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08 字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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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睡眠的過分渴望和需要,很快又使他醒了過來。直接的原因只能在一定范圍內發生作用,超越限度便會發生反作用。得不到休息的警惕的意識毫無意義地、狂熱地活躍著。思想的片斷像旋風似的飛馳,像一只破汽車輪子擦著地面旋轉。這種心靈的慌亂折磨著醫生,使他氣憤。「利韋里這個畜生,」他氣憤地想。「現在世界上已經有千百種理由讓他發瘋了,可他還嫌不夠。他把你俘虜過來,然後用友誼,用廢話,毫無必要地把一個健康的人折磨成神經病患者。我非殺了他不可。」

一只帶花點的褐色蝴蝶像一塊彩色布片,翅膀一張一合地從太陽那邊飛過去。醫生睡眼惺松地注視著它。它落在跟它顏色最相似、帶花點的褐色鱗狀的杉樹皮上,並與杉樹皮融為一體,分辨不出來了,如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陽光和y影籠罩下,外人無法發現他~樣。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陷入通常的思緒中。這些思緒曾在他多年從事醫務工作的過程中間接地觸及過他。想到作為逐漸善於適應環境的結果的意志和適應性,想到擬態,想到保護色。想到最適應生存的人活下來,想到自然淘汰的途徑就是意識形成和誕生的途徑。何謂主體?何謂客體?如何給它們的一致性下定義?在醫生的沉思中,達爾文同謝林相遇了,而飛過的蝴蝶就像現代派的油畫和印象派的藝術。他想到創造、生物、創作和偽裝。

他又睡著了,但頃刻又醒了。附近有人壓低聲音說話,他們的說話聲把他驚醒。傳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耳朵里的幾句話足以使他明白有幾個人正在圖謀不軌。密謀的人顯然沒發現他,沒料到他就在旁邊。如果他現在動一下,暴露了自己,就可能送命。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屏息不動,偷聽他們談話。

有的聲音他能聽出是誰來。他們是游擊隊里的敗類,混入游擊隊的頑童桑卡·潘夫努金、格什卡·里亞貝赫、科西卡·涅赫瓦林內以及追隨他們的捷連季·加盧津,所有害人精和胡作非為的首領都在這里。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也同他們在一起。他是個更為y險的人,參與釀私酒的勾當,但暫時還未受到懲處,因為他供出了為首的人。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吃驚的是,他們當中還有「銀連」里的游擊隊員西沃布留伊,他是游擊隊隊長的貼身衛兵。繼承拉辛和布加喬夫的傳統,利韋里極端信任他的貼身侍衛,因此這位親信被稱為首領的耳目。原來他也是y謀的參與者。

y謀分子們正同敵人前哨偵察隊派來的人商談。敵方特使的話一句也聽不清,他們同叛徒們商量時聲音非常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只在y謀者們耳語中斷的時候猜到,現在說話的是敵方代表。說得最多的是酒鬼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他聲音沙啞,一邊說一邊罵街。看來他是主謀。

「你們大家都聽著。最要緊的是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誰要是吱聲,告密,瞧見這把刀子沒有?我把他腸子捐出來。明白啦?咱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咱們得將功贖罪,得大大地露一手。他們要求捉活的,用繩子把他捆起來。聽說他們的大頭兒古列沃正靠近樹林(有人提醒他,大頭兒的姓名他說得不對,應當是加利烏林,但他沒聽清,改成加列耶夫將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就是他們的代表。該干什么他們會告訴你們的。他們說一定要捆起來,捉活的。你們自己問問伙伴們。大伙說說吧。伙計們,告訴他們該怎么辦吧。」

