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1 / 2)

「我這兩天事情太多,你還剛剛病好,我也沒跟你說。吉林那邊有一個日僑村落,一時找不到會日語的中國老師,他們的校長向諾子校長求助,我們這邊要派遣一位老師過去……」

「你是自己申請的。」南一用一根手指指著明月。

明月點點頭:「那又如何?」

「哎你不夠朋友。早不跟我說一聲。」南一垂著頭,有點灰心。

明月輕輕嘆了一口氣,拍拍南一肩膀:「事情確實有點突然,我安頓下來就寫信給你。」

南一想了想,悶悶頓頓地問道:「那個人,他知不知道你要走這么遠?」

「……好久沒聯系了。」

「他要是來問我怎么辦?」

「他不會的,真要是來了,你就說你不知道。」

「不交待清楚?就這么走了?」

「怎么交待清楚?欠他太多,見他的面,恨不得找個地縫遁走。」

南一一聽就怒了:「你欠他的?你住的房子都被燒了,你小命差點掛掉,你房子里面知道一個蘋果,怎么成了你欠他的?」

明月抬起頭來,這才知道,自己說的一直是東修治,是南一替她想到了顯瑒瑒。她被提醒了,又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做了這么大的決定,要走這么遠,跟顯瑒瑒卻連一個招呼都不打,可是要怎么打招呼呢?她只知道他去了天津,人究竟在哪兒,電報往哪里發都不知道……

她把最後一個字帖看完,將孩子們的本子規規矩矩地放好,慢慢說道:「要是以後能見面,就見面的時候再說。要是見不了面,也就省事兒了。這世界上沒頭沒尾的事情太多,不差我這一樁。」

……

電影演到一半,忽然片子斷了,銀幕上一邊亮白。這種情況經常發生,觀眾們安靜地等了一會兒,片子仍然沒有接上,人們漸漸不耐煩了,開始喝倒彩鼓掌起哄。南一把零食裝在背包里面,穿上了大衣,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一個人往外面走,心想明月說的真有道理,這世界上沒頭沒尾的事情多了,比如看了一半的電影,要遠行的朋友,還有再也沒有消息的土匪。

……

紹琪是存心想要再難為難為南一的,看見她陪著笑臉,眉梢眼角卻多少有點落寞,便問道:「怎么了?」

「沒怎么。」

「有天你來不及去茅房,n在褲子里面了,也是這個表情。」

「哎……」南一搖了搖頭,「怎么總記得我的糗事?我心情不太好,還前來請罪,莫要打趣啊。」

「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的好朋友汪明月小姐,你還記得?」

「嗯。」

「早上我送她去了火車站,去吉林教書了。」

「這個……她去吉林是暫時出差,還是不回來了?家人都還在這里嗎?」

「她的身世我沒有跟你說過。她沒有父母,就是孤身一人,一個人走了,家就搬了。」南一的頭越垂越低,聲音越來越小,說道最後,幾乎哽咽,「好了那么久,可惜我,我,什么都幫不上她。」

紹琪對於南一之前的官非前因後果也略知一二,今日又見她為了朋友這么沮喪難過,心里面就發覺了這姑娘讓人喜愛的好處:她這人義氣,心里面總裝著別人。

他們一直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此時紹琪旁邊讓了讓:「南一,你都來了,就來我的辦公室參觀一下吧,我讓你看看我現在手頭的工作。」

南一想自己是來跟紹琪講和的,不能哭喪著一張臉,於是振作了一下精神,跟著他進門,見一個大大明亮的辦公室,三面都是窗戶,紹琪走在她前面,被春天的陽光籠罩著他身上穿著考究的白襯衫和駝色的西裝長褲,更顯瑒得身材頎長。

