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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68 字 2021-02-13

作品:日瓦戈醫生

作者:'蘇聯'鮑里斯·列昂尼德維奇·帕斯捷爾納克

內容簡介:

尤拉·日瓦戈是西伯利亞富商的兒子,但很小便被父親遺棄。10歲喪母成了孤兒。舅父把他寄養在莫斯科格羅梅科教授家。教授一家待他很好,讓他同女兒東尼婭一起受教育。日瓦戈大學醫科畢業後當了外科醫生,並同東尼婭結了婚。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日瓦戈應征入伍,在前線野戰醫院工作。十月革命勝利後日瓦戈從前線回到莫斯科。他歡呼蘇維埃政權的誕生:「多么高超的外科手術!一下子就嫻熟地割掉腐臭的舊潰瘍!直截了當地對一個世紀以來的不義下了裁決書……這是從未有過的壯舉,這是歷史上的奇跡!」但革命後的莫斯科供應極端困難,日瓦戈一家瀕臨餓死的邊緣,他本人又染上了傷寒症。這時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葉夫格拉夫·日瓦戈勸他們全家搬到烏拉爾去,在那兒至少不至於餓死。

1918年4月日瓦戈一家動身到東尼婭外祖父的領地瓦雷金諾村去。這里雖然能維持生活,但日瓦戈感到心情沉悶。他既不能行醫,也無法寫作。他經常到附近的尤里亞金市圖書館去百~萬\小!說。他在圖書館里遇見女友拉拉。拉拉是隨同丈夫巴沙·安季波夫到尤里亞金市來的。

巴沙·安季波夫參加了紅軍,改名為斯特列利尼科夫,成了紅軍高級指揮員。他躲避拉拉,不同她見面。日瓦戈告訴拉拉,斯特列利尼科夫是舊軍官出身,不會得到布爾什維克的信任。他們一旦不需要黨外軍事專家的時侯,就會把他踩死。不久日瓦戈被游擊隊劫去當醫生。他在游擊隊里呆了一年多之後逃回尤里亞金市。他岳父和妻子東尼婭已返回莫斯科,從那兒又流亡到國外。隨著紅軍的勝利,黨外軍事專家已成為鎮壓對象。首當其沖的便是拉拉的丈夫斯特列利尼科夫,他已逃跑。拉拉和日瓦戈隨時有被捕的危險。他們躲到空無一人的瓦雷金諾去。坑害過他們兩人的科馬羅夫斯基律師來到瓦雷金諾,騙走了拉拉。斯特列利尼科夫也到這兒來尋找妻子,但拉拉已被騙走。斯特列利尼科夫悲痛欲絕,開槍自殺。瓦雷金諾只剩下日瓦戈一人。他為了活命,徒步走回莫斯科。他在莫斯科又遇見弟弟葉夫格拉夫。弟弟把日瓦戈安置在一家醫院里當醫生。日瓦戈上班的第一天心臟病發作,猝然死在人行道上。

作者簡介:

鮑里斯·列昂尼德維奇·帕斯捷爾納克一八九零年二月十日生於莫斯科。父親列昂尼德·奧西波維奇是莫斯科美術,雕塑、建築學院教授,著名畫家,曾為托爾斯泰作品畫過c圖。母親是著名鋼琴家,魯賓斯坦的學生。與父母過從甚密的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啟發了他對詩歌的愛好,是他一生喜愛的詩人。童年時代他受到鄰居、俄國著名作曲家斯克里亞賓的影響,立志當音樂家,在音樂學院教授指導下學習音樂理論和作曲。一九o九年。他入莫斯科大學法律系,後轉入歷史哲學系,一九一二年夏赴德國馬爾堡大學,在科恩教授指導下攻讀德國哲學,研究新康德主義學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回國,因健康原因未服兵役,在烏拉爾一家工廠當辦事員。十月革命後他從烏拉爾返回莫斯科,任教育人民部圖書信職員。一九一三年,他開始同未來派詩人交往,在他們發行的雜志《抒情詩刊》上發表詩作,並結識了勒布洛夫和馬雅可夫斯基。他以後的創作受到未來派時的影響。一九一四年,第一部詩集《雲霧中的雙子星座炯世,一九一六年,他出版第二部詩集《在街壘之上》,步入詩壇。在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二年的十年中,出版了詩集《生活啊,我的姐妹》(1922)、《主題和變調})(1923)、敘事詩《施密特中尉》(1926)、一九o五年》(1927),還發表了中短篇小說《柳威爾斯的童年》(1922)、《空中路》(1924)、自傳體散文《安全證書》(1931)。

