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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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獄警鏟走了兩只死掉的小老鼠。

南一在腦海里整理自己的遭遇:譚芳說要再不見面的時候,一定是准備好了要做大案子,於是來跟她告別。她要是聽他的話就好了,她就不會跑回山貨店去找他,也就不會被軍警捕到,被當做引他出來的誘餌。如果不是她的愚蠢和自不量力,這土匪可能早回了深山老林,逍遙法外了,她是他的包袱和負擔。此番僥幸逃生,實在應該接受教訓,此後分道揚鑣,再不相干!

此時她閉上眼睛,卻看見他漂亮英氣的臉,仿佛嗅到他身上蘑菇的味道。南一跟自己說,以後就好了,時間長了就好了,這些思念就像水痘帶采的痛和癢,總會痊愈。

另一邊小鳳把南一的話一個字不差地學給了譚芳,又把他的帽子還給他。譚芳接過來,看看那帽子,半天不響,終於向小鳳笑了笑:「得了,謝謝妹子啦。」

不久之後,山貨店又換了老板,此後沒人再見到譚芳,直到好幾個月之後的初夏。此系後話。

南一的水痘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劉家來了一位客人,是董紹琪。紹琪帶來了鮮花和水果籃,跟南一說:「一直沒來看你,是因為我怕傳染,我從前沒得過水痘的。」

「哦。」南一沒精打采。

「想去看電影嗎?」紹琪問她。

南一抬頭看看他,心里想:這人是怎么了?想要跟她約會?她跟土匪的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這個男孩還想要跟她約會?

「你,你請別人去看吧,招琪。」南一說,「跟我,去看電影,你在浪費時間。」

紹琪想了想說:「嗯,你還不舒服,對不對?好好休息。」

他說完沒坐一會兒就走了。幾天之後卻又來了。

拒絕指認土匪譚芳的東修治沒有回到原來囚禁他的那個房間,他被關進了真正的牢房,作為外國人和證人的優待被一並取消。牢房骯臟不堪,惡臭難聞,飯菜生蛆,還有牢頭不時尋釁打架。

一天半夜,修治正熟睡,忽然覺得身上發涼,坐起來一看,鋪蓋沒了。這間牢房里面算上他還有三人,人高馬大的叫老劉,喝稀粥時嗤嗤溜溜地舔碗,還曾在修治的窩頭上吐痰,他脖子下面枕著一個鋪蓋,身上還蓋著一個。修治伸手要把老劉身上的那個拿過來,卻被他抓住了手腕子。另外兩人忽然從後面上來,在他頭上蒙上被子就開始拳打腳踢。修治被被子蒙著,手臂不得伸展,慢慢蜷縮起來,忽然看准了襲過來的一只腳,硬伸開雙手狠狠攥住那腳踝便向下撈,他不顧頭臉後背遭受重擊,使出死勁兒撈那只腳,到底把那人拽倒,正是老劉,修治撲上去照著更嗓咽喉揮拳。另外兩人如何打他,修治全然不顧,只抓住這一個住死里打,他少年時就學過格斗,再加上愛好體育體格健壯,每記重拳皆擊在對方死處,沒出幾下,打他的人停下手,上來扒他,修治已經打紅了眼睛,全然不管不顧,直到獄警進來,幾個人才把他拉開。那老劉四肢亂蹬,被抬了出去。修治拿了自己的鋪蓋倒頭睡覺。

老劉還不知生死,第二天就有人替他報仇。在監獄的院子里放風的時候,頭臉帶傷的修治正看兩個老頭子下象棋,棋盤忽然被人推翻在地上,幾雙手從後面把他硬生生地摁倒,他們幾里哇啦教訓他的話,他又聽不懂了,手上暗中用勁兒,一點點地掙扎到了口袋旁邊,慢慢把鋼筆拽出來。對面說話的人停住了,看著修治手里這個模樣考究漂亮的東西,以為他要孝敬,伸手過來接,說時遲那時快,修治拔掉筆帽,一只手抓住對方的手指,另一只手用了全力把鋼筆當做釘子狠狠地摜了進去。那人鮮血橫流,疼得殺豬一般的嚎叫。此後偌大個監獄,再沒人惹這個日本人,再沒人朝著他的飯菜吐口水或者搶他的鋪蓋了。

