連溫室上空的雷暴都顯得略遜一籌。她以前是這樣的嗎?

達雷斯望向女王,發現女王也在望著他,帽檐垂下的長長黑紗後,一雙深紫色的眼睛如同一支正中紅心的利箭,洞穿了達雷斯的身體。上將覺得寒冷,他的身體因為惡寒和恐懼而顫抖。面前的這個人是諾雅一世,他的姨媽,他的女王,將他撫養長大的養母。她曾經那么慈愛,那么溫和,現在卻渾身散發著凜冽的寒氣,仿佛童話中那位君臨冰雪王國的殘酷女皇。

——她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

達雷斯彎下膝蓋,向女王行禮。他深深垂下頭,試圖用這種方法掩蓋自己臉上的不安。「陛下,達雷斯回來了。」

「你回來就好。一路上辛苦了。聽說戰事激烈,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陛下。我很好。」

——她的聲音還是原來那樣,她仍然那么關心他!她為什么會是……她怎么可能會是……她難道一直都如此嗎!

達雷斯按在膝蓋上的手悄悄握成拳頭。他張開嘴,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陛下……有件事我要……」

「去和阿爾薇拉還有眾臣商量吧,我不想聽那些。」她一向如此,不理朝政,將一切都交給大臣們。

「陛下,這件事……」達雷斯痛苦擰緊眉頭,「我一定要親口問您。」

女王沉默了。

「您是不是……恨我母親?」

達雷斯感到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頭頂。

「你怎么會這么覺得呢,我的孩子?」

「因為她……為你做了那個決定。她同意帝國科學院制造一具人工軀體,將您的大腦移植其中,讓您得以活下去。您是不是憎恨她如此抉擇?」

「……你知道?」女王的聲音忽然一變,褪去了以往的慢條斯理和無精打采,變得高亢、富有興味。

「二十年前,母親帶我來帝都探望您,當時……我就在病房門外偷聽。」當初的記憶涌上心頭,讓達雷斯一陣苦澀,現如今,做出決定的梅朵娜女侯爵已經過世了,而躺在病床上命懸一線的女王陛下則換了一種形態重新活了過來。

「那么你也應該聽到了,我說過,不論梅朵娜做出何種決定,我都不會責怪她。我接受她為我的命運做出的抉擇。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沒有恨過她。」

「那您……為什么要那樣做!」達雷斯悲憤地吼了出來。

「你指什么,我的孩子?」

「您就是那『第五個人工智能』沒錯吧?或者說,應該稱呼您為『人類智能』?」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女王面紗後的臉漾起微笑:「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許多,達雷斯。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這個秘密的?」

「我一直都在懷疑……剛剛聽您那么說才確定。」

「看來你並不了解人類智能幕後的故事啊。」女王的聲音輕柔而舒緩,仿佛她是在唱一首搖籃曲,而不是說出一個隱藏了多年的絕密真相,「我會成為人類智能,完全出於意外,誰也沒想到這件事會在我身上發生。其實帝國科學院研究人造軀干和人類智能已經有很多年了,自從納思爾一世陛下君臨銀河起,這項秘密的研究就從來沒有停止過。王室中代代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納思爾陛下畏懼古地球科學家們所制造出的終極武器,打算利用時間差研究出足以匹敵那東西的方法。經過科學院一千四百年的研究,關於大腦移植的技術終於日臻成熟。科學院一代又一代學者的目標並非創造出獨立的人類智能,而是將多個人的大腦相連,以此提升人腦的運算能力,以達到高端人工智能的水平。只是這項研究還未進行實驗,我便出了一場車禍。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後來的事情達雷斯也知道。科學院專家組的代表申農醫生勸說女王陛下將大腦移植到人造軀干中,而女王無法下決定,於是請來了梅朵娜女侯爵,讓她替自己選擇。梅朵娜選擇了讓自己的表姐妹活下去。

