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19 字 2021-02-13

「天啊,您哪兒來的那兒多顧慮呀!」

女裁縫把醫生放進去,把他帶到旁邊比貯藏室大不了多少的一間屋里。他馬上像在理發店里似的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圍了~塊不可缺少的白罩單,白罩單的邊塞進衣領里。

女裁縫出去取工具,一會兒便拿著剪子、幾把不同型號的梳子、推子、磨刀皮帶和剃須刀回來了。

「我一生當中什么都干過。」她解釋道,發現醫生很驚訝,怎么她手頭什么都有。「我當過理發師,上次戰爭時當過護士,學會了理發刮胡子。咱們先用剪刀把胡子剪短,然後再刮。」

「頭發清理短點。」

「我盡力而為吧。這樣的知識分子卻裝成大老粗。現在不按星期計算,而是十天一計算。今天十七號,理發店逢七休息。您好像不知道似的。」

「我是不知道。我干嗎要假裝呢?我已經說過我從遠處來,不是本地人。」

「坐穩了,別動彈。~動彈就要割破。這么說您是從外地來的了?坐什么車來的?」

「走著來的。」

「走的是公路?」

「一半是公路,一半沿鐵路線。多少列火車被雪埋住了!什么樣的都有,豪華的啦,特快的啦,都有。」

「剪完這一點就完了。這兒再去一點,好啦。為了辦家務事?」

「哪兒來的家務事!為了先前信用合作社聯盟的事。我是外埠視察員。派我到各地視察。天曉得都到過什么地方。困在東西伯利亞了。怎么也回不來。沒有火車呀。只好徒步行走,別提多苦啦。走了一個半月。我見過的事講一輩子也講不完。」

「也用不著講。我教您長點心眼。現在先等等。給您鏡子。把手從白罩單里伸出來,接住它。欣賞欣賞自己。喂,怎么樣?」

「我覺得剪得太少。還可以剪短點。」

「那樣就流不起頭來了。我對您說,現在可什么都別說。現在最好對什么都沉默。像信用合作社、豪華火車被雪埋住、檢查員和監察員這些話,最好統統忘掉。您說這些話要倒霉的!這不合時宜。您最好說您是大夫或教師。先把胡子剪短,再刮干凈。咱們擦上肥皂,喀嗓喀呼一刮,年輕十年。我去打開水,燒點水。」

「這女人是誰呀?」她出去的時候醫生想。「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們之間會有共同點似的。我得弄清她是誰。是否見過或者聽說過她。也許她使我想起別人來。可真見鬼,到底是誰呢?」

女裁縫回來了。

「咱們現在刮胡子吧。對啦,永遠也別多說話。這是永恆的真理。說話是白銀,沉默才是黃金呢。什么免費火車和信用合作社都別說。頂好編造點什么,比如大夫或教師。把您見過的一切都擱在心里。這年頭您還想向誰炫耀?刮得疼不疼?」

「有點疼。」

「剃須刀不快,我也知道。忍一忍,親愛的。不這樣不行。長得太長了,發硬了,皮膚不習慣了。是啊,這年頭見過的場面沒什么可炫耀的。人人都長心眼啦。我們也吃了不少苦。那幫土匪什么沒干過!搶劫、殺人、綁人、搜捕人。比如,有個小暴君,伊斯蘭教徒,不喜歡一位中尉。他讓士兵埋伏在克拉普利斯基住宅對面的樹林子里,解除了他的武裝,把他押到拉茲維利耶去。拉茲維利耶那時跟現在的省肅反委員會一樣,是執行死刑的地方。您干嗎搖頭呀?刮疼了?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一點辦法也沒有。需要一直刮到頭發根,可頭發硬得像豬鬃。那種地方。妻子歇斯底里大發作。那個中尉的妻子。科利亞!我的科利亞!直接找最高長官。直接找最高長官不過說說罷了。誰放她進去。找人求情。隔壁那條街上住著一個女人,她能見最高長官,替所有人說情。只有一個人心腸慈善,富有同情心,別人都不能同他比。他就是加利烏林將軍。而到處都是私刑、殘暴和嫉妒的悲劇。跟西班牙小說里寫的一樣。」

