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44 字 2021-02-13

「可突然~下子從平靜的、無辜的、有條不紊的生活跳入流血和哭號中,跳入每日每時的殺戮中,這種殺戮是合法並受到贊揚的,致使大批人因發狂而變得野蠻。

「大概這一切決不會不付出代價。你大概比我記得清楚,一切是如何一下子開始崩潰的。列車的運行、城市的糧食供應、家庭生活方式的基礎以及意識的道德准則如何崩潰於一旦。」

「說下去。我知道你下面要說什么了。你分析得多么透徹啊!聽你說話多么快活!」

「那時謊言降臨到俄國土地上。主要的災難,未來罪惡的根源,是喪失了對個人見解價值的信念。人們想象,聽從道德感覺啟示的時候過去了,現在應當隨聲附和,按照那些陌生的、強加給所有人的概念去生活。興起了辭藻的統治,先是君主的,後是革命的。

「這是一種籠罩一切、到處感染的社會迷誤。一切都置於它的影響之下。我們的家也無法抵擋它的危害。家庭中的某種東西動搖了。在一直充滿我們家庭的自然歡快氣氛中,滲入了荒謬的宣言成分,甚至滲入我們的談話中,還有那種對於非談不可的世界性話題不得不放意賣弄聰明的風氣。像帕沙那樣感覺敏銳、嚴於律己的人,像他那樣准確無誤地區別本質與假象的人,怎能注意不到這種隱蔽的虛偽呢?

「這時他犯了一個命中注定的錯誤。他把時代的風氣和社會的災禍當成家庭現象。他把不自然的語氣,把我們議論時生硬的官腔歸咎於自己,歸咎於他是干面包,庸才,套子里的人。你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些瑣事竟對我們的共同生活產生影響。你簡直難以想象,這件事多么重要,帕沙出於這種幼稚干了多少蠢事。

「他去打仗,可誰也沒要求他去。他這樣做是為了把我們從他想象出來的壓抑中解脫出來。他的瘋狂就是由此而開始的。一種少年的、毫無根據的自尊心促使他對生活當中誰也不會見怪的事惱火了。他開始對事件的進程惱火,對歷史惱火。於是他同歷史嘔氣。他至今還在同它算賬。這便是他那些瘋狂行為帶有挑釁色彩的原因。由於這種愚蠢的自負,他必死無疑。唉,要是我能挽救他就好了!」

「你愛他愛得多么真摯,多么強烈!愛吧,愛他吧。我不嫉妒你對他的感情,我不妨礙你!」

夏天不知不覺來到並過去了。醫生恢復了健康。他打定主意去莫斯科,暫時在三個地方工作。飛漲的物價迫使他想盡一切辦法多干幾份差事。

醫生天一亮就起床,出門來到商人街,沿商人街往下走,經過巨人電影院到先前烏拉爾哥薩克軍團印刷所,這所印刷所現在已改為紅色排字工印刷所。在市杜馬的拐角,管理局的門上他看見掛著一塊「索賠局」的木牌子。他穿過廣場,轉入小布揚諾夫卡街。經過斯捷貢工廠,他穿過醫院的後院走進陸軍醫院門診所。這是他主要的職務。

他所經過的一半路被從院子里伸向街道上空的樹枝的濃蔭所覆蓋,經過的木房子大多數都是奇形怪狀的,屋頂陡峭,方格柵欄,門上飾著花紋,護窗板上鑲著飾框。

門診所隔壁,在女商人戈列格利亞多娃先前的花園里,有一座與一般建築沙然不同的、具有古俄羅斯風格的木高的房子。房子外面砌了一層棱形著釉的瓷磚。從對面看,各個邊角都是錐形體,很像古代莫斯科大貴族的郵宅。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每十天都要到舊米阿斯克街利相吉家先前的住宅去,參加設在那里的尤里亞金州衛生局的會議。

在相反的一端,離陸軍醫院很遠的地方,有一所安菲姆的父親,葉菲姆·桑傑維亞托夫,為了悼念亡妻所捐獻的房子,他妻子生了安菲姆後死於難產。在這所房子里,桑傑維亞托夫開辦了一所婦產科學校,現在改為以羅莎·盧森堡命名的外科醫生速成班。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給他們上普通病理學和幾門選修課。

