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14 字 2021-02-13

大言不慚的浮誇。「他現在一定會標榜自己是未來主義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樣想,果然話題就轉到這上面。「現在大概要談體育運動。」醫生繼續提前一步進行猜測。「可能要說起賽馬,或者是滑旱冰,或者是法國式摔跤。」木出所料,話題果然轉到了狩獵上。

年輕人講到他在家鄉的時候就開始行獵,自吹是個相當了不起的s手,只不過因為生理缺陷沒有能夠成為~名士兵,否則在戰爭中一定會彈無虛發而出人頭地。

看到日瓦戈那種疑問的眼色,他驚訝地大聲說道:「怎么?莫非您沒注意到?我以為您已經看出了我的缺陷。」

他於是從衣袋里拿出兩張紙片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看。一張是他的名片。他原來是復姓,全稱是馬克西姆·阿里斯塔爾霍維奇·克林佐夫一波戈列夫席赫,但他要求簡稱為波戈列夫席赫,表示對同樣如此自稱的他的叔父的尊重。

另一張紙片是個分成許多欄目的表格,畫著手指按不同方法交疊起來的各種各樣的手勢。這是聾啞人的手語符號。一切立刻就明白了。

波戈列夫席赫原來是加爾特曼或者奧斯特羅格拉茨基學派的一個罕見的有才能的學生,他以不可思議的完美程度不靠聽覺而僅憑視覺來根據教師喉部肌r的動作學會了說話,並且同樣能理解對方的話。

把他從什么地方來並且在哪一帶打過獵的情況在心里盤算過以後,醫生就問:「恕我直言,不過您也可以不回答——您同濟布申諾共和國以及它的建立有沒有關系?」

「您是從什么地方…··精允許我……這么說您知道布拉熱依柯?……有,有關系!當然有。」波戈列夫席赫高興得像放連珠炮似的說,一邊哈哈大笑,整個身子左右擺動起來,兩手用力拍打著膝頭。接下去又是一派胡言亂語。

波戈列夫席赫談到,布拉熱依柯使他有了一個借口。濟市申諾不過是表現他個人想法的一個無所謂的地點。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難於自始至終地注意聽他的敘述。波戈列夫席赫的空論一半是無政府主義的設想,另一半完全是一個狩獵者的信口開河。

波戈列夫席赫以一個先知者的心安理得的語調,斷定不久就會發生一場毀滅性的社會震盪。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內心也同意這可能是難以避免的,但是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小青年不緊不慢地做出這種預言時表現的目空~切的鎮定自若,破壞了他的想法。

「您聽我說,請等一下,」他不無膽怯地反駁說,「所有這些也許是可能發生的。不過我覺得在我們這一片混亂和破壞的情況下,在步步緊的敵人面前,進行這種冒險性的試驗不合時宜。應該讓國家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從一個轉折走向另一個轉變之前要有喘息的機會。需要等待出現某種平靜和秩序,哪怕只是相對的也好。」

「這太天真啦。」波戈列夫席赫說道,「您所說的破壞,正像您贊不絕口和喜愛的秩序一樣,也是正常現象。這些破壞卻是更廣闊的創造性計劃合乎規律的先行部分。社會發展得還很不夠。應該讓它徹底垮掉,那時候真正的革命政權就會在完全另外的基礎上把它一部分一部分地重新組裝起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於是就走到過道里。

列車全速駛近莫斯科。迎著車窗一刻也不停地飛快閃過一片片的白攤林和一幢緊接一幢的別墅。狹長的露天站台連同那些到別墅度假的男男女女一閃而過,在列車掀起來的塵霧中仿佛被旋轉木馬帶到另一邊。火車一聲接~聲地拉響汽笛,空曠飄渺的林間回音攜帶著汽笛聲傳向遠方。

這些天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突然第一次完全明白了是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以及一兩個小時以後迎接他的是什么。

三年間的各種變化,失去音訊和各處轉移,戰爭,革命,腦震盪,槍擊,種種死亡和毀滅的場面,被炸毀的橋梁,破壞後的瓦礫和大火——所有這一切霎時都化為毫無內容的巨大空虛。長期的隔絕之後頭一件真實的事就是在這列車上令人心盪神馳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塊小石子都無限珍貴的、至今還完好無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來到親人面前,返回家園和重新生存,這就是以往的生活和遭遇,就是探險者的追求,也就是藝術的真諦。