派來的幾個陌生人開始說話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個字也聽不清。不過,從雙方長時間的沉默中可以想象出談話的內容。戈拉茲德赫又說話了:「聽見了吧,弟兄們?現在你們看清咱們落到什么寶貝手里了,什么惡g手里了。為這種人去賣命?難道他算人嗎?這是中了邪的傻瓜,就像不懂事的毛孩子或者隱修士。我叫你笑,捷廖什卡!你咧什么嘴,色鬼?沒你說話的份兒。不錯,他小時候就是隱修士。你要聽他的,他准會把你變成和尚,變成老公。他說的都是什么話?要去掉身上的毛病,不許罵人,同酗酒做斗爭,對女人要注意。能這樣活下去嗎?我最後決定了。今天晚上在河流渡口的石堆旁邊,我把他騙到野地里,咱們大家一塊補上去。對付他有什么難的。不費吹灰之力。麻煩的是他們要活的。要把他捆起來。要是捆不住他,我就用兩只手結果了他。他們會派人接應咱們的。」

說話的人繼續發揮密謀計劃,但同其他人一起漸漸離去,醫生也不再聽他們說話。

「他們這是想活捉利韋里,這群惡g!」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驚恐而厭惡地想道,忘記他曾多少次詛咒過自己的折磨者,巴不得他死。「這伙壞蛋想把他出賣給白軍或殺死他。怎樣才能防止這件事發生?應當仿佛無意地走到火堆跟前,不提任何人的名字,讓卡緬諾德沃爾斯基知道這件事。怎么也得警告利韋里有危險。」

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已經不在原處了。火堆快要燒完。卡緬諾德沃爾斯基的助手看著火堆,以免火勢蔓延。

但y謀並未得逞。它被粉碎了。原來利韋里等人已經知道他們策劃的y謀。當天y謀徹底被揭穿,參與y謀的人統統被抓起來。西沃布留伊扮演了雙重角色:密探和拉人下水者。醫生對他更為反感。

已經清楚,游擊隊隊員的家屬離狐灣還剩下兩晝夜的路程。游擊隊隊員們准備同家屬相聚,接著馬上開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去找帕姆菲爾·帕雷赫。

醫生看見他手里拿著斧子站在帳篷門口。帳篷前堆了他砍下來的一大堆小燁樹。帕姆菲爾還沒把樹干上的細枝砍掉。有的還倒在原處,折斷的枝權c進濕土里。有的已經被他拖到旁邊,像起來。樹干壓著顫悠悠的有彈性的枝葉,沒碰著地,互相也不挨著。它們仿佛用雙手抵擋砍他們的帕姆菲爾,整堆綠枝擋住了他進帳篷的去路。

「為貴客准備的,」帕姆菲爾解釋他為什么砍樹干,「帳篷太低了,不適合讓妻子和孩子住。我想再支幾根樁子,就砍了幾根樹干。」

「帕姆菲爾,你以為他們會讓你的家庭住進帳篷里,那你就想錯了。怎么能讓非軍人——婦女和孩子住在軍營里呢。他們會安排在樹林邊上的大車里。有空的時候去同他們聚會,幫他們干點什么。未必會放他們進軍營里的帳篷。可我不是為這個來的。聽說你一天比一天瘦,不吃飯,木喝水,不睡覺?可氣色還不錯嘛。只是長了一臉胡子。」

帕姆菲爾是個強壯的漢子,長了一頭亂蓬蓬的黑頭發,一臉大胡子,額頭長滿疙瘩,乍一看好像長了兩個額頭。額骨寬厚,像一只環或箍箍在太陽x上。這使帕姆菲爾顯得凶狠,仿佛永遠斜著眼睛。

革命初期,人們擔心它會像一九o五年革命那樣,也是受過教育的上層分子歷史中的一個短暫現象,深入不到底層,不能在他們當中扎根,便向人民竭盡全力宣傳革命性,把他們攪得驚恐不安,怒氣沖天。