「她說的是拉拉。」醫生猜想,但由於謹慎沒作聲,也沒詳細詢問。「當她說『跟西班牙小說里寫的一樣』的時候,又非常像一個人。特別是她所說的這句不恰當的話。」

「現在當然完全是另一碼事了。不錯,現在偵查、審訊、槍決也多得到處都是。但在觀念上完全不同。首先,政權是新的。他們剛剛執政,還沒入門。其次,不論怎么說,他們為的是老百姓,他們的力量也就在這兒。算上我,我們一共姐妹四個,都是勞動者。我們自然傾向布爾什維克。一個姐姐死了,她生前嫁給了政治犯。她丈夫在當地一家工廠里當管事的。他們的兒子,我的外甥,是當地農民起義者的首領,可以說是個有名氣的人。」

「原來如此!」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恍然大悟。「這是利韋里的姨媽,當地的笑柄,米庫利欽的小姨子,理發師,裁縫,鐵路上的扳道員,赫赫有名的多面手。可我還照樣不吭聲,別讓她認出我來。」

「外甥從小就向往人民。在父親那兒的時候,在工人當中長大。您也許聽到過瓦雷金諾的工廠吧?哎呀,瞧咱們干了什么事!我真是個沒記性的傻瓜。半個下巴刮光了,半個沒刮。都是說話走了神。您看什么呢,怎么不提醒我?臉上的肥皂干了。我去熱水,水涼了。」

通采娃回來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問道:「瓦雷金諾不是個安全的偏僻地方嗎?到處是密林,任何動亂都波及不到那里。」

「要說安全看怎么說了。這些密林也許比我們遭災遭得還厲害。~伙帶槍的人從瓦雷金諾經過,不知是哪邊的人。說的不是咱們這兒的話。把一家家的人趕到街上,統統槍斃。走的時候也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倒在雪地上沒人收的屍體現在還躺在那兒呢。是冬天發生的事。您怎么老抽搐?我差點割破了您的喉嚨。」

「您剛才說過您的姐夫是瓦雷金諾的住戶。他也沒逃過這場慘禍吧?」

「不,怎么會呢,上帝是仁慈的。他同他妻子及時逃脫了。同他第二個妻子。不知他們在什么地方,但確實脫險了。還有從莫斯科來的一家人。他們離開得更早。年紀輕的男人,醫生,一家之主,失蹤了。可什么叫失蹤?說他失蹤,只是免得家里人傷心罷了。實際上他必定死了,被打死了。找呀,找呀,可沒找到。這時另一個男人,年紀大的那個,被召回莫斯科。他是農業教授。我聽說是政府召回的。他們在白軍再次占領尤里亞金之前經過這里。您又犯老毛病了,親愛的同志。要是在剃須刀底下動彈、抽搐,顧客准會被割傷。您可真是一位難伺候的顧客呀!」

「這么說他們在莫斯科了!」

「在莫斯科了!在莫斯科了!」他第三次沿著生鐵樓梯往上爬的時候,每邁一步都從心里發出這樣的回聲。空住所迎接他的仍然是一群亂跑亂竄的老鼠。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很清楚,不管他多么勞累,同這群臟東西一起別想合眼。他准備過夜先從堵老鼠d開始。幸好卧室里老鼠d比別的房間里少得多,就是地板和牆根壞得比較厲害。得趕緊動手,黑夜慢慢降臨了。不錯,廚房的桌上放著一盞從牆上取下來的燈,燈里加了一半油,想必是等候他的到來。油燈旁邊一只打開的火柴盒里放著幾根火柴,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數了一下,一共十根。但煤油和火柴最好還是保存好。卧室里還發現了一個油盞,里面有燈芯和長明燈燈油的痕跡,油幾乎被老鼠喝光了。