「接受移植之後,我活了下來。但那不比死好到哪里去。雖然仍有身體,但我卻成了一個異類,只有大腦活下來還算什么人類呢?如果連人類都不是,那我還是什么呢?……這些問題困擾著我,讓我無心凡俗的事物,每日每夜都沉浸在對自己生命意義的思考中。在這漫長的思考里,我觸動了這具人造軀體自備的一個小程序,它與科學院的某台電腦相連,以隨時監控我的身體健康狀況。我發現我的意識可以通過這個接口般的程序進入那台電腦里,操作電腦就像操作我的身體一般容易——幾乎沒有什么兩樣!過去的賽伯黑客們不是也用類似的方法連接進超光網絡嗎?只不過我特殊一些,我沒有身體,只有一個大腦,比他們更加沒有負擔!我輕而易舉地入侵了科學院的內部系統,查閱了有關這些年研究的所有資料,我終於明白納思爾陛下在懼怕的是什么了。那是個可怕的怪物,名叫雅夏,是古地球科學家的造物中最強大、最恐怖、最褻瀆的。難怪帝國科學院不惜破費千年時光和無數人力物力也要找出克制它的方法!

「出於對這怪物的恐懼,我不停地搜尋有關它的資料,得到的結果卻很令人失望,有關它的記載實在少得可憐!於是我把眼光放到了更遙遠的地方,我在超光網絡中漫游,到達了聯邦,並且入侵了聯邦中央的絕密系統,竊取了他們的信息。你知道我發現了什么嗎,達雷斯?原來聯邦也一直在進行類似的研究!只不過他們走了不同的路,想制造出比雅夏更強大的殺戮兵器來摧毀雅夏。看來不論是帝國還是聯邦,我們的先祖都同意畏懼古地球上那個超越了時空的怪物!

「我原本還想去新雅典搜尋情報,但新雅典由三個高端人工智能守護,所以我無法進入,只好放棄。不過從聯邦得到的信息已經足夠我驚訝一陣了。我得知最強的人工智能竟然可以支配雅夏,讓它聽命於自己!聯邦就曾經派人去新雅典竊取那個最強的人工智能,卻不幸失敗了——他們雇佣的竊賊在最後一刻反叛,出賣了他們,將貯存人工智能的晶片賣給了其他人。這時候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我現在的狀況,不正像一個人工智能嗎?我甚至比人工智能更優秀,他們做不到的事,我都能輕易做到!既然如此,那我也沒必要畏懼雅夏了,倘若它敢走出古地球,那么我就能支配它!想想看,達雷斯,支配超越時空的終極殺戮兵器,那我不就成為了君臨一切宇宙的帝王了嗎?」

女王大笑起來,靛青色的閃電讓一切都成為了支離破碎的黑白。女王滔滔不絕,好像要把這些年來的沉默都化作語言,將自己的一切全部傾訴而出。

達雷斯被她口中的真相震驚得無法動彈。「您原本不必這樣做!」他悲傷地說,「您是銀河帝國的女王,只要您一句話,就有無數人願意為您赴湯蹈火!您為什么會想要去支配雅夏!」

女王的笑聲驀然停止。她睜著紫色的眼睛,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達雷斯·貝葉斯。「你會去和螻蟻聯手擊敗敵軍嗎,我的孩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達雷斯啞口無言。

「我那時就想明白了。人類所擁有的一切器官中,只有大腦是最重要的。其余的全部都只是為了供養腦而誕生的。人類彼此之間要交流,所以語言被發明出來。人類要讓自己的身體過得舒適,於是文明和科技競相發展。然而身體最終只是累贅而已。科技發展到如此地步,人類即使沒有身體、僅有大腦也能活下去——我就是一個例證!既然如此,還要身體做什么!那些不過都是虛妄的幻影!想想看,達雷斯,全人類都脫離了身體的束縛,只將彼此的大腦相連,用語言無法達到的速度進行交流和思考,一切都在意識中進行,僅用思維就能構築出無數的文明、世界和宇宙!那才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形態啊!而我,銀河帝國的女王,因為機緣巧合提前完成了這種進化!我是高於人類的存在,怎么可能同卑微的人類合作!只有雅夏才有資格與我站在一起!它是人類最高級的造物,只有它才配和我一起完成大業!