事已如此,修治沒有後悔過。自己想過若是汪明月第二次再請求他做一樣的事情,他也不會拒絕。她只是來提要求。由他自己選擇。其結果與她無關。這樣久了,反而覺得牢獄生活有些別樣生氣,不生病不郁悶不用過多思考,他每日清晨用冷水沖洗,在這寒冷y暗的監獄里面,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人卻反而恢復了動物一樣的凶猛強悍。

忽然有一天,有人開了牢門帶他出去。直走到監獄大門口,人出來,門在後面合上。修治回頭看看,再看看街面上的車水馬龍和化掉的雪水,於是明白自己被釋放了。

一輛車子停在那里等他,司機下來給他開了門,修治走過去,看見車子後座上有一人,竟然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小林元哉。小林穿著軍裝,向修治點頭笑笑:「東君,請上車來。」

修治不知對方是何來意,略有遲疑,終究還是上了小林的車子。車子穿過街道,向著日本人公寓的方向行。

修治問道:「是小林君救我?」

小林元哉笑笑:「那並不重要。我倒想問東君一件事情,之後你要怎么辦?回日本去?還是繼續留在這里?」

修治道:「還沒有足夠的理由回國。」

「那有足夠的理由留下來?」小林看了看他,「為錢?還是為名?我調查過東君在日本的資質和工作經歷,局面已經不錯了。」

修治笑笑。

「所以是為了女人。」

「關於我,小林君還知道什么?」

「不多。只是必要的一些功課。」

車子經過中街以北的關營大馬路,時間是午後兩點多鍾,舊城牆下面有一輛卡車,卡車後面有人沿街排起了一條長隊,人手一個不大的布口袋,隊伍緩慢前進。

小林元哉指了指外面:「知道他們在做什么?」

修治搖頭。

「這些人在領救濟糧。每年這個時節,軍閥當局發放兩個星期的救濟糧,每戶憑證可以領取二斤玉米,二斤犬米。我每天都經過這里,就發現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來領救濟的很多都是青壯年勞動力,早春時節的下午,這個時間不做事,不開工,卻排長隊來這里領糧食。東君,這說明什么?」

「糧食珍貴。他們與排隊同樣時間的工作換不來那些糧食。」

「此其一。還有就是人懶惰。你跟我都是建築師,你應該了解這里的土壤。這么好,這么肥沃的土地,四季分明,風調雨順,卻種的永遠不夠吃的,鄉村里面年年有很多人餓死。而黑龍江以北的日本移民,每畝糧食產量高於同地區中國居民的百分之二十三。一樣的技水和工具,一樣的土地,不勤勞就是浪費,浪費就要遭天譴。我說的你能同意嗎?」

「還有更有趣的現象:軍閥為了鞏固統治,每年都會比之前一年增加救濟糧的數量,額度大約為百分之五左右,這可是個不小的比率。而領到救濟的家庭卻逐年減少。中國連年戰亂,我們的情報部門有比較翔實的統計數據,扣除注銷戶籍的死亡人口,計劃發放的救濟糧與實際領取的數額之間仍有著百分之二十七的差距。這些糧食哪里去了?」小林元哉笑笑,「腐敗。腐敗之下,民脂民膏都喂養了層層盤剝的碩鼠。」

修治默默看著這個軍官,心里想他這是要告訴我什么?

小林元哉側頭看看他:「我出身農家。母親搓兩座像小山一樣的玉米棒,不會遺漏一粒。父親教導我浪費是最大的罪過。東君,你看到沒有?這里的人與政府在浪費這個城市,他們在浪費這個地方,他們在浪費這個國家。他們實在需要有人教導,應該如何勞動,如何行政,如何不浪費資源。這是我留在這里的原因。」