在革命初期的日子里,像士兵帕姆菲爾這樣的人,不用宣傳便刻骨仇恨知識分子、老爺和軍官,成了狂熱左派知識分子的無價之寶,身價百倍。他們的凶殘被視為階級意識的奇跡,他們的野蠻行為被當成無產階級的堅毅和革命本能的典范。帕姆菲爾牢固地樹立了這種名聲。游擊隊的首領和黨的領袖們都很看重他。尤里·安德烈耶維苛覺得這個y沉、孤僻的大力土是個不完全正常的怪物,因為他毫無心肝,單調乏味,缺乏吸引他和他所感到親近的一切。

「咱們上帳篷里坐吧。」帕姆菲爾邀請醫生。

「何必呢,我也鑽不進去。外面更好。」

「行啊。聽你的。真是個狗d。咱們坐在樹干堆上聊吧。」

他們坐在晃來晃去的燁樹干上了。

「都說故事一講就完,可事情不能一下子辦好。而我的故事一下子講不完。三年也說不完。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我就試試吧。我跟女人一塊過日子。我們都年輕。她管家,我下地干活,沒什么可抱怨的。有了孩子。我被抓去當兵。送上前線。是啊,上了前線。那次戰爭我有什么可對你說的。你見過,軍醫同志。革命了。我恍然大悟。士兵睜開了眼睛。敵人不是外來的德國人,而是自己本國人。世界革命的士兵,刺刀朝下,從前線回家打資本家!等等。這你都知道,軍醫同志。等等。內戰打起來了。我加入了游擊隊。很多地方我都跳過去不說了,要不永遠也說不完。現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這會兒看到了什么?他,那個寄生蟲,從俄國前城撤走了斯塔夫羅波爾第一和第二兵團,又撤走了奧倫堡的哥薩克兵團。難道我不明白?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難道我沒在軍隊里干過?咱們的情況很不好,糟透了。他那個畜生想干什么?他想讓一伙敵人朝咱們撲過來。他想把咱們包圍起來。

「現在老婆孩子在我身邊。萬一他勝了,來了,他們往哪兒跑?他哪能明白,他們都是無辜的,跟我的事兒一點不沾邊?他可不這么看。他會為了我的緣故把我老婆的手捆起來,拷打她,為了我的緣故折磨孩子,把他們的骨頭折斷。你還能睡覺吃飯?就算人是鐵鑄的吧,也不能不心煩呀。」

「帕姆菲爾,你可真是個怪人。我無法理解你。多少年不跟他們在一起也過來了,沒有他們一點消息,也沒難過過。現在一兩天就要見著他們了,非但不高興,反而哭起喪來。」

「那是先前,可這是現在,大不相同。該死的白軍雜種要打敗咱們。我說的不是自己。我反正要進棺材了。看來那是我該去的地方。可我不能把親人也帶到那個世界去呀。他們會落入惡g的魔爪。他會把他們的血一滴滴放光。」

「鬼就是從這兒來的吧?聽說你見過鬼。」

「得啦,大夫。我沒都告訴你。沒告訴你主要的。那你就聽聽全部真相吧。你別刨根問底,我都親口告訴你。

「我干掉過你們很多人,我手上沾滿老爺、軍官還有不知道什么人的血。人數和姓名我記不住了。往事如煙嘛。有個孩子我老忘不了,我干掉過一個孩子,怎么也忘不了。我為什么要把小伙子殺死呢?因為他逗得我笑破了肚皮。我一時發昏,笑著朝他開了槍。毫無緣由。

「那是二月革命的時候。克倫斯基還當政呢。我們叛亂過。事情發生在火車站。派來一個鼓動家,是個毛孩子,他用嘴皮子動員我們進攻,讓我們戰斗到最後勝利。來了個士官生,勸我們黨制。那么個層頭。他的口號是戰斗到最後勝利。他喊著口號跳上消防水桶,消防水桶就在車站上。他跳上水桶是想站得高些,從那兒號召大家參加戰斗,可腳底下的桶蓋翻了,他撲通一聲掉進水里,腳踩空了。哎呀,笑死人了。我笑得肚子疼。真要笑死了。哎呀,滑稽極了!我手里有槍。我笑個不停,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像他在胳肢我。我就瞄准他開了一槍,他當場完蛋。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就像有人把我的手推了一下。