樹林已經被甩在後面,列車從擁擠的林木當中得到了解脫。一片緩斜的草地從谷底向上延伸到遠方成為寬廣的丘陵地帶。它上面縱向排列著一條條墨綠色的馬鈴薯田城。在草地丘陵頂部馬鈴薯田的盡頭看到的是地窖溫室的玻璃窗。草地的另一側,在奔馳的列車尾部方向,一團紫黑色的雲懸在半空。陽光從烏雲後面向四方輻s開來,落在溫室的玻璃窗上,燃起耀眼的光芒。

突然,從雲層里斜飄著灑下一陣晴日陣雨,陽光下可以看到閃爍的雨滴。急驟的陣雨的節拍正好和前進的列車輪聲、車身的震顫相吻合,似乎是要竭盡全力地趕上,唯恐落後。

醫生還沒有來得及注意這一切,前方的山後已經出現了救世主基督大教堂的輪廓,接著就是它那穹窿形的屋頂、市區的房屋和林立的煙囪。

「莫斯科。」他一邊說著,就走回了包房。「該收拾東西啦。」

波戈列夫席赫一下子跳起來,在狩獵袋里翻了翻,拿出一只最大的鴨子。

「拿去吧,」他說。「留個紀念。和您相處這一整天,我非常快活。」

無論醫生如何謝絕,還是無濟於事。「好吧,」他不得木表示同意,「我把它收下,算是送我妻子的一件禮物。」

「妻子!妻子!給妻子的禮物。」波戈列夫席赫興高采烈地重復著,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同時扭動全身哈哈地大笑,讓從座位下面跳出來的「侯爵」也分享他的快樂。

列車駛向月台。車廂里像到了夜間一樣變暗了。這位聾啞人把那只野鴨遞給醫生,外面包了半張不知是什么內容的鉛印傳單。

莫斯科宿營地一路都靜靜地坐在狹小的包房里,所以覺得只有火車在行駛,而時間是停滯的,現在最多也不過剛到中午。

當馬車載著醫生和行李吃力地一步步從斯摩棱斯克車站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卻已是日近黃昏了。

也許當初就是這樣,或者是醫生往日的印象又加上一層後來歲月的經驗,不過事後回想起來,他覺得當時人們一群群地擁擠在市場上並沒有什么必要,而只不過是出於一種習慣。因為空空如也的貨攤都放下了遮陽的檐板,甚至還上了鎖,況且在這片久已不打掃的骯臟的廣場上,也沒有可以買賣的東西。

他仿佛覺得當時還看到衣帽整齊、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蜷縮著瘦削的身體站在人行道上,用隱含責備的目光迎送著身邊往來的行人,向他們兜售無人問津的、誰也不需要的東西:人造的假花、帶玻璃蓋和汽哨的煮咖啡用的圓形酒精爐、黑色細紗的晚裝和已經撤銷的政府機關的制服。

人們買賣的凈是些簡單實用的東西:定量配給的、很快就變硬的面包頭,用嘴咬過的德濕、骯臟的糖塊,從一整包切成一半又一半的只有幾兩重的馬合煙草。

市場上流通的就是這類來路不明的、沒多大用處的東西,價錢卻隨著在人們手上周轉而上升。

車夫把車拐到和廣場相通的一條巷子里。~輪落日從後面直s到他們的背上。前面有一輛隆隆行駛的空空的大車,掀起的一股股灰塵被夕陽染成青銅色。

最後,他們終於超過了擋在前面的大車,於是加快了速度。讓醫生覺得奇怪的是,大路和人行道上處處都可以看到一堆堆從房屋和圍牆上扯下來的舊報紙和廣告。風把它們吹到一邊,馬蹄、車輪和來往的行人又把它們踩到另一邊。

過了幾條橫巷不久,在兩條街的拐角上出現了自家的那幢房子。車夫停了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四輪輕便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感到呼吸急促,心口怦怦跳,急忙向大門走去,按響了門鈴。鈴聲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於是又按了一次。當這次又毫無結果的時候,他越來越感到不安,就用很短的間隔一次又一次地接著門鈴,直到隨著向一側打開的大門,看見把手伸開支在門上的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為止。由於出乎意料,剎那間兩個人都呆住了,誰也沒有聽到對方的驚叫。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手扶著敞開的門,張開雙手讓他擁抱,這才使他們擺脫了木呆呆的狀態。兩個人像發瘋似的一下子撲到一起。過了一會兒,他們同時開了口,彼此打斷對方的話頭。