南一道:「你是在哪里念的書?」

「廣東。」

「同學里面有人比你高嗎?」

紹琪笑著說:「當然了。」

「你什么專業啊?」

「歷史。」

「現在做什么?」

「我嗎?做的是一些地方史料的整理。」他一邊說一邊給南一倒了咖啡。

「有什么有趣的內容?」

「讓我想一想。咱們說說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為什么選了這里當做都城吧……」

「嗨,那有什么好說的,」南一道,「有河流,不地震,糧食長得好,不用問你,我都知道。」

紹琪聽了笑起來:「說的也有道理哈。大型的人口聚合區,都是以這幾點作用首要的形成條件。」

南一道:「你呢?你有什么內部消息?」

「也不算什么內部消息。你說的都對,糧食豐收,人才能吃飽穿暖。

地震少,是因為這一代地殼中有較大的岩石層,南滿鐵路的日本人考察出來了,二百多年前風水先生也早就看出來的,皇帝們建了東西南北四個塔,跟老百姓說,是皇恩國威保護他們,實際上都是擺設而已,此地的地質結構已經決定了這里是地殼活動相對穩定的區域。

至於說水,渾河不用說,你可知道岩層之下還有一條暗河?」

「我不知道。沒見到過啊。」

「我也沒見到過。其實沒有人看到過。我是在最近查閱的一些史書里面找到的。作者曾是一些服務於滿清的風水先生。書里面記錄一條帶來瑞氣的暗河,與地面上的渾河方向垂直,渾河為弓,暗河為箭,方向直指南方關內,努爾哈赤采信了這些人的說法,在他們測定的暗河泉眼之上,修建了一個點將台,每有兵事,必在此檢閱部隊,之後果然所向披靡……」

南一聽著直發呆:「你是說,你是說,圓形廣場上面那個老點將台,就是這個來歷?」

紹琪看著她:「你不信?」

……

天津衛的天兒已經大暖,顯瑒瑒決定啟程坐船返回奉天了。來送行的人很多,排場很大,小皇帝也親自送他到碼頭,抓了他的手,拉到一邊說話:「表哥這一回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相見了。」

「那邊是自己的家,皇上何時要去,我過來接您。」

溥儀微微一笑:「在這里還挺好舒服。」

顯瑒瑒看看他。

「表格心里怪罪我吧?過的日子,做的事情,結交的朋友,都不正經,是不是?剛來的時候,你動那么大的氣,當著眾人面兒揍小柳公子,又說了那些話,是在給我撐場面,我心里都明白。可是表哥,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我每天守著規矩傳統,或者拉攏挑撥軍閥,在不就跟著洋人運籌生意賺錢,就能把江山追回來?表哥你告訴我,這個有可能嗎?

時代變了,天變了。我就一個人,就這樣的心性和能耐,就想自己過得舒服快活而已。表哥,你想做的事情你自己做不到,我做不到,咱們都做不到啊。」

溥儀臉上仍是和氣的笑,看著顯瑒瑒,仍緊緊握著他的手:「我這人看上去是軟弱沒主意,但一顆心只圖對得起自己,外面說我什么我其實根本就不在乎。跟表哥這么說,不是要跟你示弱,只是請你也掂量掂量,點將台還能不能留得住,值不值得留住,別說是它,就是一個江山,比起來一個人的快樂,哪個大?哪個小?」

第五十章

明月去教書的村子名叫牧浪,居民有二百來戶,除了數代生活在此地的中國農民之外,九成都是從關西移民到此的日本農民。居民不多,但是彼此相隔遙遠,他們各自的家和田地依著一條河水而建,村落本身的形狀像一條狹長的帶子。學校的校舍在風小一點的村東頭。

四年前,日僑聯合會贊助了大部分修建校舍的資金,剩下的由各家各戶集資,這是一幢寬敞明亮的日式紅磚平房,窗子又高又窄,教室中間有一道取暖用的火牆,孩子們按照年齡分開坐,大一點的在左邊,小一點的在右邊。老師跟一邊的學生講完了課,布置些作業,再去給另一邊的學生上課。

明月來之前,這里已經有了一位三十多歲的日本女先生向井,她隨務農的丈夫來到此地,原來在日本的鄉村里面也是小學教師。明月一到,除了要教學生們說漢語,寫漢字之外,還分擔了向井老師的音樂和美術課。

主要課程都放在上午,因為有的大孩子中午放學之後還要回家里幫忙干農活兒。有一個叫做淺野太郎的十一歲男孩每天來上課,腳上都穿著很干凈體面的布鞋,不久明月發現每到中午,自己一說「下課」,淺野第一個動作就是脫鞋,然後他把這雙鞋子裝在粗布縫制的書包里面,自己赤著雙腳一路跑回村西頭的家——那雙鞋子是他只能上課時候穿的高級裝備,走路或跑步的時候是絕不能穿的。就這么一個赤腳板的孩子,跑賽的時候永遠第一,穿上鞋子跑反而就會摔倒。

