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部分(1 / 2)

白鹿原 未知 6237 字 2021-02-13

挖空心思去揣測,從來也不給人直接做出有與無是或否的明確判斷,何況如此重大

的國家未來局勢的預測?於是陡增了興趣和勇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輕松地

說:「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國旗。」黑娃奇怪地問:「國旗?」

朱先生爽朗地說:「國旗上的青天白r是國民黨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

地可是紅嘛!」黑娃醒悟後驚奇地叫起來:「這個國旗我看了多少回卻想不到這個

……」朱先生也哈哈笑起來:「兆謙呀,你只作耍笑罷了。這是我今生算的最後一

卦。」

黑娃仰慕地瞅著朱先生,老人的頭發全部變白,像一頂雪帽頂在頭上;眉目上

豁朗透亮,兩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靜碧澈;瘦削的臉頰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聳;

鼻翼和嘴角兩邊的弧形皺折從長到短依次遞減,恰如以口為中心往兩邊盪開的水紋;

兩只耳輪也變得透亮,可以看見纖細的血管;整個面部的膚s顯現出白皙透亮的奇

異s澤,像是一條排泄凈盡穢物正要上蔟吐絲網繭的老蠶。黑娃誠懇地說:「先生

的頭發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來還沒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蠶老一時

嘛。」黑娃再三叮囑朱先生保重:「我過一段再來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認真半是

玩笑地嗔怒說:「免了吧,你甭來了。你再來我就不理識你,不跟你說話了。」

第二天午飯後,石印館老板送來十套剛剛印出的《滋水縣志》。藍s硬質紙封

皮,二十九卷分裝成五冊。朱先生接住散發著墨香氣味的志書,折膝跪拜在地:「

請受愚夫一拜。」石印館老板慌忙攙扶起朱先生,嚇得臉都黃了:「天爺爺,我這

號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潛然淚下:「我在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辦成了,我

就等著書出來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進縣府,新任的縣長認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認識縣長。

因為國事頻仍,新來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縣賢達紳士,一來就投入急如

星火的征糧征捐征丁的軍務大事當中。新任縣長姓鞏,臉上有稀稀拉拉幾粒麻點,

一看見朱先生,劈頭就問:「你是哪個聯保所的?壯丁征齊了沒?」朱先生笑笑說:

「我不在聯上,也沒在保上,我在書院編縣志。」鞏縣長自覺鬧下誤碼會:「那你

去編你的縣志,到這兒亂串啥哩!」朱先生說:「縣志編完了要付印,給編纂先生

的工錢也該清了,請你給撥一點經費。」鞏縣長脖子一仰:「哪里有錢呀?」朱先

生說:「用不了多少錢,少買兩桿槍就足夠了。」鞏縣長瞪大眼睛問:「你說這話

味氣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氣?」朱先生笑著說:「鞏縣長快甭說傻話,共產黨

要聽見你這話該興蹦了!」隨之用求乞的聲調說:「你指縫松一下漏幾個零錢給我

印書,不過少買兩桿槍嘛!」鞏縣長已不耐煩:「你閑得沒事g啦,編什么縣志!

也不睜眼看看時勢?你快走吧,我還忙著!」朱先生紅著臉說:「你把轟出房子,

你真是個好縣長。我還沒給人攆過,今r真是萬幸!」

朱先生還不死心,於無奈中找到石印館,對老板說:「你算一下得多少錢?」

老板說:「我印先生的書不賺錢,過去印過幾回不賺,這回還不賺。可當今紙張油

墨都漲得翻了幾個筋斗了。」朱先生說:「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

不摸算盤不算賬:「印的越少越賠錢。」朱先生便向老板學說了被鞏麻子轟攆出來

的恥辱,特意說明此稿凝聚著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縣最新資料的集結,

生怕火燒水淋鼠啃失傳了,現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時再擴印。朱先

生說:「你不算賬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沒錢。我伐書院一棵柏樹送你百

年之後作枋板,在我乍是頂賬,在你算是義舉。」老板左手一揮,就顯得g脆豪:

「不說了,啥話也不說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時間,親自把八套縣志分頭送給編纂過它的八位先生,終於了

卻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縣的山區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書的機會又一