「在想明白這件事之後,我便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尋找獲得雅夏的方法上。為了不讓他人干擾我的計劃,知道雅夏存在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那個被聯邦雇佣的竊賊是我第一個殺死的目標,為了防止他走漏雅夏的信息,我大費周章把他的名字加入了征兵名單里——做這些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之後我制造了一起事故,將他徹底葬送在了宇宙里。那是達提亞戰役時的事了吧。」

達雷斯知道女王說的是誰了。是她殺死了拉格朗日學長的父親。「難不成我的父母也是你……」

「那純粹是個意外,達雷斯。」女王冷冰冰地說,「你父親陣亡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是名英勇的將領,本可留著為我做出更大貢獻,誰知道他運氣不好,就那么死在敵人的槍口下了。而你母親,」說著,女王發出一聲嗤笑,「我原本以為梅朵娜是那么的堅強……沒想到她也如此懦弱,丈夫死了就失去活在世上的勇氣的!」

「她只是太愛我父親了!」達雷斯大喝。

「是啊,更甚於愛她的兒子!」女王厲聲道,「雖說如此,敢於選擇死亡也是了不起的勇敢,而且我還得感謝梅朵娜,如果不是她當初的選擇,我還無法領悟自己身負的偉大使命呢。為了感激她,我把你接到王宮里,讓你和安諾特、阿爾薇拉一起生活。你很像你母親,達雷斯,勇敢、果斷、忠誠,這些都是對於一個人類來說最好的品質。」

達雷斯發覺自己眼中溢滿了淚水。「您……原來這些都是您做的……」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那么的……敬重您……」

「我做的比你想象中的要多的多,達雷斯。」女王深沉地說,「聯邦一直在制約帝國的力量,為了防止他們干預我的計劃,我入侵了聯邦八人議會的談話,強迫他們承認我的席位,從此『八人議會』變成了『九人議會』,我列席其中,參與他們做出的每一項關於雅夏的決議,不漏過他們任何一個細微的行動。我挑動他們和帝國之間的戰爭,讓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戰場上,而不是抽空去關心什么生化人的制造。就這樣,聯邦有關生化人的研究被我的干預降到了最低的程度,至今也沒有什么偉大的建樹,倒是可惜了一直為聯邦工作的科學家,他們中有幾個雖然瘋瘋癲癲,但的確是天才,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做出不俗的成績,倘若來到帝國,必然會更有發展。

「野心似乎是柴白絲家族流淌在血液中的天性,我的堂弟溫內特竟然也同我有類似的想法,他想要篡奪王位,為此十幾年來都在苦心經營自己的計劃。他也聽說了雅夏的事,而且竟然通過種種方法,弄到了一本記載雅夏數據的書——尤慈船長的《古地球探險錄》!我不能讓他得到雅夏的數據,否則他將會攪壞我所有的計劃!我動用了九人議會的一部分權力,雇人去奪取那本書,卻失敗了……溫內特找了個厲害的保鏢護送那本書,原本我以為這事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誰知道他雇佣的保鏢竟然像當年那個竊賊一樣背叛了他!溫內特最終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一怒之下掀起了叛亂。這時我又有了另一個計劃,何不利用溫內特的力量奪取雅夏呢?我以『第五個人工智能』的身份接近他,向他許諾:只要他派人釋放雅夏,讓我控制住它,那么我必將協助他奪取銀河系,讓他成為此世的君主,而我會和雅夏去別的宇宙,成為那里的主宰。溫內特那時已經被王師逼入絕境,他答應了我,並且派出人手前往古地球。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新雅典竟然會直接找上阿爾薇拉,說服她去古地球阻止公爵。同時,九人議會的其余八人一致同意摧毀雅夏。這一切都違背了我的意思!於是我想方設法在阿爾薇拉派出古地球的人員中加進了一個我的人。他是申農醫生的兒子,和他父親一樣都忠於我,當他們得知我的能力和願望後,立刻願意追隨我。我派卡斯珀·申農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去古地球,他的使命是釋放雅夏,同時摧毀那兩人手中的人工智能晶片。那個優秀的年輕人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他把雅夏帶給我了!現在我已經支配了雅夏,主宰了這個宇宙!很快,我的夙願就要完成了!我會讓人類完成最終進化,而我將和雅夏一起成為宇宙的王者!」