「這就是我白日見的鬼。夜里老夢見那個車站。當時覺得可笑,現在真可憐他。」

「是在梅留澤耶沃鎮吧,比留奇車站?」

「我記不清了。」

「跟濟布申諾村的居民一塊兒叛亂的?」

「我記不清了。」

「在東線還是西線?在哪條戰線,在西線吧?」

「仿佛是西線。很可能是西線。記不清了。」

粘滿白糖的花揪樹游擊隊的家屬帶著孩子和生活用品,坐在大車里,已經跟著游擊隊走了很久。他們後面跟著一大群牲畜,大部分是奶牛,大概有幾千頭。

自從游擊隊員們的妻子來到後,軍營里出現了一個新人,士兵妻子茲雷達里哈,又叫庫巴里哈。她是獸醫,還是秘密的巫婆。

她總戴著一頂餡餅似的帽子,穿著蘇格蘭皇家s手淺綠色的大衣,這是供應英國最高統治者的~種服裝。她還非讓別人相信這些東西是她用囚帽和囚服改成的,仿佛紅軍把她從克日木監獄里解放出來,而高爾察克不知為何把她關在了那里。

這時游擊隊駐扎在新的地方。原以為在這里不過暫時駐扎,一旦查清附近的地形,找到適於長期居住的穩定地點,就轉移到那里去過冬。但後來情況變了,游擊隊不得不在這里過冬。

這個新宿營地同他們不久前撤離的狐灣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是一片無法通過的密林。大路和營地的一側是無邊無際的樹林。部隊剛剛在樹林里扎營的那幾天,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比較空閑。他從幾個方向深入樹林考察,結果確信在里面很容易迷路。頭一次巡察有兩個角落引起他的注意,他暗暗記在心里。

現在,在宿營地和樹林的出口處,秋天的樹葉都脫落了,像一扇打開的門,從樹與樹之間的空隙能看很遠。就在這出口處有一棵孤零零的美麗的花揪樹。它是所有的樹木中唯一沒脫落樹葉的樹,披滿赤褐色的葉子。它長在泥窪地中的一個小土丘上,枝葉伸向天空,把一樹堅硬發紅的盾牌似的漿果呈現在y暗的秋色中。冬天的小鳥,長了一身霜天黎明般的明亮羽毛的山雀,落在花揪樹上,挑剔地、慢慢地啄食碩大的漿果,然後仰起小腦袋,伸長脖子,費勁地把它們吞下去。

在小鳥和花揪樹之間有一種精神上的親近。仿佛花揪樹什么都看見了,抗拒了半天,終於可憐起小鳥來,向它們讓步了,就像母親解開了胸衣,把茹房伸給嬰兒一樣。「唉,拿你們有什么辦法?好吧,吃我吧,吃我吧,我養活你們。」它自己也笑了。

樹林中的另一個地方更迷人。這是一片尖頂似的高崗,~面是陡峭的深淵。懸崖下面仿佛與上面不同,有另一番景象——河流或峽谷,還有長滿沒人割過的雜草的草地。其實下面仍然是上面的重復,只不過是在令人頭暈的深淵里,腳下便是從深淵里長起來的樹梢。這大概是山崩的結果。

仿佛這片高人雲端的莽樹林絆了一跤,墜落下來,本應粉身碎骨,鑽入地下,但在關鍵的一剎那,卻奇跡般地降落在地上,看起來並未受到損傷,依然在下面喧囂。

但這並不是林中高坡真正引人入勝的特征。它的四邊都被陡峭的花崗石塊圍住。這些石塊很像史前時期鑿成的砌石家用的扁平石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頭一次登上這個高坡時,敢賭咒發誓,這塊四周堆積石塊的地方決不是天然形成的,而帶著人工的痕跡。這兒可能是古代多神教教徒的神廟,他們祈禱和祭掃的地方。

