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部分(1 / 2)

白鹿原 未知 6243 字 2021-02-13

比一次拉得少,嘔吐已如吐痰一樣司空見慣。在跑茅房和嘔吐的間歇里,她平靜地

捉著剪刀,咔嚓咔嚓裁著自己的老衣,再穿針引線把裁剪下的布塊聯縫成襯衫夾襖

棉襖以及裙子和套褲;這是春夏冬季最簡單的服裝了。在這期間,她仍然一天三晌

為丈夫和鹿三做飯,飯菜的花樣和味道變換頻繁,使嘉軒和鹿三吃著嚼著就抽泣起

來,直到她連裹腳布也難扎齊備,在一個夕y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線頭,用牙齒咬

斷白線的脆響里,眼睛失明了。她對著頃刻之間變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聲「他爸—

—」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軒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聽見叫聲,便急忙從前院奔進

里屋,抱起跌落在腳地上的仙草,發現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臉上蒙著一層熒熒的

綠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說:「誰給你跟老三做飯呀?」白嘉軒把她摟在懷

里,對著那雙完全失明卻依然和悅的眼睛,敞開嗓子說:「天殺我到這一步,受不

了也得咬著牙承受。現在你說話,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還有哈事要我辦,除了摘

星星人辦不到,任啥事你都說出來……我也好盡一份心!」他說完以後,感覺到她

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隨即閉上,沉默許久乞求地說:「你把馬駒跟

靈靈叫回來讓我看一眼……」嘉軒接著問:「還叫不叫咱娘回來?孝武呢?」仙草

搖搖頭:「他們剛躲走,不叫了。孝文和靈靈,而今不知長成啥模樣了?白嘉軒說:

「好!我讓鹿三明r上縣進城,先叫孝文再接著去叫靈靈。」

白嘉軒當晚到馬號跟鹿三說了仙草的心事,鹿三當即答應j啼時就起身上縣。

白嘉軒從腰里摸出兩塊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說:「先上縣,再進城,路數就那樣走。

你到縣上見孝文,到城里也甭尋靈靈。」他料定鹿三會驚詫,隨即挑明說:「這兩

個許逆的東西,我說過不准再踏我的門坎兒,我再請他們回來?」鹿三張著嘴憋紅

了臉:「可他媽快咽氣了呀?白嘉軒冷著臉說:「即就是我死我咽氣,也不許他倆

來!」接著緩和了口氣輕松地說:「你先到縣上轉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

三意社看一場戲。想吃啥你就暢暢快快吃一頓,趕天回來就說兩個海獸都沒尋見。」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來,把兩枚硬洋又j給白嘉軒,然後走近仙草的炕邊,大聲

憨氣的咒罵起來:「倆海獸一個也不在!孝文到漢口接軍火去了,說是還得半個多

月才能回來,靈靈連蹤影也問不到,她二姑說:「靈靈有半年多不閃面了。猜摸不

清到哪達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這倆海獸咧!你給夠了

他倆的,他倆欠著你的,你還惦念那倆海獸做啥,我就是這個主意,到死我都不提

黑娃一句……」仙草聽著合住了眼睛,眼角滾出一滴清亮的淚水:「我知道,我見

不著那倆娃咧!」

「想見的親人一個也見不著,不想見的人可自個闖上門來,咧!」仙草嘈地一

下豁開被子坐了起來,口齒不清地嘟噥著。白嘉軒聞聲也坐了起來,雙手摟扶著仙

草,心里十分驚異,近兩r她躺在炕上連身也翻不過了,怎么會一骨碌坐起來呢?

他騰不出手去點燈,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問:「哪個討厭鬼闖上門來咧?仙草直著

嗓子說:「小娥嘛!娃那個爛臟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了讓我看她的傷。

前胸一個血窟窿,就在左n根子那兒;轉過身後心還有一個血窟窿。我正織布哩,

嚇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軒安慰她說:「你身子虛了做噩夢哩!」隨即

摸到火兒點著火紙,吹出火焰點著了油燈。燈亮以後,仙革「噢」了一聲就軟軟地

跌倒在炕上,白嘉軒對著油燈蹲在炕頭抽煙,直到天s發亮,黎明時分,仙草咽了

氣。白嘉軒沒有給任何遠近的親戚報喪,連躲到城里和山里的親娘親子以及仙草娘

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來幾個門中侄兒和侄孫,打了一個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