他的弟弟次郎只有六歲大小,每天帶一個玉米面飯團子來上課,這是他的午餐,次郎把玉米團子就著一點熱水吃掉之後,下午就在教室里面百~萬\小!說習字,非常用功。明月跟他聊了幾句,知道他們也有一個弟弟叫做三郎,出生不久,媽媽下地干活兒,把他放在田地旁邊籃子里面,回頭c個秧,轉身孩子就不見了。爸媽都認定就是村里面的中國人把孩子偷走了,卻沒有追究,媽說那幾戶中國人家里地多牲口也多,日子比他們這些出來開荒的日本人富裕,要是把孩子偷去了,長大了能給穿上鞋子也行,他們打算再生一個,名字是現成的,四郎。

這些事情放到過去,明月聽了又會覺得同情難過,難過了是又要掉眼淚的。現在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有點好笑。太郎的鞋子,和被人偷走了的三郎,實際上都是各種各樣的際遇和日子,一個角度看他們貧窮可悲,換個角度看,人是否如意一時難以確定,此時的波谷可能是之後的波峰,此時處在波峰,也很有可能漸漸向下滑向深谷。

二十三歲的汪明月沒有了錦衣玉食,再不住亭台軒榭,卻漸漸覺得平靜開朗了。

……

那天她正在黑板上抄古詩,忽然聽到身後「咕咚」一聲,孩子們幾乎同時叫起來:老師!老師!淺野次郎暈倒了!明月跑下講台,把那小家伙抱起來,伸手探了探他額頭,滾燙一片。太郎從火牆的另一側跑過來,著急得跺腳:昨天晚上就發燒,告訴他不要來,他自己不聽。明月想到之後還有兩節向井老師的主課,不能讓勤奮好學的太郎缺席,便決定自己把次郎送回家。

她用包袱把那小孩綁在後背上,把他的頭墊在自己肩膀上就上了路,一邊迎風趕路,一邊不時回頭叫次郎的名字,還跟他說話,孩子的鼻息熱乎乎的拂在她的臉上,她心里還想了一下會不會傳染,轉念道次郎正在發燒,即使是感冒也不是傳染期,應該沒有問題。可同一時間的教室里面,一個孩子覺得嗓子里面干癢,開始咳嗽起來……

明月後來病倒並不是淺野次郎傳染的。次郎並不是第一個患病的孩子。活躍的流感病毒由一只貓傳染給了它的小主人,由這位小主人帶到了他的學校里面,體質弱的小孩子先發病了,接著好幾個也都開始發熱干咳。到了第三天,十二個孩子病得卧床不起,不能來上課。向井老師決定學校停課,村長趕著騾車從幾十里外的大村子請來了會扎針灸會開草葯的郎中,明月陪著不能說日文的郎中問診了每一個患病的孩子,深夜她回到學校旁自己的住處,只覺得肩膀酸疼,連臉都不願意洗就和衣鑽到了冰涼的被窩里面,哆哆嗦嗦地睡著了。

四月倒春寒,第二天一早,雲彩壓得很低,天色y森森的,八九點鍾的光景開始下大雪,雪片子像鵝毛一樣。淺野太郎的父親從地上回來,坐在家里一邊修理大大小小的農具,一邊跟給次郎煎草葯的妻子說,說一冬只下了兩場雪,眼下這一場來得正是時候,正好焐一焐田地里的麥苗。他的妻子道,希望這一場雪能把孩子們身上的病也給帶走。

他們正說話,房門被敲響了。淺野把門打開,風雪吹了一臉,一個人站在外面,是張男人的生面孔,個子很高,穿著黑色的大衣,臉凍得發紅,是個日本人,京都口音:「麻煩您了,這里是牧浪村?」

「正是啊。」

「有沒有一位汪明月小姐?中國人。從奉天來的。」

淺野還未及回答,他的兒子太郎從里面跑出來:「有的。汪小姐是我的老師。」

「我是她的朋友。想要去找她。」

小伙子把破舊的棉襖和防雪的蓑衣穿上:「我帶你去。」他穿戴好了,又想起了什么,「請問您是哪位?」

「我叫東修治。也從奉天來。」

大雪下了半天,已經積了老厚,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一直走到牧浪村的小學,太郎指著教室旁邊的一間小屋說:「汪小姐就住在這里。」