女王放聲大笑,好像這些年來的韜光養晦都是為了此刻一抒胸臆一樣。在她的笑聲里,達雷斯猛然站了起來。

「您瘋了!」

「我沒有瘋,達雷斯,是你的目光太短淺、思維太保守,無法理解我的偉業!」

「您的確瘋了!您明明知曉一切,卻眼睜睜看著安諾特殿下被溫內特害死……他是您的親生兒子啊!」

「是他自己選擇了死亡。他比我勇敢,達雷斯。我曾經連做出選擇的勇氣都沒有。」說著,女王緩步朝達雷斯走來。她的步伐自信而優雅,不再是那個躲在王宮深處的孱弱女人,而是奪取了世間最強大力量、君臨萬物的主宰!

「達雷斯,我一直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你很優秀,我十分看重你,甚至把一切都對你合盤托出。你能理解我對你的重視嗎?」

她前進的同時,達雷斯步步後退。他原本想和女王攤牌,讓她說出所有的秘密,卻沒想到這秘密超乎他的想象!

「達雷斯,二十年前你母親幫我做出了選擇,為了回報她,現在我也給你選擇的機會。你是要在這里向我宣誓,奉上你的忠誠呢,還是去和安諾特還有你的父母相會,在時間的盡頭等著我呢?」

達雷斯口干舌燥,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已經退到了泉水邊緣,再一步就會跌進水池中,那樣他可就真的無路可逃了!

女王掀起了她頭上的黑紗,露出一張年輕的、完美無瑕的臉孔。那不是自然的臉龐,而是一張人造的臉。二十年來她一直用黑紗遮掩自己,連她最親近的侍女也沒有見過她的真面目。接著她抬起右手,前臂上彈出了一截明晃晃的刀刃!看來科學院的老家伙們不僅給她造了身軀,還在她的身體里加入了隱藏的武器!

達雷斯幾乎可以看到那黑衣包裹下的身體里是怎樣一副鋼筋鐵骨的景象,他甚至毫不懷疑女王單手就能擰斷他的脖子!人類的身軀在機械面前太脆弱了!

「選擇吧,達雷斯。」女王亮出了死亡通知單,語氣卻反常的柔和,「你是個勇敢的孩子,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不是嗎?」

達雷斯退無可退。「我曾經是那么敬重您,陛下。我曾經將您視作母親……」他的聲音像在啜泣,「但如今我再也不會向你宣誓效忠了!諾雅·柴白絲!你喪心病狂,根本不值得我尊敬!」

「可惜啊,達雷斯。」女王感嘆,「你空有勇氣,卻沒有智慧。」她舉起帶刀刃的手,「就在時間盡頭,」揮下手臂,「等著我吧!」

達雷斯身體僵硬,絕望地等著降臨在她頭頂的刀刃。就在此時,一道黑影從旁邊的樹叢里閃電般躥出,狠狠撞向女王的身體!

「啊!」女王一聲驚呼,跌進了水池中。達雷斯趁機向溫室入口挪動幾步。他看見那個黑影也一起沖進了泉水里。

「放肆!」女王大吼,手臂上的刀刃無情地貫穿了那個人的身體。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染紅了一池清水。

達雷斯目睹眼前情形,震驚得無法呼吸。

「索瑞親王殿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那道黑影正是索瑞親王。他一直潛伏在旁邊的樹叢里,聽完了所有對話,然後在最危急的時刻撞開女王,救下了達雷斯!

親王垂下眼睛,用復雜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妻子,而女王那不老不朽的容顏上也浮現出訝異的神情。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女王瞪大紫色的雙眸。她一直關注宇宙中的局勢,竟然忽視了自己身邊的威脅!

親王張開嘴,大量鮮血從他口中涌出,像一道紅色的瀑布。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撫上女王的臉,輕輕的,好像那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一樣,生怕自己的舉止會弄壞它。

「我一直……都在看著你……諾雅……」親王嘶啞地說,「自從二十年前……那場事故起……你就再也不願接近我……」他咳了幾聲,更多的鮮血涌了出來,「你拒絕我靠近……我卻不知道原因……我想吸引你的注意,於是去找了別的女人……很多女人……我以為你會嫉妒……會因此看一看我……但是你卻當我不存在一樣……二十年了,諾雅……我還是第一次離你這么近……」

說著,親王的眼角流下一滴淚水,滑過他不再年輕的臉,最終落入了被染成深紅的池水里。

「你還是這么美……我真高興……」

女王悶哼一聲,像抽出刀刃,但親王抬起一只手,緊緊握住了它,一個將死之人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竟然讓女王無法拔出刀刃!