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著拐杖說:「我要是能抗過瘟疫,我給你重修墓立石

碑唱大戲!眼下我只能先顧活人哇……」

屋里是從未有過的靜寧,白嘉軒卻感覺不到孤寂。他走進院子以前,似乎耳朵

里還響著上房間里仙草搬動織布機的呱嗒聲;他走進院子,看見織布機上白s和藍

s相間的經線上夾著梭子,坐板下疊捍著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覺仙草是取

緯線或是到後院茅房去了;他走進里屋,纏繞線筒子的小輪車傍放在腳地上,後門

的木閂c死著;他現在才感到一種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著拐杖奔進廚房,往鍋

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動手拉風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壺擺到石桌上,又擺下兩只茶盅,然後走出街門,走進馬號院子,

看見鹿三正在用長柄掃帚清除雜物。」三哥!來來來,快跟我過來!」他的聲音很

大很響,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實鹿三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背身躬腰掃地。

鹿三以為有什么緊事,就扔下掃帚跟著白嘉軒走出馬號,又走進街門,連著聲問:

「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說話?」白嘉軒走路時落腳很重,屋里的牆壁連續發出

回聲。及至走進庭院,白嘉軒橫過身一擺手說:「啥事啥事?而今還有啥大不了的

事,請你喝酒,就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燒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

三看見擺在樹下石桌上的茶壺和茶盅,驚疑的神情頓然松馳下來,明白嘉軒大聲說

話大聲咳嗽和加重腳步走路地用意,是與命運抗爭的義反顧的氣概。他不由地受到

感染,接過嘉軒遞過來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嘆起來:「好茶好茶!味道

真個正經得很喀!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熬茶的絕活兒……」倆人坐在石桌兩邊,互

相遞讓暢聲說話,全是東扯西拉地噓嘆。白嘉軒問:「老三,今黑咧吃啥飯?你想

吃啥我給你做啥。哈!你再嘗嘗兄弟我做的飯!」鹿三也呵呵笑著朗聲說:「隨便。

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軒大幅度地搖搖頭:「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隨便』

倒是啥飯的名字?聽起來你像是很隨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婦的頂難辦咧,到底做啥

飯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並不真的在意:「我是說隨便做啥飯我都不彈嫌,

我一輩子沒挑過食喀!」白嘉軒接著說:「你挑食也不頂用。我最拿手的飯是夾老

鴰頭!」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會夾老鴿頭,我也會,其實老鴰頭又好

吃又耐飢,做起來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夾成圪塔撂到鍋里就完了。咱倆輪換做,

天天吃老鴰頭。」

夜里,白嘉軒常常先關後門,再鎖上街門,揣著水煙壺走進馬號,坐在鹿三的

炕邊上,一鍋接著一鍋抽水煙,看著鹿三一遍又一遍給牛馬攔草撒料,說:「三哥,

撂出一折亂彈哇!」鹿三也不推倭,靠著槽幫就吼起來。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轅門

斬子》,接著又撂出一段《別窯》。嘉軒聽得熱了,從炕邊上溜下來,端著水煙壺

站在地上也唱起來,更是悲壯飛揚的《逃國》。直唱到給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軒

才端著水煙壺走出馬號回屋去睡覺。

這天晌午,白嘉軒又夾好煮熟一鍋老鴰頭,跑進馬號,一邊揩著汗水一邊喊:

「三哥吃飯。」鹿三沒有應聲,端直坐在炕邊上一動不動,白嘉軒又喊了一聲:

「三哥吃飯呀,你聾咧?」鹿三突然歪側一下腦袋,斜吊著眼瞅過來,發出一種女

人的尖聲俏氣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軒一愣:「你就是

三哥嘛!還要我叫誰呢?」鹿三晃晃頭:「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軒走近兩步,

細細瞅視著鹿三,他的尖細的聲調,輕佻的眼神和歪頭側臉的忸怩動作,顯然都不

是鹿三的習慣做派。白嘉軒不由地打冷顫,加重威嚴的聲調問:「你不是三哥你

是誰?」鹿三扭扭腰晃晃頭說:「你連我都認不得嗎?你仔細認認就認得了。」白

嘉軒頭頂「噌」地一聲頭發倒豎起來,渾身像澆下一桶涼水抽緊了筋骨,鹿三現在

的忸怩姿態和輕佻的聲調,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軒猛然揚起手?」鹿三突然使

出素常渾重的嗓門:「嘉軒,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說著跳下炕來

撲到嘉軒對面,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軒站在那兒不知是鹿三剛才迷了不是

自己發述了?於是再三道歉賠不是,拽著怒氣不息的鹿三去吃飯。主仆二人走

進院子,鹿三徑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軒給自己把端飯來。自從仙草過世

以後。鹿三總是和嘉軒一起搭手做飯,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著一口鍋的主人給

自己端飯倒茶。現在他挺著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質彬彬的上等賓客,拘謹而又

客氣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軒佝僂著腰,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端著飯碗從廚房走