他辦完了所有的公務,回到家里已經是夜里了,又累又餓,總碰到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在爐灶前便是在洗衣盆前。她家常打扮,頭發亂蓬蓬,袖口卷起來,下擺掖在腰里,她身上那股使人屏住呼吸的強健的魅力幾乎嚇壞了他,即使他突然看見她要去參加舞會,穿著使身材變高了的高跟鞋、大開領的連衣裙和引起轟動的寬裙子,他也不會如此著迷。

她做飯或者洗衣服,然後用洗過衣服的肥皂水擦地板。或者平心靜氣,不急不躁地縫補自己的、他的和卡堅卡的內衣。或者,做完飯、洗過衣服和打掃完房間之後,教卡堅卡讀書認字。或者專心閱讀教材,進行自身的政治再教育,以便重新回到新改造過的學校當教師。

這個女人和小姑娘對他越親近,他越不敢把她們當成一家人,他對親人的責任感和他的不忠實所帶來的痛苦對他的思想也禁煙得越嚴厲。在他這種克制中沒有任何侮辱拉拉和卡堅卡的成分。相反,這種非家庭的感情方式包含著全部的敬意,排除了放肆和押呢。

但這種雙重人格永遠折磨他,傷他的心,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習慣了這種雙重人格,就像他能夠習慣尚未長好並經常裂開的傷口一樣。

這樣過了兩三個月。十月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說:「你知道嗎,看來我好像該辭職了。老一套又來了。開始的時候好得不得了。『我們永遠歡迎誠實的勞動,特別歡迎新觀點』等等。怎么能木歡迎呢。歡迎歡迎。工作呀,奮斗呀,尋求呀!

「實際上,原來他們所指的新觀點無非是他們的假象,頌揚革命和當局那套陳詞濫調。這太乏味了,令人厭惡。我不擅長干這種事。

「也許真是他們對。我當然不同他們站在一起。但我很難容忍這種看法:他們是英雄,是光明磊落的人,而我是渺小的人,擁護黑暗和奴役的人。你聽說過尼古拉·韋傑尼亞平這個名字嗎?」

「當然聽說過。認識你之前就聽說過,後來你還經常提起他。西拉菲瑪·通采娃也時常提到他。她是他的追隨者。但他的書,說來慚愧,我沒讀過。我不喜歡純哲學著作。照我看,哲學不過是對藝術和生活加上的少量佐料而已。專攻它就像光吃姜一樣古怪。算了,對不起,我用蠢話岔開了你的話。」

「不,恰恰相反。我同意你的觀點。這同我的思維方式非常接近。好啦,再說我舅舅吧。也許我真受到了他的影響的毒害。可他們異口同聲喊道:天才的診斷醫師,天才的診斷醫師。不錯,我很少誤診。可這正是他們所仇視的直覺力,仿佛這是我的罪過,一下子便能獲得完整的認識。

「我對保護色的問題入了迷,也就是一種機體外表適應環境顏色的能力。在對顏色的適應中隱藏著從內向外的奇妙過渡。

「我在講義中大膽地觸及了這個問題。立刻有人喊道:」唯心主義,神秘論。歌德的自然哲學,新謝林主義。『「該離開了。我自己請求辭掉州衛生局和速成班的職務,但還盡量留在醫院里,直到他們把我趕走。我不想嚇唬你,但我有時有一種感覺,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們就會把我抓起來。」

「上帝保佑,尤羅奇卡。幸好到這一步還遠著呢。但你說得對。謹慎些總不是壞事。就我所見到的,這種年輕政權的每一次確立都要經歷幾個階段。開始時是理智的勝利,批判的精神,同偏見進行斗爭。

「以後進入第二個階段。『混入革命分子』的黑暗勢力占據上風。懷疑、告密、y謀和仇恨增長。你說得對,我們正處在第二階段的開端。

「眼前就有個例子。兩名工人出身的老政治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從霍達斯克調到這兒的革命法庭委員會里來。

「他們兩人都非常了解我,其中的一個是我丈夫的父親,我的公公。但他們一調來,不久前,我就開始為自己和卡堅卡的生命擔憂了。他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安季波夫向來不喜歡我。說不定有一天他們會為了最崇高的革命正義而把我同帕沙一塊消滅掉。」