修治沉默不語。

小林向車外看了看,告訴司機停下來。

他們在市中心圓形廣場南側的街道下了車。小林元哉指著一座長十支,寬七丈的兩層漢白玉平台問修治:「東君來奉天這么久了,可有人跟你說說這是什么?」

第四十二章

「滿清的第一個皇帝是上一個朝代的武將,他曾在這個地方清點他的部隊,宣讀發動戰爭的檄文,之後戰無不勝,收編了遼東一代所有的武裝力量。他的兒子建立了獨立的政權和強大的武裝,控制了整個東北地區和蒙古東部,與山海關內的前朝政府分庭抗禮。第三代的領袖像他的先輩一樣在這里點兵誓師,終於帶著他的軍隊殺入山海關內,統一了這個遼闊的國家。建立了清朝。這是,」小林元哉的手覆在漢白玉平台的邊緣,「他們的點將台。你仍可以看到這上面的浮雕,你看到這些殘存的士兵和武器嗎?根據中國人的風水之說,這小小的一塊地方可以給兵家帶來運氣和士氣。但是在這個朝代覆滅之後,情況卻變了。十多年的時間,前後有三個軍閥也想要借這里的風水給自己找找運氣,在這里點兵,結果有的戰死,有的為叛變的手下所害,還有的遭到了意外。統統連條命都不剩了。眼下當權的這位很聰明,從來也不去碰一碰這個地方。」

「小林君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是要……」

「因為我想拜托東君想個辦法。」小林元哉說,「我想要這一塊地方的祥瑞之氣,我要你在此地修建一個建築物,一座樓,一座碑,一片廟宇或者哪怕一個池塘,什么部可以。只要能夠因勢利導,帶給我們運氣,庇佑我們得到這個富饒的地方,讓我們可以把這個國家從巨大而無恥的浪費中解救出來。」小林元哉看著修治,目光誠懇,「我要你,東君,想個辦法。」

「小林君也認識別的設計師吧?為什么會要我想這個辦法呢?」修治道。

「這個問題很好。」小林元哉微笑著說,「東君你看,點將台後身,就此延廣場向西三百米,到下一條小街,兩條輻s出去的大路中間這一部分,大約一萬兩千平米的地塊,是屬於一個人的地產。這廣場周圍大部分區域,我們都已經通過各種手段,以日商的名義購得,除了這一塊地方,買主死死抓住,不肯放手。這個人東君也應該認識。他是大清朝留守關外的旗主小王爺愛新覺羅顯瑒。不久前,他指示一個女人去關押東君的地方與你見面。接著東君在軍警面前,拒絕指認搶劫奉天銀行的土匪。你為了這個女人說謊了。對不對?」

修治並不震驚,看著小林,反倒笑了:「先生的功課做得很細致。不過營救我出來,實際上並不劃算。如果逮不到劫匪,中國軍警和他們的上司就要把事情算在日本人的頭上。您還搭救我,不是加重了嫌疑嗎?」

小林哈哈笑了,一臉得意:「如果我能把那筆錢拿到手,那就不算是擔嫌疑,對不對?」

修治看著這個中年軍人,知道此人說話做事心機重重,步步文章。

可見奉天銀行劫案還遠遠沒有結束,還沒有真正的結果。

「東君。我為什么選擇你來合作?首先你跟我是校友,出身背景很好。其次我看過你的一些作品,思想與靈性都很豐富,只是空間太小,不得發揮。最重要的一點,東君,你跟我,我們有同一個對手,就是這位小王爺。我想要他的地盤。你呢,恕我冒昧:你想要他的女人。」小林皺皺眉頭,帶著白色手套的雙手攤開,「沒什么不對。他們都在浪費。浪費了資源。運氣。還有美麗的女子。我原本倒是覺得這事情不那么困難。只是戰爭該來沒來的時候,臉皮還沒有撕破,強取豪奪並不好看。」

修治轉過身去,良久方說:「小林君解釋得很仔細,我能不能簡單地理解:軍方想要這塊帶來運氣的地方,我被看中幫你們改造和蓋樓,可以得到的好處除了一個女子可能還有揚名立萬的機會。是不是這樣?」

小林道:「這樣說也沒有什幺不妥。只不過我對於東君的欣賞並不功利,確實發自內心。」

「如果我願意為軍方工作,幾年前就可以參軍。」

「人永遠不可能堆確的預知你需要什么,或者你想要什么。建築工程直到結束都沒有最終定稿,我們總要根據實際情況的需要修改圖紙。」

「我需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我可以自己爭取。」

「拒絕和浪費機遇,愚蠢而且可恥。」

「你們在准備戰爭。」

「那只是手段和過程。」

「這手段和過程,卑鄙而且殘忍。」

「那要一百年以後再說!」小林站在修治面前,目光沉沉,「東君。我不是要跟你辯論。你一個人腦袋里面的是非曲直不能阻擋歷史和政治的車輪。我在提供給你一種可能性。如果你願意合作,有了主意,請來找我。」小林元哉說完便乘車離開。