出來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囑著:「吃吧吃吧快吃。」轉過身又去給自己端來一碗,

坐到鹿三對面放下拐杖吃起來。鹿三吃完一碗飯,咣一聲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

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來,在白嘉軒對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後仰,

又一蹦蹦到廳房的台階上喊起來:「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長老先生給

我侍候飯食哩!族長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個

啥人嘛族長?我是個婊子是個爛婆娘!族長你給婊子爛婆娘端飯送食兒,你不嫌委

窩了你的高貴身份嗎……」白嘉軒瞪著眼瞅著鹿三豁腳揚手的大動作,把剩下的半

碗飯摔到地上,碗片和飯湯四外迸濺,隨手從石桌旁撈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

閃兩躲,跳著蹦著竄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軒氣喘噓噓追到門外。叫幾個小伙子

把鹿三強扭到馬號里,把一只簸箕扣到頭上,用樹條子抽,發出嘭嘭嘭的響聲。鹿

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來大叫一聲:「你們這些人折騰我做啥?」睜著疑惑不解的目

光瞧著圍在馬號里的男女。白嘉軒從聲音和神s上判斷出來,真正的鹿三又活轉來。

白嘉軒回到廳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異行為還是沒有打破他的生活習慣,

頂多迷糊了一袋煙的工夫,跳下炕來拉了一條家織布手中到缸里澆了水,擦搓了臉

眼,感到一身輕松,然後撈起拐杖出了門,佝僂著腰往村子南邊去了。走過白鹿原

漫長的牛車路,傍晚時分進入南山,趕到只有三五戶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軒在背溝

里看見了一幢用木頭壘牆的木屋,一個長著男人模樣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絲瓜架下

抽旱煙,二尺長的絲瓜從木頭棚架上垂吊下來,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臉,個子

卻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細長的手臂,往那根長煙袋里煙煙未兒。那煙管是一根

紫紅s溜光枸妃木,留著圪圪塔塔的節疤。白嘉軒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開口,

冷冷地問:「哪個村?」白嘉軒回答以後,女人又問:「怎樣鬧呢?」白嘉軒把鹿

三鬼魂附體的瘋張情景學說一遍,那女人揮了揮長桿煙管說:「你快往回走。」白

嘉軒轉過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養精蓄銳,須得j不叫

狗不咬時分才上路,坐鬼抬轎忽兒一聲就去了。

鹿三從後晌直鬧到天黑夜靜。他的過分靈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舉止行為,誰

一看見都會驚異不已,與往r那個鹿三穩誠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從刀號躥到曬土

場上,又從曬土場上蹦回馬號,向圍聚在馬號里和曬土場上的男女老少發表演說:

「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苗柴禾,我沒

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揉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

g凈,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r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

黑娃搬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准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著還不容讓俺

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讓,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把蒿子棒捧兒,你咋么

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趕來看熱鬧的

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為感嘆,人們把簸箕扣到鹿三頭上,用桃木條子

抽打一番,鹿三頓時恢復到素有的穩誠持重的樣子,翻著有點呆滯的眼珠,莫名其

妙地問:「你們圍在這兒弄啥?這兒有啥熱鬧好看?你們閑得沒事g了?我還忙哪!

」說著就推塌小車去裝土墊圈。當他剛剛裝滿一車土,扔下杴又瘋張起來了。眾人

又扣上簸箕用桃條子抽打,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夜靜,好多人餚膩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軒剛跨進馬號,鹿三一聲尖叫從腳地跳到炕上:「族長,你跑哪達去咧?