這次談話很快就有了下文。這時,小布揚諾夫卡四十八號、門診所旁邊的格列格利亞多娃寡婦家夜間被搜查了。在寡婦家里搜出了武器庫,揭發出一個反革命組織。城里很多人被捕了,搜捕仍在繼續。人們交頭接耳說,一部分被懷疑的人已經逃到河對岸去了。還有人發表了這樣的議論:「可這能幫他們多大的忙?河跟河不一樣。想必河多得很。海蘭泡邊上的黑龍江就是一條河,岸這邊是蘇維埃政權,岸那邊是中國。跳進河里游過去,再見啦,一去無音信。那才算是河呢。這是另一碼事兒。」

「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拉拉說,「咱們的安全時期過去了。我們,你和我,必然遭到逮捕。那時卡堅卡怎么辦?我是母親。我應當防止不幸發生,想出個辦法來。對這一點我必須做好打算。一想到這兒,我便失去理智。」

「讓咱們一塊兒想想辦法,能想出什么解救辦法。我們是否有力量防止這次打擊?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啊。」

「無法逃脫,也無處可逃。但可以躲到隱蔽的地方,退居次要地位。比如上瓦雷金諾去。我仔細考慮過瓦雷金諾的房子。那是個非常偏僻的地方,那里一切都荒蕪了。我們在那兒不礙任何人的眼,不像在這兒。冬天快到了。我願意上那兒過冬。在他們到我們那兒之前,我們又贏得一年的生命,這可是個勝利。桑傑維亞托夫可以幫助我們同市里聯系,也許他同意接待咱們。啊?你說呢?木錯,那兒現在一個人也沒有,可怕,荒涼。至少我三月份在那兒的時候是那樣。聽說有狼。可怕。可人呢,特別是像安季波夫和季韋爾辛那樣的人,現在比狼更可怕。」

「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才好。可你自己一直往莫斯科趕我,說服我趕快動身,不要拖延。現在容易走了。我到車站打聽過。看來不管投機倒把的人了。不能把所有黃魚都趕下火車。槍斃人槍斃累了,槍斃的人也就少了。

「我寄到莫斯科的信都沒有回音,這使我很不安。得想辦法上那兒去一趟,弄清家里出了什么事兒。你一再這樣對我說。現在又怎樣理解你所說的上瓦雷金諾去的話?難道沒有我,你一個人能到那荒野的地方去?」

「不,沒有你當然不可能去。」

「可你自己又讓我上莫斯科?」

「是的,必須如此。」

「你聽我說。你知道嗎,我有一個絕妙的計劃。咱們一起上莫斯科。你帶著卡堅卡跟我一塊兒走。」

「上莫斯科?你瘋啦。干什么去?不,我必須留下。我必須在附近某個地方准備好。這里決定帕沙的命運。我必須等待結果,以便需要的時候呆在他身邊。」

「那咱們想想卡堅卡該怎么辦吧。」

「西姆什卡,就是西瑪·通采娃,時常上我這兒來。前兩天我同你談起過她。」

「是談過。我在你這兒時常見到她。」

「你讓我感到驚奇。男人的眼睛上哪兒去了。我要是你准會愛上她。多有勉力!多漂亮!個頭,身材,頭腦。讀過很多書,心眼好,有主見。」

「我從游擊隊逃到這兒的那天,她姐姐,女裁縫格拉菲拉,給我理過發。」

「我知道。姐妹們都跟大姐葉夫多基娘,一個圖書館管理員,住在一起。一個誠實的勞動家庭。我想在最壞的情況下,如果咱們倆都被抓起來,請她們收養卡堅卡。我還沒決定。」

「這確實是最壞的打算。上帝保佑,還遠不亞於糟到這一步。」

「聽說西瑪有點那個,情緒不正常。確實不能把她當成完全正常的女人。但這是因為她的思想深刻新奇。她的學識確實罕見,但不是知識分子那種,而是民間的那種。你同她的觀點極端相似。把卡佳交給她教育我完全放心。」