十一名參與謀殺隊長y謀的首要分子和釀造私酒的衛生兵,便是在一個y暗寒冷的清晨在這里處決的。

以司令部特別衛隊為核心的二十名對革命最為忠誠的游擊隊隊員把他們帶到這里。衛隊在判處死刑的人周圍困成半圓形,在他們背後推推搡搡,很快把他們擠到峭壁的一個角落里,死囚們除了跳崖外別無退路。

他們在拷問、長期關押和受到種種凌辱之後已經不像人了。他們滿臉胡須,臉色發青,推懷枯槁,像幽靈一樣可怕。

開始對他們審訊的時候便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沒人想到行刑前對他們再次搜身。因為那太卑鄙,是臨死前對人的嘲弄。

同伏多維欽科並排走的是他的朋友勒扎尼茨基,同他一樣,思想上也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突然朝圍著他們的衛隊開了三槍,是對准西沃布留伊開的槍。勒扎尼茨基是名出色的s手,但他激動得手發抖,沒有s中。出於禮貌還是出於對先前同志的憐憫,衛隊沒向勒扎尼茨基撲過去,也沒在下命令前先向他一齊開槍。勒扎尼茨基的左輪手槍里還有一顆子彈,但他激動得把子彈忘了,因自己沒有打中而懊惱,把手槍摔在石頭上。手槍撞在石頭上s出了第四顆子彈,打在被判處死刑的帕契科利亞的腿上。

衛生兵帕契科利亞抱住腿喊了一聲,倒在地上,痛得不停地尖叫。離他最近的潘夫努金和戈拉茲德赫把他架起來,抓著他的雙手架著他走,免得在慌亂中被別的同志踩死,因為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旁邊還有別人了。帕契科利亞一瘸一拐地向石坡的邊上走去,死囚都被到那里。他簡直邁不開打傷的那條腿,不停地喊叫。他的不像人聲的獎號很能感染人。仿佛有誰發出了信號,他們便都失去了理智。出現了誰也沒料到的場面。有人咒罵,有人祈禱哀求。

一直戴著黃邊學生帽的少年加盧津,摘下帽子,跪在地上,在人群中跪著向可怕的石壁倒退。他向衛兵們鞠躬,頭常常碰到地,哭得便便咽咽,已經失去了一半知覺,大聲地央求他們:

「我錯了,弟兄們,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別把我毀了。別殺我。我剛開始生活,死得太早。我還要活呢,還想見我媽一次。弟兄們,原諒我,饒了我吧。我願意親你們的腳,替你們挑水。唉呀,倒霉呀,真倒霉,我沒命啦,媽呀!」

他們當中有人哭著數落,但看不見是誰:「好心的同志們,這是怎么回事兒?你們清醒清醒吧。咱們一塊兒在兩次戰爭中流過血,捍衛過共同的事業。可憐可憐我們,放了我們吧。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恩德,我們用行動證明決不忘恩負義。你們怎么不答腔呀,都啞巴了嗎?難道你們脖子上沒戴著十字架?」

他們對西沃布留伊吼道:「你這出賣耶穌的猶大!跟你比我們算什么叛徒?你這狗雜種才是雙料叛徒呢。真該把你續死!你向沙皇效忠,卻殺死了合法的沙皇。你發誓對我們忠誠,又把我們出賣了。你在出賣自己主子之前跟他親嘴去吧,可你早晚要出賣他。」

伏多維欽科站在墳墓邊緣仍面不改色。他揚起腦袋,灰白色的頭發隨風飄揚,像公社社員對公社社員那樣對勒扎尼茨基高聲喊道,喊得全體都能聽見:「不要作踐自己!你對他們抗議沒用。這伙新武士,這伙刑訊室里的劊子手,不會理解你。別灰心喪氣,歷史會把一切都弄清楚。後代將把政委統治制下的野蠻人和他們的骯臟勾當釘在恥辱柱上。我們像殉道者那樣死在世界革命的前夕。精神革命萬歲。全世界的無政府主義萬歲。」