「先告訴我,全家身體都好嗎?」

「好,好,你只管放心,一切都好。我在信里寫了些蠢話,對不起。這事以後再說吧。你為什么不拍個電報來呢?過一會兒馬克爾就來給你提東西。啊,我明白了,葉戈羅夫娜沒來開門,你就不放心了,是不是?葉戈羅夫娜到鄉下去了。」

「你瘦了,但顯得多么年輕苗條啊!我馬上把車夫打發走。」

「葉戈羅夫娜搞面粉去了。別的佣人都辭退了。現在只用了一個新女仆,她叫紐莎,你不認識,是個姑娘,讓她照看薩申卡,另外就沒人了。所有的熟人我都打了招呼,說是你該到了,大家都焦急地盼著。戈爾東,還有杜多羅夫,所有的人。」

「薩申卡怎么樣?」

「上帝保佑,挺好。他剛剛睡醒。你要不是才從外邊回來,現在就可以去看他。」

「爸爸在家嗎?」

「信上不是寫了嘛。一天到晚都在區杜馬,當了主席。這你就可以明白啦。付了車錢沒有?馬克爾!馬克爾!」

他們提著網籃和皮箱站在人行道中間,擋住了路,行人從他們身邊繞過,從頭到腳地上下打量這兩個人,然後又久久地望著漸漸走遠了的馬車和敞開的大門,等著看下一步會發生什么事。

這時候,馬克爾從大門口朝這對年輕的主人跑過來。他身穿印花布襯衣,外面套了一件背心,手里拿著一項園丁帽,一邊跑一邊喊:「感謝上帝神力無邊,一定是尤羅奇卡吧?那還用說,就是他,這只小雄鷹!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可愛的人,總算沒忘了我們這些為你禱告的人,飛回老案來啦。你們還要怎么樣?啊,還想看什么?」他譏諷地朝那幾個好奇的過路人說,「走開吧,可敬的先生們。別把眼珠子看得掉出來!」

「你好,馬克爾,讓咱們擁抱一下。你這個古怪人,干嗎穿背心。怎么樣,有什么新鮮事兒和好消息?妻子和女兒們都好嗎?」

「沒什么可說的,都長得挺好,謝謝您的關心。至於說新鮮事嘛,你在外邊干大事,可我們也沒閑著打瞌睡。如今到處都弄得又臟又亂,叫人惡心,簡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街道不打掃,房頂不修繕,從沒油飾粉刷過,真像吃齋茹素的一樣,一干二凈,一絲一毫分外的東西也沒有。」

「馬克爾,我可要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面前告你的狀。尤羅奇卡,他總是這樣,凈說傻里傻氣的話,簡直讓我受不了。大概是沖著你才這么賣力氣,想讓你滿意。不過,他自己也有心里的打算。住口吧,馬克爾,不用辯白了。馬克爾,你真是個不開竅的人,該變得聰明點兒啦。你大概還沒同那些小攤販混在一起吧。」

馬克爾把東西拿到屋里,砰的一聲把前門關上,接著就放低聲音十分肯定地說:「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發脾氣,這你也聽見了。她總是這樣。她常說,馬克爾,你從里到外都一片漆黑,簡直像是煙囪里的油煙子。她還說,你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一條小獅子狗或者哈巴狗,也該通人性了。當然,這么說也木一定對,尤羅奇卡,信不信由你,可是只有知情人才見過那本書,一個了不起的共濟會會員寫的,整整壓了一百四十年不得見天日。可是我覺得目前我們是被出賣了,尤羅奇卡,你難道還木明白,一個小錢、一撮鼻煙都不值地就把我們賣了。你看,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又不讓我說話,在那兒擺手哪。」

「當然要擺手。好了,好了,把東西放在地板上,謝謝,馬克爾,開步走吧。需要的話,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會喊你的。」