二十年代後期,帕斯捷爾納克受到拉普攻擊,很難發表作品,轉而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他翻譯了許多西歐古典文學名著,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麥克白》、《奧賽羅人《亨利四世》、《李爾王卜歌德的《浮士德》,席勒的《瑪麗亞·斯圖亞特》等。

一九三四年在蘇聯第一次作家代表大會上,布哈林樹帕斯捷爾納克為詩人的樣板,以他取代馬雅可夫斯基和別德內。但帕斯捷爾納克並非時代弄潮兒那類作家,無法適應時代的需要,一年後又被逝世的馬難可夫斯基所取代。

一九五八年,他因小說《日瓦戈醫生》受到嚴厲譴責,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一九六零年五月三十日,他在莫斯科郊外彼列傑爾金諾寓所中逝世。

正文

第一章五點的快車

他們走著,不停地走,一面唱著《永志不忘》,歌聲休止的時候,人們的腳步、馬蹄和微風仿佛接替著唱起這支哀悼的歌。行人給送葬的隊伍讓開了路,數著花圈,畫著十字。一些好奇的便加入到行列里去,打聽道:「給誰送殯啊?」回答是:「日瓦戈。」「原來是他。那就清楚了。」「不是他,是他女人。」「反正一樣,都是上天的安排。喪事辦得真闊氣。」

剩下不多的最後這點時間也無可挽回地流逝了。「上帝的土地和主的意志,天地宇宙和苦苦眾生。」神甫一邊念誦,一邊隨著畫十字的動作往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遺體上撒了一小把土。人們唱起《義人之魂》,接著便忙碌起來,合上棺蓋,把它釘牢,然後放人墓x。四把鐵鍬飛快地填著墓坑,泥土像雨點似的落下去。墳上堆起了一個土丘。一個十歲的男孩踏了上去。

在隆重的葬禮將要結束的時候,人們往往有一種遲鈍和恍您的感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大家覺得這個男孩似乎要在母親的墳上說幾句話。

這孩子揚起頭,從高處先神地向蕭瑟的荒野和修道院的尖頂掃了一眼。他那長著翹鼻子的臉頓時變得很難看,脖頸直伸著。如果一頭狼意也這樣仰起頭來,誰都知道它馬上就要嚎叫。孩子用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迎面飛來的一片烏雲灑下y冷的急雨,仿佛用一條條濕源源的鞭子抽打他的手和臉。一個身著黑衣、窄袖上鑲了一圈皺壁的人走到墳前。這是死者的兄弟、正在哭泣的孩子的舅父,名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韋傑尼亞平,是個自願還俗的神甫。他走到孩子跟前,把他從墓地領走了。

他們過夜的地方是修道院里的一間內室,這是靠著過去的老關系才給舅舅騰出來的。正值聖母節的前夕。明天,這孩子就要和舅舅到南方一個很遠的地方、伏爾加河畔的一個省城去。尼古拉神甫在當地一家辦過進步報紙的書局里供職。火車票已經買好,單間居室里放著捆扎停當的行李。從鄰近的車站那邊,隨風傳來遠處正在調車的火車頭如泣如訴的汽笛聲。

到了晚上,天氣驟然變冷了。兩扇挨近地面的窗戶,朝向周圍種著黃刺槐的不值得觀賞的一角菜園,對著大路上一個結了冰的水窪和白天埋葬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墓地。除了幾畦凍得萎縮發青的白菜以外,園子里空空盪盪。一陣風吹來,一叢叢落了葉的刺槐便發瘋似的晃來晃去,向路邊俯下身去。

夜里,敲窗聲驚醒了尤拉。幽暗的單間居室不可思議地被一道晃動的白光照得很亮。尤拉只穿一件襯衣跑到窗前,把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看不見道路,也看不到墓地和菜園。風雪在院子里咆哮,空中揚起一片雪塵。可以這樣想象,仿佛是暴風雪發現了尤拉,並且也意識到自己的可怕的力量,於是就盡情地欣賞給這孩子造成的印象。風在呼嘯、哀嚎,想盡一切辦法引起尤拉的注意。雪仿佛是一匹白色的織錦,從天上接連不斷地旋轉著飄落下來,有如一件件屍衣覆蓋在大地上。這時,存在的只有一個無與匹敵的暴風雪的世界。