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著?我要叫你活得連狗也不如,連豬也

不勝!」白嘉軒一手拄著拐杖,仰頭瞅著站在炕上張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說:

「你是個壞東西,我處治你我不後悔。你活著是個壞種,你死了也不是個好鬼。你

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y家去打中。閻王要是說你這個婊子在y世拉漢賣身做得

對,我上刀山我下油鍋我連眼都不眨!」鹿三聽了忽兒變出一副渥滑的腔調:「噢

呀,你倒說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

你活著像狗,爬吃人屎,喝惡水,學狗叫喚。等我看夠了耍膩了,再把你推到車軲

轆底下,讓車輾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軒震聲震氣地冷笑著說:「你咋么著

折騰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還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燒死

輾死,不過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著你去找閻王評理,看看誰上刀

山下油鍋,誰折騰誰吧!我活著不容你進祠堂,我死了還是容不下你這妖精。不管

y世不管y世,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你有啥鬼花樣全使出來,我等著。」鹿三咧

著嘴吊著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幫的老老少少損壞死g凈,獨獨留下你和你三哥

受罪……」鹿三剛說到這兒,突然尖叫起來:「嗚呀不得子了!你滑頭,你請法官

來了,天羅地網使上了,我上當了……」鹿三從高上跳下來朝門口撲去,又從門口

折回來朝窗口撲去,再從窗口折回來潛入馬圈里;紅馬暴躁地踢踏起來,鹿三又鑽

到黃牛肚子底下縮成一團。

一個頭裹紅綢的人像一股旋風卷進屋來,白嘉軒看見法官左手拿一只黃布蒙著

的小羅篩,右手執一根布滿圪節的紅s短棒,站在刀號中央四處瞅瞄。法官又瘦又

矮,黃臉,右耳前有一顆黑痣,黑痣上長出一撮長長的黑須,人稱一撮毛先生。一

撮毛先生從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著嘴吹了三口氣,鹿三睜開迷迷瞪瞪的眼睛問:

「你是誰?你跑到我的馬號來做啥?」一撮毛輕捷如鼠,躥上炕來又躍進圈里,口

中咕噥噥念著咒詞,直弄得滿頭大汗,最後在鹿三給牲畜攪拌草料的磚窖里撲下身

去,從小羅篩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紅布嘣嘣嘣直響,像是一只老鼠往外沖。

法官說:「添半鍋水,燒黃焙g。」眾人看著那個瓷罐全嚇白了臉。白嘉軒摸出五

個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張羅要叫人做飯,一撮毛搖搖頭指指天s就走了,

害怕j叫。

兩天里相安無事,鹿三恢復了原先穩誠持重的樣子,拉牛飲水推土墊圈絞著轆

轤把吊水,只是眼神有點痴呆。白嘉軒心想,經過了這一番折騰,腦子肯定要受點

虧,過一段自己就好了,響午飯後,白嘉軒照舊在炕上午歇,鹿三甩著雙手輕盈地

走進來站在炕下腳地上,乜斜著眼說:「族長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軒一骨碌

翻起身來,瞧著鹿三的神氣不覺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說:「你再去叫法官,我再

也不會上當了。」白嘉軒氣得撈起拐杖,鹿三卻扭著腰肢出了門,在院子里挑戰:

「從今往後你准備當狗當豬!」

白嘉軒拄著拐杖又到牛蹄窩找到那個長著一張男人臉孔的女人,那女人擺擺長

桿煙袋說:「那鬼看見你出門早溜了。」白嘉軒只好回家,果然看見鹿三正給牛槽

里添草,而且問他:「後晌沒見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軒說他出門散心去了。

話音剛落,鹿三然把攪椿子一摔,又變出那個燒包女人的聲音:「你叫法官去了,

還哄我?我一看見你出門就知道你進山找法官去呀!我給——躲咧!」白嘉軒拄著

拐杖氣得直咬牙,轉過身走了鹿三道追著喊著:「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

斷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軒轉過身,用拐村指著鹿三的鼻梁:「誰我

也不找了。我豁出來跟你戰!」說罷回到院里,關了前門後門,挺著身子坐在石桌

旁一口連一口抿酒,一鍋接一鍋吸水煙。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y從房檐退縮

到廈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靜。

白嘉軒關門閉戶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個懲治惡鬼的舉措構思完成。又是傍

晚,西斜的殘y的紅光又從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隱退,他連著喝下幾盅燒酒,鼻子里

忽然嗅到一股焚燒香蠟紙表的嗆人的氣味。他拉上拐杖,開了前門,循著香蠟的氣

味走過村巷,到村庄東頭的出口處,看見一派奇觀:在黑娃和小娥曾經居住過的窯

院前的平場上和已經坍塌了窯d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現出一片香火世界,萬千

支紫香青煙升騰,密集的蠟燭的火光在夕y里閃耀,一堆堆黃表紙燃起的火焰驟起

驟滅。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頭作揖,走掉一批又擁來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