修治看了看屋頂,煙囪沒有冒煙,房門緊閉著,便問太郎:「她一直在嗎?」

「昨天晚上還帶著醫生去我家給我弟弟看病。」

修治摘了手套去敲門,沒有人應,推了推,發現是從里面鎖上的,當時就覺得不對勁,敲門用了力氣,一邊拍一邊喊:「明月小姐!汪明月!開門!我是東修治!開門!」

躺在床上的明月覺得似乎聽見有人在喊她,費了半天勁睜不開眼睛,便索性不管了,她正做一個夢,夢見自己混在人去里面看爹爹陡空帆,爹爹步伐穩健,腰碼扎實,空帆抖得很帶勁兒,贏得叫好聲一片,後來爹爹把她舉在肩上,她低頭看見自己穿著鳳頭鞋的小腳,仍是年幼時胖乎乎的摸樣。

正暖洋洋玩得高興的時候,忽然有冷風吹過來,明月仍閉著眼睛,發覺自己被抱住,耳邊聽見那人一聲聲叫她名字,終於用盡力氣睜開眼睛,哦,前面這人她是認識的。把蝴蝶的斷翅積攢到本子里的東君,熱心地給她介紹餐館,漂亮的睫毛長長的眼睛看到她的時候永遠含著溫柔的笑,對她哪怕最無理的最危險的要求都應承下來的東君,讓她無言以對的東君,此時把她緊緊抱住,用整個身體護著她,下巴貼在她滾燙的額頭上,急切地焦急地問:「怎么了?明月,你這是怎么了?」

她嗓子干啞,渾身疼痛,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軟綿綿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還沒握緊,就有昏睡過去。

修治將明月放下,用所有的被子和自己的大衣把明月厚厚實實地蓋住,他跟淺野太郎從學校的院子里面找來柴禾,把火坑和火爐燒上,屋子里面很快暖和起來。他燒了一大壺熱水,找到櫃子里面的紅糖,沖了一杯,等溫熱了,把明月扶起來,一口一口地給她灌下去。此間太郎跑家去了一趟,把父母給弟弟准備的草葯拿了兩副過來,修治用小鍋煎熟了,又給明月灌進去,她嫌苦,搖著頭躲,修治一手拿著湯葯,一手扶著她後背,沒有辦法固定她的腦袋,只好用額頭把她給頂住,小小聲音懇求:「勞駕,張張嘴巴,好不好?還剩一口,再來一口……」

湯葯灌了下去,明月的汗很快就發出來,修治讓太郎回家去,自己可以留在這里照料,他把剛才被撞壞的門c修好,一邊看躲在被子里的明月是不是又嫌熱把手和腳伸了出來。

誰知到了夜里,明月的體溫又升高了,這次來勢更加凶猛,她額頭滾燙,嘴唇干裂,雙目緊閉,牙關咬著,蜷著身體哆嗦,湯葯根本灌不進去。雪還在下,不可能帶著她去找醫生。修治想起大學時候急救課的一節內容,高熱病人最直接的治療就是降溫,他用盆子從外面端了雪塊進來,用融化的涼水浸濕了毛巾敷在他額頭上,用帕子蘸了涼水反復擦她的胳膊手腳。但是不管用。她渾身都燒得如同火炭一般。

怎么辦?怎么辦?

修治看著昏迷不醒的明月好一會兒,開始伸手一層一層去掉她身上他的大衣和被子,她自己的袍子和免疫,里面只留一層薄薄的做內衣用的褂子。褂子是白色的,上面有些小小的淺藍色的圓點,日本話叫做「水玉」,棉布又細又薄,隱隱透著她身體的輪廓,柔軟流暢的胸脯,窄小的骨盆,勻亭修長的雙腿,她身上的汗味和草葯混合的味道,皮膚因為發燒而顯瑒出粉色的不可思議的細膩,像個小孩子,美麗的小孩子。他別過臉去。把她最後的小褂子也脫掉了。他把她的身體翻過來。讓她的後背對著自己。開始用涼水浸濕的帕子摩擦她的每一寸身體和肌膚,把那可怕的熱量帶走,讓她醒過來,回到他這兒來。