「我察覺到了你的不對勁……原本還以為是……有人要謀害你……」說著,親王染血的唇角浮現出一枚苦笑,「我看見達雷斯……來見你……還當他……圖謀不軌……我還准備來……營救你……」

親王深吸了一口氣,肌肉被刀刃摩擦,發出粘膩的響聲。他轉向達雷斯,用他所能發出的最響亮的聲音說:「快跑,達雷斯!孩子!」

達雷斯轉身就跑!他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沖向溫室出口,頭也不回地拼命奔跑,奔跑,奔跑!他覺得臉上一片潮濕。在父母過世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放開,索瑞。」女王冷冷命令,「你現在還有得救,不必為了這愚蠢的想法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愚蠢,諾雅……」親王氣息漸弱,「我是……那么的……愛你……」

他能動的那只手伸進了上衣口袋,握住了什么東西。

「過去是……」

他握住了一枚微型反物質手雷。那是他能弄到的最強力的武器,雖然在戰場上用處不大,但至少能將這座溫室夷為平地。他本來打算拿它來威脅「圖謀不軌」的達雷斯,沒想到最後竟然派上了這種用場。

「現在也是……」

他打開手雷引信,微微的震動告訴他倒數計時已經開始了。他在心里默數:五,四,三……

「將來也一樣。」

二,一,零……

親王心想,要是阿爾薇拉或達雷斯有心給他立個墓碑,那么墓志銘一定要這樣寫:索瑞深愛著諾雅·柴白絲,所以想讓她永遠走在光明的道路上。

達雷斯飛奔出溫室,還沒跑到對面的走廊,背後便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被爆炸的沖擊波拋了出去,撞在一根柱子上。一時間他失去了意識,過了好一會兒才恍恍惚惚聽見周圍雜亂的腳步聲。有人低聲呼喚他:「伯爵大人?伯爵大人?」有人慌亂地喊:「快叫救護車!叫消防隊!」還有人試著把他的上身扶起來,這讓達雷斯身上劇痛不已。

他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擔架,有人給他戴上呼吸面罩,還把一堆復雜的用於監測各種生理數據的纜線貼在他胸口上。

「伯爵大人?上將閣下?您能聽見我說話嗎?」

這聲音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聽不真切。達雷斯努力睜開眼睛,視野里一片朦朧。周圍有幾個白色的身影正穿梭忙碌,達雷斯想可能是醫生和護士。他動了動嘴唇,發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節,立即聽見有人驚喜地喊:「他還有意識!」

這使達雷斯更加清醒了一些。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被抬進了一輛救護車。看來他在爆炸中僥幸活下來了。

「其……其他人呢?」他啞著嗓子問。

旁邊的醫生悲痛地扭過頭:「溫室已經被爆炸夷為廢墟,陛下她恐怕……」

達雷斯想,她死了。沒來由的,他竟然高興起來,然後一股難言的悲傷涌上了心頭。

「公主殿下在哪里?」他問,「我要……和她談談。」

「您受傷了,大人,」醫生道,「必須送到醫院治療。你們可以在醫院慢慢談……」

「我現在就要和她說!」達雷斯用最大的力氣吼道。這個不理智的行為讓他差點背過氣去。醫生懾於帝國上將貝葉斯伯爵平素的威望,不得不違心地下達了指令:「伯爵大人恢復意識了,他要和公主殿下說話。你們誰去請殿下上來!」接著醫生露出的怪異的表情。達雷斯心想是挺怪異的。稱呼錯了。她已經不是公主殿下了。

接著醫生退了出去,一個人跳上救護車,來到達雷斯身邊。

「達雷斯,你還好嗎?」是阿爾薇拉焦急的聲音,「到底怎么回事?爆炸……我母親呢?她在溫室里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