有幾個地方牆腳板離開了地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往縫里平著塞進幾層玻璃碎片,尖朝里面。卧室里的門同門檻合得很嚴。門本來能合得很嚴實,~上領,便把這間堵上老鼠d的房間同其他房間牢牢隔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用了一個多小時把該堵的地方都塔好了。

卧室的瓷磚壁爐把牆角擠斜了,砌著瓷磚的飛檐幾乎頂到天花板。廚房里儲存著十幾捆劈柴。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打定主意燒拉拉兩抱劈柴。他一條腿跪下,往左手里摟劈柴,把劈柴抱進卧室,像在爐子旁邊,弄清爐子的構造,匆忙檢查了一下爐子是否還能使用。他想把門鎖上,但門鎖壞了,便用硬紙把門塞緊,以免敞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開始不慌不忙地生爐子。

他往爐子里添柴的時候,在一根方木條上看到一個印記。他驚奇地認出了這個印記。這是舊商標的痕跡,兩個開頭字母「k」和「江」印在尚未鋸開前的木材上,表明它們屬於哪座倉庫。克呂格爾在世時從庫拉貝舍夫斯克林場運到瓦雷金話來的木材底端都打著這兩個字母,那時木材過多,工廠把用不完的木材當燃料出售。

拉拉家里出現這類劈柴說明她認識桑傑維亞托夫,後者關心她,就像他當年供應醫生一家日常所需要的一切一樣。這個發現像一把刀子扎在醫生心上。他先前也曾為安菲姆·葉菲莫維奇的幫助而苦惱。現在,在人情中的不安里又摻入了別的感覺。

安菲姆這樣關照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未必僅僅為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回想起安菲姆·葉菲莫維奇的那種無拘束的舉止和拉拉作為一個女人的輕率。他們之間木可能完全清白。

爐子里的庫拉貝舍夫斯克劈柴很快就僻僻啪啪地著旺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起初還只有一種由缺乏根據的猜測所引起的盲目的嫉妒,但隨著劈柴越燒越旺,他已深信不疑了。

他的心受盡了折磨,一個痛苦擠掉另一個痛苦。他無法驅散心頭的懷疑。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它付自己從這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一陣對親人的思念向他襲來,暫時壓住了嫉妒的猜疑。

「原來你們在莫斯科,我的親人?」他已經覺得通采娃證實了他們安全抵達莫斯科。「那就是說你們沒有我的照料又重復了一次艱辛而漫長的旅行?」「你們是怎么抵達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次被召回是什么性質?大概是學院請他回去重新執教?咱們的房子怎么樣了?算了吧,還有沒有都很難說。嗅,上帝啊,多么艱難和痛苦啊!別想了,別想了。腦子多亂!我怎么啦,東尼娜?我覺得病了。我和你們大家將會怎么樣?東尼娜,托漢奇卡,東尼姐,舒羅奇卡,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將會怎么樣?上帝為什么要遺棄我?為什么永遠把你們同我分開?為什么我們永遠分開?讓我們很快就結合在一起,團聚在一塊兒,對吧?如果沒有別的辦法,我走也要走到你們身邊。我們會相見的。~切都會稱心如意,對吧?

「可世上怎能容得下我這個壞東西,我竟連東尼娜該生產,或許已經生產了這件事都忘記了?我已經不是頭一次健忘了。她是怎么分娩的,他們回莫斯科的時候到過尤里亞金。不錯,盡管拉拉不認識他們,可同他們完全無關的女裁縫兼文理發師對他們的命運都不陌生,你拉拉怎么在便條里對他們只字不提呢?一張多么奇怪、不關心和不留意的便條啊!如同她只字不提同桑傑維亞托夫的關系一樣無法解釋。」

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換了一副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卧室的牆壁。他知道擺在這里和掛在周圍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屬於拉拉自己的,躲藏在不知何處的神秘的主人的陳設不能說明拉拉的情趣。但不管怎么說,他在牆上這些放大相片上的男人和女人的注視下突然感到不大舒服。粗笨的家具似乎對他懷有敵意。他覺得自己在這間卧室里是個多余的陌生人。

可他這個傻瓜多少次回想起這座住宅,思念它,他走進的並不是一個房間,而是進入自己心中對拉拉的思念。在別人看來這種感覺方式大概太可笑了。那些堅強的人,像桑傑維亞托夫那樣的實踐家、美男子,也像他這樣生活,這樣表現嗎?拉拉為什么非看上性格軟弱的他,以及他所崇拜的、晦澀的、陳腐的語言不可?她需要這種混亂嗎?她自己願意成為他眼中的她嗎?

