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1 / 2)

引子(1)

「看得多了,有時會覺得不認識鏡子里那個人:短發,厚劉海,眉眼頗長,微微上揚,左眼梢一顆小藍痣,總像要哭了一樣。我的肩膀很窄,個子也不高,穿件小t恤就還是個高中生的樣子。其實已經二十五歲了。

我跟我先生是大學同學,婚後住在沈陽,渾河岸邊的一間小公寓。除了客廳就只有一個房間,電腦和床都在這一個屋里。他每每敲打鍵盤直到深夜,我就躺在床上百~萬\小!說,一直陪著他。

有時看著書就會盹著了,時常在夢里看到一個景象:竹席鋪就的日式房間,小窗子,開得很高,陽光漫漫的灑下來。白蒙蒙的一片。日光中可見一個穿和服的男人,蜷膝坐在那里。身邊一茗熱茶,氣息裊裊。

我在夢里總想看的更仔細一些,牆上的水墨畫畫的是什么?男人的和服究竟是墨藍色還是炭黑色?

可是走得近了,那夢境一下子就會散去。

再也看不見些什么。

那年的秋天,我先生忙碌一年做出來的游戲被美國人買了去,在網絡上很快紅火起來,賺了一些錢,他於是跟我商量要換個房子。我對這種事情沒什么概念,就都由他來決定。半個月後他要我跟他一起去看相中的新屋,竟然是老城區奉天街一個高檔別墅花園里的兩層小樓:一層是客廳和廚房,二層是四個房間。都已經裝修停當,直接入住就可。

我有點驚訝,都不知道我們已經這么有錢了。

他問我:「覺得怎么樣?滿不滿意?」

我只會笑著點頭,然後兩個人一起在房產經紀早已准備好的合同上簽了字。

搬了家,空間更大,日子過得與從前不大一樣。看電視,接待朋友就在樓下;他工作編程,我百~萬\小!說寫字則各有一個房間;當然還是在卧室里睡覺,大大小小的原因,或忙碌或由於不在狀態,居然很久沒有做/愛。

那夜我百~萬\小!說看得很晚,李碧華的小說《潘金蓮》。說的是這個女人,前世因為犯了y邪的罪名被壯士武松手刃,她自己提頭進了地獄,不喝孟婆湯,誓要記得此生的一切,下個輪回一一報復回去。

我看完了這個故事,時間已經過了午夜。

我敲敲他的房門問:「還不睡?」

他頭都沒有抬起來便回答我道:「再過一會兒,我得把這點東西做完。明天跟美國老板匯報。」

我退出來,覺得餓,下樓要熱一杯牛奶來喝,發現客廳的燈一直都沒有關上。我伸手去按開關,卻被人按住手背。回過頭,發現那已不是我的客廳。

日式的房間,地板由竹席鋪成,小窗口瀉下白亮亮的日光,按住我的手的竟是那日本男人,我仰頭看他:黑的短發,白的皮膚,玄黑無底的眼睛,薄嘴唇。

我想問:你是誰?

費了半天的力氣發不出聲音來,混亂之中猛然睜開眼睛,發現已經是第二日早上,我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我先生在旁邊拍拍我的臉:「真行啊你,在這睡了一夜。」

我起來要去給他弄早飯。

他卻拎著公文包就要出門了:「我不吃了,時間不夠。昨天忙了一宿,今天可以交差了。」

我在遼寧大學的專業是日文。畢業之後本來在一家日本企業工作,後來因為總也整理不好文件,每天看老板和同事的臉色,干脆辭了職在家里作閑人。僅有的一些語言基礎,現在勉強應付日劇或者看看小說。

沈陽這個城市,上個世紀初的時候就被日本占領,直至二戰結束才獲解放,至今老城區里仍有一些殖民時期的遺跡。窄窗窄門的舊房子,掛酒幡的料理店,還有土司面包一樣的有軌電車,一條線路,走了上百年。