「總算把他擺脫了。你要信他的話就只管信好了。純粹是演戲,在別人面前總裝出痴呆的樣子,可是自己偷偷地磨刀以備萬一。只不過還沒決定要對著誰,這個假裝可憐的人!」

「唉,你也是太過分了!依我看,他只不過是喝多了,所以才這么扭怩做作,沒什么了不起的。」

「那么你說說看,什么時候他清醒過?算啦,讓他見鬼去吧。我擔心薩申卡恐怕又沒睡著。要不是鐵路上流行這種傷寒病……

你身上沒有虱子吧?「

「我想沒有。路上坐的車很舒服,跟戰前一樣。不過還是要洗一洗,稍微洗~下,用不了多長時間,以後再好好洗。你要上哪兒去?怎么不從客廳穿過去?你們現在走另一道樓梯?」

「啊,對啦,你還不知道呢。我和爸爸想了又想,還是把樓下的一部分讓給了農學院。不然冬天自己連暖氣都燒不過來。樓上也太空,還提出來再讓給他們一部分,暫時還沒接受。他們在這兒安置的是研究室、植物標本和選出來的種子。就是別養老鼠,種子倒無所謂。不過他們把房間保持得不整潔。現在都把房間叫居住面積。往這邊來,這邊來。看你多笨!從後邊的小樓梯繞過去。明白了嗎?跟我來,我帶路。」

「你們把房子讓出去,做得太好了。我工作的那個醫院也是設在一幢貴族家的住宅里。樓上樓下一排排望不到頭的門對門的房間,還保留了一部分鑲木地板。養在木桶里的棕桐,支支楞楞的枝葉晚上從病床上看去就像一個個幽靈。那些從火線下來的見過世面的傷員都覺得害怕,做夢還會喊起來。當然,他們的神志也不太正常,受過震傷。結果,不得不把這些樹搬出去。我想說的是,有錢人家的生活當中的確有些不健全的東西,多余的東西簡直數也數不清。比如家里那些多余的家具和房間,多余的細膩的情感,多余的表達方式。住得擠一點兒,這太好了。木過還不行,應該再擠一點兒。」

「你那紙卷里露出來的是什么?嘴像鳥,腦袋像鴨子。真好看!野鴨子!從哪兒來的?簡直不可思議!這在當前就算是一筆財產!」

「在火車上人家送的。說起來話長,以後再談。你看怎么樣,把它拿出來放到廚房去?」

「那當然。馬上就讓紐莎腿毛、開膛。聽說到了冬天會有各種可怕的事,要挨餓、受凍。」

「不錯,到處都這么說。方才在車上我看著窗外還在想,有什么能比家庭的和睦和工作更可貴?除此以外,一切我們都無法掌握。說真的,看起來不少人面臨著不幸。有些人想往南方逃,到高加索去,希望遠走高飛。這可不合我們的習慣。~個男子漢應該能咬緊牙關,和自己的鄉土共命運。我覺得這個道理很明顯。至於你們,另當別論。我多么希望保護你們躲過這場災難,送你們到更安全的地方,也許到芬蘭去會好~些。不過,我們要是在樓梯上站半個小時,恐怕永遠也到不了樓上。」

「等一下,你聽我說,還有一件事。是什么來著?一下子我都給忘了。啊,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來了。」

「哪一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科利亞舅舅。」

「東尼娜!這不可能!怎么來的?」

「你看,就這么回事,從瑞士繞道去倫敦,然後經過芬蘭。」

「東尼娜!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們見到他了?他在哪兒?能不能盡快找到他,現在就去?」

「真是急性子!他住在城外一個熟人的別墅里。他答應後天就回來。他變得很厲害,你會失望的。中途他在彼得堡逗留了一陣子,受了布爾什維克的影響。爸爸和他爭得面紅耳赤。真的,咱們為什么走一走停一停?走吧。看來你也聽說今後的情形不妙,凈是困難、危險和本知數曖?」

「我自己也這么認為。算了吧,我們是會斗爭的。絕不會所有的人統統完蛋。看看別的人怎么辦吧。」

「聽說劈柴、水、照明都會沒有。貨幣要取消,供應也要停止。我們又站住了,走吧。你聽我說,人家都誇阿爾巴特街的一個作坊制作的方鐵爐子好。用報紙燒火就能做一頓飯。我已經知道了地址,趁著還沒搶購完,想買一個。」

「對,一定買。東尼娜,你真聰明!可是科利亞舅舅……科利亞舅舅怎么辦!你想想看!我簡直安不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