修治一個人站在點將台旁,在早春下午白亮的陽光下,他看著圓形廣場和四周街道上的車水馬龍,看著這繁雜的尚沒有科學規劃的古老城市的中心,他耳畔回想著小林元哉的話,他想起大街上那緩慢移動的領取救濟糧的隊伍,他也想到汪明月的臉龐形容和那心機惡毒的小王爺,小林說的沒錯,這些人浪費了這個地方,這個男人浪費了那美麗善良的姑娘!東修治那在監被里面很久沒有發動過的建築師的靈感與神經仿佛開始漸漸恢復,蠢蠢欲動了。

公歷三月初,旅居奉天的日本人舉行了一次規模不小的酒會。

聚會的組織者是日商協會的秘書長池仲和他擔任日僑小學校長的太太諾子。聚會是西式的,來賓可以拿著酒杯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場地中央有一個舞池,樂隊請的是德國人,因為事先有通知,大多數的女士穿的是裙,比穿和服更容易跳交誼舞。

日本僑民的聚會定期舉行,人數不斷增多,場地不斷擴大。來聚會的商人占了大多數,但是也有不少人脖頸挺直,吝嗇笑容,表情倨傲,即使他們身著便裝,也一看使知是軍人,這些人的人數也在不斷增加。

與他剛來到奉天時相比,修治多了很多朋友,他們相互問候聊天,大部分是一些關於經濟工作和政治的話題。他去取香檳酒的時候,居然看到了百合子。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羊毛裙子,胸前綴看一條藍寶石項鏈,臉上化了妝,打扮得非常成熟漂亮,與他們上次見面時相比,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幾歲。修治看到她一愣,百合子卻微微笑起來:「最近還好嗎?修治君。」

修治點點頭:「很好。百合子怎么樣?」

「跟從前一樣。過些日子可能要換一間學校念書,不過還沒決定呢。」百合子看著修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離得很遠就看見修治君了,看見你跟朋友們說話,我還在想,你要什么時候看見我呢?」

修治笑起來,飲了一口酒。

百合子拿著自己的酒杯,走近了一些:「修治君臉上的疤是怎么回事兒?」

「這里?」修治摸了摸顴骨下面,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白色疤痕,是他在牢房里面跟人打架的紀念,他笑笑,「忘了。可能是在工地的時候不小心碰傷的。」

百合子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說道:「我聽說修治君的事情了……石田先生也來找我父親想辦法,只是他們都束手無策,我在門外面聽到的……你安全無恙,這可真好。我真為修治君擔心的。」

「謝謝你。不過,情況也沒有那么糟糕。我來這里以後一直都是不停的工作工作,忽然得到機會能夠休息也挺好。而且以後回日本度假的時候,別人說吃過中國的飯菜,我可以誇耀說,見識過中國的牢房了。」

百合子笑起來,抬頭看著修治,他的眼珠兒深黑明亮,睫毛濃密,眼尾有兩道弧線美好的笑紋,修治的鼻子和嘴唇像最高明的雕刻家用細致的刻刀精心琢磨出來一樣,方圓適中,線條完美。相由心生。這樣面目英俊的人有著一個溫柔堅毅的心,沒有一絲任性和不自責任的神經質,樹一樣優雅,山一般可靠。

百合子低下頭去,她二十歲,遭遇了一個深為欣賞卻不能在一起的男子,有過短暫卻真誠的交往,此後直到滿頭白發,兒孫滿堂,也不會再忘記了。

修治看著百合子,他有些猶豫自己這樣做會不會不恭敬,良久還是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汪明月。

大廳中央的燈光忽然熄滅,牆壁邊緣暗黃色的燈光亮起,樂隊的四位提琴手點燃了樂譜架旁邊的蠟燭,接著開始演奏起一支年代悠久的歐洲民歌,人們低聲交談,場地中央有人步履優雅地跳舞,在酒香浮盪,音樂悠揚的空氣里,修治忽然在角落里看見了汪明月。她坐在一把高腳椅子上,拄著下巴,側耳聆聽,暗自出神。壁燈的光亮自她身後穿來,修剪出美麗的側影。