我坐著電車去南市場買菜,經過賣鮮藕的小攤,攤主是個三十多歲的農村婦女,跟我吆喝:「買些蓮藕。」

她的蓮藕長得飽滿漂亮,可惜我不會做。我要過去了,那人說:「很好做的,煮熟放涼,拌點佐料就行。」

我看看她,她看著我的臉:「你氣色不好,吃些蓮藕,對身體好。」

我在家里做飯的時候,邊將買回的蓮藕切片邊在廚房的鏡子里看看自己的臉,一切照舊,連黑眼圈都沒有,哪里有不好?這樣分神了,一不小心就切到手指,血流出來,將白白的一片藕染成紅色。

不過是值得的,晚上他回家吃飯,稱贊蓮藕好吃。我伸出那受傷的食指,晃一晃:「你看代價。」

他笑起來,過來親吻我。我仔細的看看他的臉,總覺得他今日眉目有些變化,說不清楚,明明還是他原來的樣子,隱約間又有別人的影子。

他今晚高興,因為工作出來的成果又受到了肯定,新合同細節正在商議,只等著他加班加點把產品做出來。

為了慶祝,我們喝了一點酒,回到床上做a。

之後他渴了,耍賴央求我去取水來喝,我親親他的臉,下樓去廚房。拿了礦泉水和水杯來,一回頭,只見那日本人站在門口。

我呆呆看他,他蹙著眉頭,緊抿嘴唇,一臉的怨怒,慢慢走到我面前來,我看得到他頸上暗藍的血管。他伸手,觸到我眼尾的小痣。他的手指冰涼。

我一個機靈,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聲音清脆。

第二日我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仍在回憶這奇怪的夢境。不過我終於看清楚了這個夢里的日本人,他身量高大,面容俊美。可是氣息冰涼。

我輕輕笑起來,覺得自己真是無聊,失業的少婦在寂寞里思春大抵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不過這是思想里輕微的出軌,他看見范冰冰的照片也會多留幾眼,我夢見不存在的人,也不算是大的罪過。

我先生早就去上班了,我起床,穿戴好,打算收拾一下房間。

在廚房的地板上,只見一地茶杯的殘片。

我媽媽聞訊趕來,將一個紅玉彌勒掛在我脖子上說:「這是你爸爸在靈隱寺求的。新搬來的房子可能有些不干凈的東西,你掛上這個一定能夠保平安。」

我拿起那小佛來看,笑著的彌勒,法力高強,驅惡辟邪,是不是真的?

然而確是在那天之後,我再沒有夢見過那個男人。

期間我先生出了一些狀況,總是不停的咳嗽,我陪他去了醫大看病,無論是高明的醫生還是先進的機器都沒有任何結論。我們只得將之歸結為他工作太忙,勞累所致,我想讓他休息一下,他卻堅持在一個月之內要將工作做完,然後跟我一起去海南修養。

我再回到這個夢境中是許久之後,情景不太一樣。

一切宛在,那個人卻不見蹤影。

我在夢里低頭,見自己腳上一雙白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尋找。夢里還在問自己:哎,他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

我醒過來,從脖子上將那小佛摘下,用紅布包好了放在衣櫃的最里層。

再見一面也好,問問故事的謎底在哪里。

他是誰?我是誰?夢里面,那是哪里?

數天之內仍是一切正常。可是我先生卻咳嗽的越來越厲害。那天吃飯,他被嗆了一下,就伏在桌上咳,頭都抬不起來。我過去拍他的後背:「我叫車,咱們這就去醫院。」

有我的手在他背上,他稍稍穩定了一些,慢慢抬頭看我:「其實也不要緊,就這樣,挺好的。」

他慢慢握住我的手,微微笑了看我。

可是,他的臉,那並不是他的臉,黑的頭發,白皮膚,深不見底的眼睛,飛薄的嘴唇,是那個日本人的臉,他低下頭輕輕吻我的手。

引子(2)