他又到車站去了一趟,還是空手而歸。什么都沒走下來。他和拉拉前途未卜。天氣寒冷y沉,就像下頭場雪的前夕。十字街頭的上空,那兒的天空比拉長了的街道上的天空更遼闊,顯出一派冬天的景色。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回到家的時候,遇見拉拉的客人西姆什卡。她們倆在談話,不過倒像客人在給主人上課。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想打攪她們。除此之外,他還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女人們在隔壁的房間里說話。通往她們那個房間的門半開著。門框上掛著的門簾一直垂到地板,隔著門簾,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得很清楚。

「我縫點東西,您可別在意,西姆什卡。我聚精會神地聽你說呢。我上大學的時候聽過歷史課和哲學課。您的思想體系很合我的心意。此外,聽您說話我心里痛快得多。老是c不完的心事,我們最近這幾夜都沒睡好。作為卡堅卡的母親,一旦我們遭殃的話,我有責任使她免遭危險。應當清醒地想想如何安置她。但我在這點上並不擅長。承認這一點使我很悲傷。我悲傷是因為疲倦和缺少睡眠。您的話使我心情平靜。此外馬上就要下雪了。在下雪的時候聽聰明的長篇議論是一種享受。在下雪的時候如果向窗戶斜視一眼,真的,仿佛有誰穿過院子向門前走來?您開始吧,西姆什卡,我聽著呢。」

「上次我們講到哪兒啦?」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聽見拉拉回答了什么。他開始注意聽西瑪說話:「可以使用時代、文化這類字眼。但人們對它們的含意理解得太不相同。由於它們含意的混亂,咱們避免使用這類字眼,把它們換成別的詞吧。

「我想說人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上帝和工作。人類精神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分解成各別的活動。這些活動是由多少代人實現的,一個接著一個實現的。埃及是這種活動,希臘是這種活動,《聖經》中先知的神學是這種活動。從時間上來說,這種最後的活動,暫時任何別的行動都無法代替,當代全部靈感所進行的活動是基督教。

「為了讓您感到完全新鮮,出乎意外,不像自己所熟悉並習以為常的那樣,而是更簡單明了、更直接地向您介紹它所帶來的、新的、前所未有的教益,我想同您一起分析幾段經文,極少的幾段,並且是節略。

「大多數的頌歌都把《們日約》和《新約》中的概念並列地結合在一起。把〈們日約件的概念,如燒不成灰燼的荊棘、以色列人出埃及、火窯里的少年、鯨魚腹中的約拿等等,同《新約》中聖母受胎和耶穌復活等概念加以對比。

「在這種經常的並列中,〈們日約》陳舊和《新約》新穎顯得極其明顯。

「在很多詩篇中,把馬利亞的貞潔的母性同猶太人過紅海相對比。比如,在詩篇《紅海就像處女新娘》中說道:」紅海在以色列人通過後無法穿過,就像童貞女懷孕生下基督一樣不朽。『那就是說以色列人過後海水又無法通過,童貞女生了主後仍是貞潔的,這是把兩件什么性質的事並列在一起呢?兩件事都是超自然的,兩件事同樣被認為是奇跡。各個時代,遠古的原始時代和新的羅馬以後時代,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的時代,怎樣看待這種奇跡呢?

「在一個奇跡中,按照人民領袖、教祖摩西的命令,他的神杖一揮動,海水便分開了,放過整個民族,數不清的、由幾萬人組成的人流,但等最後一個以色列人過去後,海水又匯合在一起,淹沒了追趕他們的埃及人。這幅古代的情景服從耶和華聲音的自然力,像羅馬軍隊行進時浩浩盪盪擁擠的人群,人民和領袖,看得到和聽得見的事物,令人震驚的事物。

「在另一個奇跡中,少女是平常的人,古代世界對她毫不留意,但她悄悄地、隱秘地給嬰兒以生命,在世界上產生生命,生命的奇跡,一切的生命,『無所不在的生命』,後來都這樣稱呼奇跡。不僅從書呆子觀點看她的非婚生育是非法的。它們還違反自然規律。少女生育並非由於必然,而是由於奇跡,憑借靈感。《聖經沖所說的這種靈感把特殊同普遍對立起來,假日同非假日對立起來,想建立一種背離任何強制的生活。

「具有何等重大意義的轉變啊!從古代的觀點來看是微不足道的人的私生活,何以在上蒼看來竟與整個民族的遷移具有同等意義呢?因為要用上蒼的眼睛並在上蒼面前評價一切,而這一切都是在唯一的聖框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