修治轉過身,仰頭飲干了杯中酒,香檳清冽香甜的氣昧洋溢滿口,盪漾在胸膛中。

第四十三章

「這是一首歌,有歌詞的,你聽過嗎?」

明月坐直了身體,看清楚是東修治,卻沒有多少驚訝,笑一笑:「不知道我們聽到的,是不是一首。」

「多少次掙扎,只為了追尋你的芬芳。你的每根剌呀,帶給我多少創傷……本來是保加利亞的一首古代詩歌,被英國人譜上曲子,名字就叫做《玫瑰》。」修治慢慢用日語讀到。

「上中學的時候,老師教過英文版本的詩歌。」明月說,「當時我就非常喜歡,同學們還學著唱。」

修治伸出右手:「這是慢四步,可願意跳支舞?」

明月同意了,把手給他,修治帶著她步入舞池,兩人隨著音樂相擁起舞。

這個場景發生在1926年早春的奉天城。

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貪婪和欲望還沒有表現得那樣明顯,戰爭還在軍人和商人們的腦海里醞釀,現實中局面堆持著相對緩和平靜。

一個來采訪的記者拍下了一對年輕男女相擁共舞的側面照片,發布在第二天的晚報城市生活板塊上,照片上他們的面孔是模糊的,但是從側面的線條和身體的姿態可見他們正當盛年,儀容端庄美麗。男子的身體微向前傾,女子稍稍仰後,微妙地表征了存在於他們之間的傾慕與被傾慕的關系。

此事距今已經有八十五年的距離了。

寫故事的作者只能在沈陽市圖書館舊報檔案的影印材料中看見這幅照片,它原來大約只有半個手掌大小,被幻燈機投在白板上被放大成了半張桌面那么大,能看見紙張上面祖糙的紋路和發黃的砂點。

我的斜對面有一位老先生戴著老花鏡,手里拿著放大鏡在看七十年代的雜志。

星期六的上午,圖書館里面人很少,這間閱覽室里,只有我跟這位老先生。

我頭有點疼,之前的晚上跟兩位單身的女性朋友去了夜店,其中一個過二十八歲的生日,我們存心要好好慶祝瘋玩一下,進去就要了十五杯勁頭十足的j尾酒,精致的酒杯被碼在鏤空的小箱子里面,35排列,y體的顏色鮮艷絢爛,正如城市的夜生活。

2011年的舞廳夜店,我們不可能聽到用提琴演奏的來自歐洲的民歌。男人和女人手臂相擁,身體卻隔著禮貌的距離跳慢四,更是不可能。昨晚上唱歌的是一個黑人女士和她的三人樂隊,為了配合在高處繞著銅管領舞的兩位女耶,鼓點的聲音能把一個不喜酒的人的心給震出來。舞池里面男男女女親密相擁,r體的接觸和摩擦哪怕隔著衣服,也會帶來奇妙的一快感,尤其他們之間大多數是初相識,甚至是陌生人,轉頭就再也不見。

音樂美酒,輕歌曼舞是年代太過久遠的追求愛戀的方式,高貴浪漫,但是已經過時。

我仍在看這張照片。心想刨除時代政治等種種因素,我若是故事中這女子,我也會更愛這個人多一些。溫柔會讓一個男人性感無比。更何況,她從小就缺乏向往的,就是被人溫柔相待。

音樂停了。他們松開手。女主人池仲諾子上來說:「修治君認識明月小姐嗎?」

修治點點頭。

明月道:「之前跟你說過,我想要找個工作的,現在找到了,我在日僑小學教中文了。」

「有多久了?」

「快一個月。」

「明月小姐你……」

剛過了十五,小王爺就離開家去天津了。之前什么都沒說,要走的頭一天晚上,讓明月和彩珠一起去他屋子里面用餐,吃到一半,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去天津衛一趟。」

彩珠抬起頭看看他:「王爺干什么去啊?」

「轉轉。」

「要走多久?」

「個把月或者兩三個月,不一定。」

「水路還是火車?」

「火車去葫蘆島,然後坐船去。」

「什么時候動身啊?」

「明兒早上。」

明月一句話都沒問,聽他說明早上就走了,才抬頭看看他。他們十來天都沒說一句話了。心里面都別扭。明月記恨他出詭計陷害修治,自己苦苦求情,他又不肯出手相救。顯瑒記恨的就是她的苦苦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