我唬了一跳把手抽出來。

他抬頭問我:「怎么了?」

我說:「你,你……」

再看向他,片刻之間他又回復自己的樣子,濃眉大眼厚嘴唇,憨厚好學的樣子。

我看著他,驚魂未定又不能直言:「咳得這么厲害,去不去醫院?」

他搖搖手:「明天就要交工了。我做完了再說。」

我拗不過他,只好由他又把自己關在工作間里徹夜工作。

我躲在隔壁的房間,圍著披肩坐在椅子上,耳邊不時傳來的他的咳嗽聲,我看向窗子外面,秋夜里急雨紛紛,黑暗被銀色的雨絲細細的切割。

不知道過了多久,隔壁的房門打開,我聽見他出來的聲音,可是,那腳步聲止於他的門口。沒有過來,沒有下樓,突然安靜,仿佛消失了一樣。

我起身,走過去,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打開我的房門。

只見,一個人站在門口,但那不是我的先生,那一身夜色的日本人,就在我的面前,我想動卻不能動,仰頭看他的臉。他微微笑,不說話,傾身慢慢親吻我的嘴巴,唇上冰涼,舌尖兒輕輕著力。

我想摸摸他的臉,他的頭發。我不敢。我害怕輕輕一觸他就消失。

我不想繼續在那個房間里尋找。

我想要此時他就在我身邊。

做/愛的時候,他的汗水從額頭流下來,流到鼻尖,唇邊,我看著那粒汗珠兒,看著它游走過他的臉孔,他忽然突入,我覺得疼,抬起身體撞在他的胸膛上。我疼痛著輕聲問:「你是誰?你不是我丈夫。」

他笑,俯下身體咬著我耳垂說:「有什么重要?他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他?」

我覺得真疼啊,卻又有偷情的神秘的快/感。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在高/潮里求不得甚解,又貪婪的不肯睡,因為不睡就不會醒來。

耳邊有刺耳的電話鈴聲,我慢慢睜開眼睛。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看太陽,居然已經是中午時分。我身上酸軟,掙扎起來接電話,下一分鍾跌跌撞撞的起床穿戴,奔出房門。

我先生剛才在做產品陳述的時候突然昏厥,至今在醫大的加護病房里不能醒來。

我趕到的時候,他的病房里有好幾個醫生。

監護儀上上他的心跳平穩,醫生向我解釋道:「你愛人的一切生命體征都很穩定,心腦血管沒有任何問題,就是這樣昏迷,我們實在解釋不出理由。」

我看著他,他的臉毫無血色。但是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有了變化,我不是第一次產生這種幻覺,可是這一次它卻沒有馬上消失。我慢慢走到他的床頭,拿起貼有照片的他的登記卡,這一次,連照片都換了樣子,昨夜夢里的人如今隔著時空在照片上對我微笑。

我知道的,我知道原因的。

我從他的病房里退出來,坐上出租車回家。途中經過香火極盛的般若寺,看見似真似假的僧人在廟門口跟人講經說法。

他會說些什么呢?

做人要老實本分,不可逾舉。不能被欲望和寂寞蒙蔽了頭腦,連累家人,被厲鬼捉成替身。

厲鬼,厲鬼。

我進了家門,打開所有的門窗,發了瘋一樣的在樓上樓下喊叫:「你出來,你出來你是不是白天就不敢出來?你憑什么把他給偷走。」

我直喊的聲音嘶啞,頭疼欲裂,一下子癱倒坐在客廳的地上,手捂著臉,痛哭流涕。

深秋的風從大敞四開的門窗間穿堂而過,卷進梧桐枯黃的葉子,掃過我的臉頰。秋日的黃昏,如此短暫,夕陽隱去的瞬間,一個聲音說:「請喝一杯茶。」

我抬頭,不是他還會是誰,蜷膝坐在我面前,用小盅盛茶給我,白皙的臉,比從前平添幾分血色,不再有原來的怨氣,微微笑。

我揚手把他的茶杯打翻。

他向那茶杯輕掃一眼,粉碎了的杯子在瞬間復原,茶色釅釅,仍在當中。

「你在怪我不在白天來看你?」他仍向我敬茶,「以後再不會這樣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你找他做替身。」