尤拉從窗台上爬下來,頭一個念頭就是要穿好衣服到外面去干點什么。他擔心修道院的白菜被雪埋住,挖不出來;他害怕風雪在荒野里湮沒了母親,而她無力抗拒,只能離他更遠、更深地沉睡在地下。

結果仍然只是流淚。舅舅醒了,給他講基督的故事,安慰他,後來打了一個呵欠,踱到窗前,沉思起來。他們開始穿衣服。天色漸漸發白。

母親在世的時候,尤拉還不知道父親早就遺棄了他們,一個人在西伯利亞的各個城市和國外尋歡作樂,眠花宿柳,萬貫家財像流水一般被他揮霍一空。尤拉常聽人說,父親有時住在彼得堡,有時出現在某個集鎮,但經常是在伊爾比特集市上。

後來,病魔纏身的母親又染上了肺疾。她開始到法國南方和意大利北部去治療,尤拉曾經陪她去過兩次。就這樣,在動盪不定的環境中,在一連串啞謎似的事件中,在常常變換的陌生人的照料下,尤拉度過了童年。他已經習慣於這些變化,而在無止境的不安定的情況下,父親不在身邊也就不使他感到奇怪了。

當初那個時代,許多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都要冠上他家的姓氏,不過那時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呢。

有過日瓦戈作坊,日瓦戈銀行,日瓦戈公寓大樓,日瓦戈式領結和領帶別針,甚至有一種用甜酒浸過的圓點心就叫日瓦戈甜餅。另外,無論在莫斯科的哪條街上,只要朝車夫喊一聲:「到日瓦戈公館!」那就等於說:「到最遠的地方去!」小雪橇就會把您送到一個很遠的地點。在您周圍是一處幽靜的園林。落在低垂的雲杉枝權上的烏鴉,撲撒下樹上的寒霜。它們「叭、叭」的聯噪,仿佛干枝爆裂時的脆響,傳送到四面八方。幾條純種獵狗從林間小徑後面的幾幢新房子中間跑出來,越過了大路。它們跑來的那個方向,已經亮起了燈火。夜幕降臨了。

突然間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他們家破了產。

一九o三年的夏天,尤拉和舅舅並排坐在一輛四輪馬車上,順著田野駛向紡絲廠主、知名的藝術贊助者科洛格里沃夫的領地杜普梁卡,去拜訪教育家兼普及讀物作家伊萬·伊萬諾維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

正趕上喀山聖母節,也是收割大忙的時候。可能恰好是吃午飯的時間,或者也許是因為過節,田野里不見一個人影。陽光暴曬下還沒有收割完的庄稼地,就像是犯人剃了一半頭發的後腦勺。小鳥在田野上空盤旋。沒有~絲風,地里的小麥稈挺立著,垂下麥穗。離大路遠些的地方堆起了麥垛,如果長時間地凝望過去,它們就像是些活動的人形,似乎是丈量土地的人沿著地平線邊走邊往本子上記什么。

「這一片地呢?」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向書局的雜役兼門房帕維爾問道;帕維爾斜身坐在馭者的位置上,拱著腰,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這就表明他不是真正的車夫,趕車並非他分內的事。「這片地是地主的還是農民的?」

「這一片是老爺們的。」帕維爾一邊答話,一邊點著了煙,「那邊的一片,」他用力吸了一口,煙頭閃出了紅火,停了半晌才用鞭梢指著另一邊說,「才是農民的哪。駕!又睡著了?」他不時地朝馬這么險喝,又不住地斜眼看看馬背和馬尾,仿佛火車司機不停地看氣壓表。

這兩匹牲口也和天下所有拉車的馬一個樣,轅馬天生憨厚,老實地跑著,拉邊套的馬不知為什么卻像個十足的懶漢。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帶來了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寫的一本論述土地問題的書的校樣。因為書刊審查制度越來越嚴,書局要求作者重新審閱一遍。

「鄉下的老百姓造反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潘科夫斯克鄉里殺了個做買賣的人,燒了地方自治局的種馬場。對這類事,你怎么看?你們鄉里的人怎么說?」

帕維爾的看法原來比一心想打消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對土地問題的熱情的書刊審查官還要悲觀。