像他剛才所表達的,她在他眼中算什么人呢?懊,這個問題他隨時都可以回答。

院子里是一片春天的黃昏。空氣中充滿聲音。遠近都傳來兒童的爆戲聲,仿佛表明整個空間都是活的。而這遠方——俄羅斯,他的無可比擬的、名揚四海的、著名的母親,殉難者,頑固女人,癲狂女人,這個女人精神失常而又被人盲目溺愛,身上帶著永遠無法預見的壯麗而致命的怪病!嗅,生存多么甜蜜!活在世上並熱愛生活多么甜蜜!嗅,多么想對生活本身,對生存本身說聲「謝謝」呀!對著它們的臉說出這句話!

而這正是拉拉。同它們不能說話,而她是它們的代表,它們的表現形式,它們的耳朵和嘴巴,不會說話的生存原則因她而有了生命。

他在猜疑的一剎那對她的所有責備完全不對,一千倍不對。她身上的一切都多么完美無假啊!

欣喜和悔恨的眼淚遮住他的視線。他打開爐門,用火鉤撥了撥火。他把燒得通紅的柴火撥到爐子的頂里面,沒燒著的木頭撥到爐門口,那兒很通風。他半晌沒關上爐門。溫暖的火光照s在手和臉上對他來說是一種享受。微微跳動的火焰的反光終於使他清醒過來。嗅,他現在多么需要她,他在這一剎那多么需要觸及她所接觸過的東西啊!

他從衣袋里掏出揉皺的便條。他把便條打開翻過來,不是他剛才讀過的那一面。現在他才看清這一面也寫滿了字。他把便條抹平,在跳躍的火光中讀道:「你想必知道你們家人的下落了。他們到了莫斯科。東尼娜生了個女兒。」下面的幾行字劃掉了。後面接著寫道:「我劃掉了,因為寫在便條里太蠢了。我們當面談個夠。我急著出門,跑去弄馬。不知道弄不到馬怎么辦。帶著卡堅卡太困難了……」句子的末尾磨得模糊了,字跡模糊不清。

「她跑去向安菲姆借馬,大概借到了,因為她走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平靜地想。「如果她的良心在這件事上不絕對清白,她便不會提到這個細節了。」

爐子生著後,醫生關上煙道,吃了些東西。吃完東西他已經困得支撐不住了。他和衣倒在沙發上便睡著了。他沒聽見門後和牆那邊老鼠放肆的、震耳的吵鬧聲。他接連做了兩個噩夢。

他在莫斯科,在一間玻璃門上了鎖的房間里,為了保險起見還抓住門把手使勁拉住它。門外他的男孩子舒羅奇卡要進來,哭著拉門。他穿著小外套,水手褲,戴著一頂小帽子,既可愛又可憐。他背後自來水嘩啦嘩啦從壞管道或下水道里沖在他身上和門上,那個時代管道破裂是常見的事,說不定正是這道門堵住了從幾世紀寒冷和黑暗積蓄的峽谷中沖擊下來的山洪。發出轟鳴的飛瀑把小男孩嚇得要死。聽不見他的喊叫聲,喊叫聲淹沒在轟鳴里。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他嘴唇的蠕動上看出他在喊:「爸爸!爸爸!」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心都要碎了。他整個身心想把小孩抱起來,貼在胸前,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跑到哪兒算哪兒。