只有s手們才分辨得出的無聲的命令一下,二十支槍齊發,一半囚犯被打倒,大部分立即斃命。剩下的被再次開槍打死了。男孩子捷連季·加盧津比別人抽搐得時間都長,但他最後也伸直身子不動了。

把宿營地轉移到更加向東的另一個地方並在那里過冬的主意,並非一下子就打消了。多次在維茨科河與克日姆斯克河分水界公路的一側察看地形。利韋里時常把醫生一個人留在帳篷里,到大森林里去察看。

但已經沒地方可轉移,再說也晚了。這是游擊隊遭到最嚴重失敗的時期。白軍在徹底覆滅之前決定對游擊隊進行一次打擊,把樹林里的非正規部隊消滅干凈。於是他們集結起前線的一切力量,把游擊隊包圍起來。他們從各個方向向游擊隊近。如果他們包圍的半徑小一點,游擊隊便會遭到慘敗。白軍的包圍圈過大,這挽救了他們。冬天的來臨使敵人無法在通不過的無邊的大森林里收縮包圍圈,把這支農民部隊更緊地包圍起來。

向任何地方轉移都已經不可能了。當然,如果能制定出具有軍事優勢的計劃,他們還能突破包圍圈,進入新的陣地。

但是,並沒有這種深思熟慮的作戰意圖。人們已經精疲力竭了。下級軍官自己都已灰心喪氣,失去對下屬的影響力。高級軍官每天晚上召開軍事會議,提出互相矛盾的突圍方案。

必須放棄尋找別的過冬地方的打算,在樹林深處修築防御工事,並在那里過冬。冬天雪深,使缺乏雪橇的敵人無法進入樹林。必須挖戰壕,儲備更多的糧食。

游擊隊的軍需主任比休林報告,面粉和土豆奇缺。牲畜足夠,比休林估計,到了冬天,主要的食品是r和牛奶。

冬季服裝短缺。一部分隊員衣不蔽體。營地里的狗統統被續死。會棵皮子的人用狗皮替游擊隊隊員縫制翻毛皮襖。

不准醫生使用運輸工具。大車現在有更重要的用途。最後一段路程用擔架把重傷員抬了四十俄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葯品只剩下奎寧、碘和芒硝了。用於手術和包扎的碘是結晶體,使用時需要在酒精中溶解。悔不該毀掉釀造私酒的設備,又讓那次審訊中罪責最輕的釀造私酒的人修理釀酒裝置,或者再修建一個新的。又恢復了用於醫療目的的私酒生產。人們在營地里只相互使使眼色,搖搖頭。酗酒現象又重新出現,使軍營中渙散的空氣更加渙散。

蒸餾出來的y體幾乎達到一百度。這樣濃的y體很容易溶解結晶體。後來,初冬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金j納樹皮泡在這種私釀的酒里,用它治療隨著嚴寒季節的到來再度出現的斑疹傷寒。

這些日子,醫生常看到帕姆菲爾·帕雷赫和他的家屬。整個夏天,他的妻子和小孩都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奔波。他們被經歷過的災禍嚇破了膽,正等待新的災禍。流浪在他們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帕姆菲爾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的淡黃色頭發曬成了亞麻色,因風吹日曬而發黑的臉上長著整齊的白眉毛。孩子們還太小,在他們身上看不出驚恐的痕跡,但驚恐把他們母親臉上的生氣驅趕得一千二凈,只剩下枯干端正的臉龐,閉成一條縫的嘴唇,以及隨時准備自衛的凝滯在臉上的驚恐和痛苦。

帕姆菲爾愛他們大家,特別是孩子,愛得要命。他用鋒利的斧頭角在木頭上給孩子們刻出各種玩具,什么兔子呀,熊呀,公j呀,技術之擁熟令醫生驚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