只要這樣就好。

她若是責怪他的無理,他就要把一個故事講給她。

第五十一章

「這個故事叫做《春琴抄》。

春琴是一個美麗的三弦琴老師。是葯鋪商的女兒。她年輕美麗,卻性格乖張,是被寵壞了的大小姐。九歲的時候春琴罹患眼疾,以致雙目失明。她越是看不見,就越是驕傲跋扈,越是驕傲跋扈,就越是美麗可愛。

春琴每天去上課都要穿過鎮子。看不見路。佐助是她的仆人,年長她四歲,專門為春琴引路,行走十汀的距離。她原本也有別的仆人引路,卻獨獨選了佐助,別人問起原因,春琴說:『那是因為他不多話。』

春琴對佐助並不好。從來不露一點笑臉。可是佐助愛她嚴肅刻板的臉,不願意見她笑。盲人的笑,總有些呆板奇怪。佐助覺得要春琴笑,或者喜愛她的笑容都是殘忍的。他向往春琴,積攢了工錢也買了一把三弦琴,練習的時候也閉上了眼睛,體會春琴的不便和痛苦。

春琴雖然年少,但是敏感早慧。怎么會不知道佐助的心意?心里明白了,就覺得更有了依仗。她成了佐助最嚴厲的老師,要求嚴格,聲色俱厲。心情不好的時候還g棒相加。打得那個少年痛哭流涕。她還責罰佐助通宵練習。總之她對他不好。

……」

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撐過了一宿的明月蘇醒過來,喝了葯,窩在被子里面,聽修治講這個日本故事。他從奉天至此,趕路兩天,勞累一宿,此時盤膝坐在炕上,跟他大約一臂的距離。他的大衣,西服都蓋在她的被子外面,自己身上是白襯衫,襯衣敞開著,袖子擼到手肘。陽光從小窗口投s在他身上,他的樣子仍然漂亮,可是眼睛發紅,下巴上已經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嗓子有點啞。

「後來呢?」明月問道。

「後來啊。春琴的臉毀容了。她一直知道自己漂亮,所以更接受不了這件事。幾乎要瘋掉,不讓任何人靠近,不讓任何人服侍。佐助知道春琴是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就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繼續留在她身邊。做她的仆人。」

「……」

「要是你不能原諒我昨天晚上的失禮,我也可以像佐助一樣,把自己的眼睛刺瞎。」

明月抽了一下鼻子,慢慢說道:「要不是修治先生,我就死掉了。」

「喝點水嗎?」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我去桔丘小學,找到了諾子校長,問她要了你的地址。」

「謝謝你又救我一命。」

「……我來是因為上次有些話,沒有來得及說。」

「上次我太魯莽。太狼狽。請你原諒。」明月說。

「你誤解我了,明月。我做的那些事情,不是為你做的,更不是為了有一天要跟你『算賬』,如果我知道你的反應會那么強烈,我不會說出那句話。你總是在謝我。那完全不必。我做得事情都是為了我自己。所以才會心甘情願。」

她的淚水凝結在眼眶里,眨了一下,順著眼角流到枕頭上。

他俯下身,低頭用柔軟的手帕去擦她的眼淚:「怎么又哭了?」

「我,我不值得修治先生的這般好意,不值得你如此相待。我從前……」

她還要說下去,卻忽然被他擋住了嘴巴,他看著她的眼睛,慢慢搖頭:「明月,你的從前,那跟我無關。」

……

她的從前此時站在從天津過海去葫蘆島的船舷上。天在下雨,海面上騰起薄薄的煙霧,若不是有時有灰色的海燕破空飛來,滿目只是沒有邊際的灰色一片。他向前傾著身子,一腳蹬在欄桿上,點了一支煙。聽見身後有一個細小的聲音說:「先生。」

他轉過身來,見是一個女孩,頂多十來歲的樣子,小小臉龐,擰著一條枯瘦的麻花辮子,胳膊上面挎著籃筐,里面是一些瓜子毛嗑葡萄干之類的干果。

女孩問:「先生要買些零食嗎?」

顯瑒瑒笑了笑:「杏仁貴不貴?」

「不貴的。一角錢一盅。」她有一個酒盅充當量器。

「那我要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