「他們怎么說?對老百姓太放縱了,寵壞了,就是這么說的。對待我們這些人能這樣嗎?要是由著農民的性子,他們會自己互相卡脖子,我敢向上帝發誓。駕!又睡啦?」

這是舅舅和外甥第二次到社普梁卡去。尤拉還以為記得這條路。每當田野向兩旁遠遠地延伸開去,前後~望仿佛被樹林鑲上一條細邊的時候,他覺得馬上就能認出那個地方,從那兒起大路應該朝右轉,拐過彎去,科洛格里沃夫庄園的全景就會展現在眼前,還有那條在遠處閃閃發亮的河以及對岸的鐵路,不過這一切很快又會從視野中消失。可是,每次他都認錯了。田野接連不斷,四周是一片又一片的樹林。不斷變換的一片片田野令人心曠神怡,情不自禁地產生出幻想並思考未來的渴望。

使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日後成名之作,那時連一本也沒有寫出來,不過他的想法已臻成熟。他還不知道,造就他的時勢已經迫近了。

這個人必將躋身於當代作家、教授和革命哲學家的行列並將嶄露頭角。他思索的是他們所考慮的所有命題,但是除了那些通用的術語外,他同他們通然不同。那些人都抱殘守缺地信奉某些教條,滿足於咬文嚼字,不求甚解。然而尼古拉神甫擔任過神職,體驗過托爾斯泰主義和革命,並且不停地繼續探索。他熱心追求的思想,應該是可以鼓舞人的東西,在前進中如實地指明種種木同的道路,能使世間的一切趨於完善;它有如橫空的閃電或滾滾的雷鳴,即便是黃口小兒和目不識丁的人都可聞可見。他渴求的是嶄新的觀念。

和舅父在一起,尤拉覺得非常愉快。舅舅很像媽媽,同她一樣,也是個崇尚自由的人,對自己不習慣的東西不抱任何成見。他像她一樣,懷著同一切人平等相處的高尚感情。他也像她一樣,對一切事一眼就能看穿,並且善於用最初想到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

尤拉很高興舅舅帶他到杜普梁卡去。那是個很美的地方,它的景色會讓他記起酷愛大自然、常常帶他一同散步的媽媽。另外使尤拉高興的是,又可以和寄居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里的一個名叫尼卡·杜多羅夫的中學生見面。尤拉覺得尼卡可能看不起他,因為比他大兩歲,每次問好的時候,尼卡總是握住手用力往下拉,頭垂得很低,頭發披下來遮住前額,擋住了半邊面孔。

「赤貧問題之關鍵——」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讀著修改過的手稿。

「我認為最好改用『實質』。」伊萬·伊萬諾維奇邊說邊在校樣上作必要的改動。

他們是在一個帶玻璃棚的昏暗的涼台上工作的。眼睛還可以分辨出地上亂放著的噴水壺和園藝工具。一把破椅子的靠背上搭了一件雨衣。牆角立著一雙沾了干泥巴的沼澤地用的水靴,靴筒彎到地上。

「同時,死亡與出生的統計也表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口授著說。

「應該加上統計年度。」伊萬·伊萬諾維奇邊說邊寫了下來。

涼台上透風。小冊子的書頁上壓著花崗石塊,免得讓風掀起來。

修改結束以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忙著要回家。

「要有雷陣雨,該回去了。」

「沒有的事,我不放你走。我們這就喝茶。」

「天黑以前我必須趕回城里去。」

「說什么也沒用,我不管你這些。」

從房前小花園里刮進茶炊的煤煙子味,沖淡了煙草和茉莉花的味道。仆人們正把熟奶油、漿果和奶渣餅從廂房端過去。這時候又聽說帕維爾已經到河里去洗澡,把馬也牽去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只好答應留下來。

「趁著准備茶點的工夫,咱們到懸崖上去看看,在那兒的長凳上坐會兒。」伊萬·伊萬諾維奇提議。

因為是多年的至交,伊萬·伊萬諾維奇便占用了家資富有的科洛格里沃夫的管家住的兩間廂房。這幢小屋子和屋前的花圃,坐落在大花園的一個y暗、荒蕪的角落里,門前是一條半圓形的舊林明路。林y路雜草叢生,如今已經沒有往來的車輛,只有垃圾車經過這里往堆放干垃圾的一條溝谷里倒立和廢棄的磚石料。科洛格里沃夫是個既有進步思想又同情革命的百萬富翁,目前正和妻子在國外旅行。住在庄園里的只有他的兩個女兒娜佳和莉帕,還有一位家庭女教師和為數不多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