但他淚流滿面,拉住上鎖的門的把手,不放小男孩進來,出於對另一個女人的虛假的榮譽和責任感,犧牲了小男孩。那個女人並非小男孩的母親,她隨時都可能從另一個門里走進屋里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醒了,驚出一身冷汗,眼睛里含滿淚水。「我發燒。我生病了。」他立刻想。「這不是傷寒。這是一種可怕的、危險的、類似疾病的疲勞,一種轉變期的疾病,像所有傳染病那樣,問題就在於什么占上風,生命還是死亡。可我多想睡覺呀!」於是他又睡著了。

他夢見昏暗的冬天早晨在莫斯科一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街上還點著燈。從各種跡象來看,清早街上擁擠的交通,第一班電車的叮當聲,街燈在石板路的黎明前的白雪上投下的一個個黃圈,這是革命前莫斯科的冬天早晨。

不是他自己,而是某種更為普遍的現象在哭號,傾吐出溫存的、明亮的、在黑暗中像磷火一樣閃光的話語。他自己也隨同哭訴的靈魂一起哭訴。他真可憐自己啊。

「我生病了,病了。」他在清醒的時刻,在睡眠、發燒、說囈語和昏迷的間隙想道,「這也是一種傷寒,但沒寫在我們在大學醫學系所讀過的教材上。得准備點東西,吃點東西,不然我會餓死的。」

他剛想從沙發上撐起來,便明白他已經動彈不了。他失去知覺,又昏睡過去。

「我穿著衣服在這里躺了多久啦?」他有一次暫時恢復知覺的時候想道,「幾個小時?幾天?我病倒的時候春天剛開始。可現在窗戶上結了霜花。這么松散、骯臟,房間里都變得昏暗了。」

廚房里的老鼠把碟子撞得唱劇匡嘟響,往隔壁那面牆上爬,肥碩的身子摔在地板上,討厭地尖叫起來,像女低音一樣哭號。

他昏睡過去又醒過來,發現結滿霜花的玻璃上映照出玫瑰色的霞光,霞光在霜花中發紅,就像倒在水晶酒杯里的紅葡萄酒。他不知道,便問自己,這是朝霞還是晚霞?

有一次他覺得旁邊有人說話,他極為沮喪,以為這是神經錯亂的開始。他憐憫自己,流出了眼淚,用無聲的耳語抱怨上蒼,為何拋棄他不管。「你為何遺棄我,永不落的陽光,並把我投入可詛咒的黑暗中!」

突然他明白,他並不是在做夢,這完全是現實。他脫了衣服,擦洗干凈,穿著干凈的襯衫,沒躺在沙發上,而躺在剛剛鋪好的被子里,拉拉坐在床邊,俯身向著他,頭發碰著他的頭發,眼淚同他的眼淚流在一起。他又幸福得失去了知覺。

不久前他在病中說胡話時,還責備過天空對他無動於衷,可整個遼闊的天空都降臨到他的床榻上,還有女人的兩條一直l露到肩膀的雪白豐腴的胳膊向他伸過來。他快活得眼睛發黑,仿佛失去知覺,墜入極樂的深淵。

他一生都在做事,永遠忙碌,c持家務,看病,思考,研究,寫作。停止活動、追求和思考,把這類勞動暫時交還給大自然,自己變成它那雙迷人的手里的一件東西、一種構思或一部作品,那該有多好啊!那雙慈悲的手正到處散播著美呢。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康復得很快。拉拉忙忙碌碌地用白天鵝般的嫵媚護理他,用充滿潮潤氣息的喉音低聲詢問他或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的低聲細語,即便是最空泛的,也像相拉圖的文藝對話一樣,充滿了意義。

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因素,是比心靈一致更為重要的把他們同外界隔開的深淵。他們倆同樣厭惡當代人身上必然會產生的典型特征,他們那種做作出來的激情,耀武揚威的昂揚,還有那些數不清的科學和藝術工作者拼命宣傳的極度的平庸,其目的仍然是使天才成為世所罕見的現象。

他們的愛情是偉大的。然而,所有相愛的人都未曾注意到這種感情的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