「說得太難聽。你可知我在此地等你,又等了多久?」

窗外有夜鳥在叫,流浪的貓輕手輕腳的在院子里經過,眼睛像是明燈。他回頭看看,貓兒「噌」的一下竄走。

我接過茶,一飲而今。

眼前仿佛看到潘金蓮,遲疑她的孟婆湯。

我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再也不必唐突。你稍稍等我,我想換一條好看的裙子。」

他微微頷首,允許我暫且離開。

我摸上二樓,進了卧室,慢慢打開衣櫥,手穿過一條又一條漂亮的裙子,直向里面,那紅玉小佛,我用紅布包了,放在最深處。我咬著牙想,我要他消失。要他灰飛煙滅。要他還我先生回來。要他再不能害人。

「在找什么?」他在我後面說,「是不是在找這個?」

我猛然回頭,他的手指上掛著那紅玉小佛,輕輕晃動,玩具一樣。

他走過來,找我的手,拉住了,放在他自己的頸上:「冷的還是熱的?」

他跟我一樣的溫度。

他還是含在唇邊的笑容,此時這么得意:「我就快成功。你還是這個,」他晃晃那小彌勒,「都沒有辦法。」

我慢慢的握住他的手,慢慢的把它們放在我的脖子上:「你為什么一定要他死?你殺了我,咱們一起去y間做夫妻,不是更好?」

他一直從容的臉在那一瞬間仿佛不能相信,下一秒鍾,黑色的眼里卷起風暴,這風暴席卷了整個房間,所有的家具在狂風中混亂的旋轉,他扼著我咽喉的手越來越緊,我的眼前模糊,漸漸的又浮現幻象:春日里的桃花樹,男人為我把白色的布襪穿上掖好。他抬起頭,是他的樣子,只是臉頰紅潤健康,目光湛亮。

我心里說,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眼淚流下來,流在他的手指上。

有人拍拍我肩膀,我醒過來,自己竟然俯在病榻前睡著。

是我先生,他聲音虛弱的對我說:「我渴了,能不能弄點水來喝?」

我伸手去撫摸他的臉:濃眉大眼,厚嘴唇。是他的樣子,他又回來了,那厲鬼終於肯放過我們。

我哭起來:「你知不知道?你嚇死我了。」

我自己去了心理醫生處檢查,跟他說我的症狀,幾個星期後,醫生的結論是:我由於太久沒有工作,產生了心里壓抑。他建議我還是找一份工作來做。

我在沈陽市檔案館找到了一份整理舊檔案的工作。

我的強烈要求下,我跟先生也搬出了原來的房子,在太原街附近一座三十層的大廈里居住,進門出門,上下電梯都看得見鄰居,熱熱鬧鬧。

初冬的一天,我在單位里將一份日偽時期的舊文件輸入電腦,忽然一幀照片從卷宗里面滑落,我拿起來看,是一張合影。一堆穿白袍的醫生,中間的一個身量高大,眉目英俊,明明就是那入我夢中的日本人。不僅僅是他,照片的一角,一個女孩子,短發,厚劉海,對著鏡頭微微笑。照片再不清楚也能看得明白,那不就是我?誰會不認識自己的樣子。

一陣風從窗外吹來,我眼看著手中的照片變黃,枯萎,就在這風里化成灰燼。

他到底還是在日光中前來跟我道別。

幾天後我跟我先生逛街的時候,見到了原來的房產經紀跟他的女朋友一起,詢問我們可對他中介的那幢小樓還滿意。

我先生說:「住的不太習慣,還是決定把它掛牌出售。」

那經濟道:「其實那才是好房子呢。原來是日本大醫官的宅邸。舊城區的老地基,能抗九級地震。」

果真如此。

那天我早上起來刷牙,忽然胃里難受,嘔吐起來。

去醫院檢查,原來是懷了孕。

算一算時間。是秋天。

引子(3)

袁文婷編輯看稿子,總喜歡一個字一個字的讀出聲來。她讀了兩遍,寫故事的人喝了兩杯拿鐵。

袁編輯說:「文字還算好看,就是,你怎么寫了個關於日本人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