次游覽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縣境的秦嶺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聳

立是山中的偉丈夫;滋水縣轄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實敦厚坦盪如砥,是大丈夫

是胸襟;滋水縣的滋川道剛柔相濟,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舊,而世事已經陌

生,既不像他慷慨陳詞,掃盪滿川滿原罌粟的世態,也不似他鐵心柔腸賑濟飢荒的

年月了。荒蕪的田疇、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臉s,鮮明地預示著:如果不是白鹿

原走到了毀滅的盡頭,那就是主宰原上生靈的王朝將陷入死轍末路。這一切擺在那

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無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絲作為了,

這畢竟不是犁毀罌粟,更不是放糧賑濟那種事。朱先生把第九套縣志托人轉送給那

位「好人難活」的縣長,剩下最後一套留給自己。做完這些事,朱先生頓時覺得自

己變輕了,對妻子朱白氏說:「我的事辦完了。把懷仁懷義和媳婦叫來,咱們一家

子在這兒吃頓團圓飯。咱們都該離開書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話叫來了兩個兒子和大兒子的媳婦。媳婦懷里抱著個滿身都是r

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孫子接到手時舉到臉前,像是鑒賞一件貴重物品,隨後就對著

哇哇哭叫的孫子朗聲說:「爺爺重見天r就靠你羅!」朱白氏不在意地接過孩子咕

噥說:「你對n娃兒也說些不著天不著地的話。」大兒子懷仁以為父親對孫子寄予

厚望而滿心歡悅。二兒子懷義站在後頭,不太關注父親對侄兒的評頭論足,有點冷

漠地瞅著侄兒被傳來接去,又回嫂子懷里吸吮n子。午飯時,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盤

菜,兩葷兩素,主食是黃澄澄的小米g飯,喝的是煮過小米的稠汁湯。朱先生的心

情特別好,把盤里的菜先抄給朱白氏又抄給兒媳婦,接著再給大兒子小兒子碗里抄,

溫情厚愛盡在那雙竹筷子上流動。兒媳竟然被公公的舉動感動得熱淚盈眶。

午飯後的y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兒老少坐在y坡下曬暖暖,這是難得的一次合家

歡聚的機會。大兒子懷仁長到十六歲,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c持家務,過二年

給他娶下一個媳婦。二兒子懷義也是長到十六歲送回家去,讓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

管理牲畜。他讓他們上他膝下讀書以識禮義,然後送他們回老家去獨立生活,做一

個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農人,絕不許他們從政從軍甚至經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稅

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兒子如數j納糧捐,卻把小兒子懷義隱匿在書院里。田福賢

的保丁尋到書院,朱先生說:「我那年為打倭寇當兵,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結

果呢,泡兒閃了去不成了,在國人面前放了空炮,說了假話,丟光了面子,我那陣

兒就發誓,我再不當兵,子子孫孫都不當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話端給田福賢,再端

給縣長書記,我的娃娃不當兵。」懷義果然因此躲避過去,但只能算個半免征戶。

頻頻加派的各種捐稅,整得懷仁賣牛又賣地,幾乎瀕臨破產。朱先生對兒子說:「

夠了。咱們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糧都納上了,納夠了。咱們對國家仁仁義義納糧j

款,可而今這國家對百姓既不仁也不義了。他們誰再催糧催款時,你叫他來書院來

朝我要。」果然再沒有人朝懷仁死催硬了。懷仁後來把這種變化說給父親時,不

無慶幸和竊喜。朱先生聽罷,卻滿臉愧疚:「爸用面皮給你蹭掉了丁捐,鄉黨鄉親

該用白眼翻我了……」無論如何,懷仁總算保住了最後五畝土地而沒有完全破產,

靠精打細算又給空閑許久的牛圈里添進一頭小牛犢……現在,靜謐的白鹿書院里溫

柔的y光下,坐著一個兵荒馬亂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員。朱先生

轉過頭對妻子說:「你再給我剃一回頭。」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說『再

剃一回』?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說:「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學會

摳字眼了。」兒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懷里,鑽進灶房替公公燒熱水去了。

懷仁說:「爸,讓我媽歇著,我來給你剃頭。」朱先生溫厚地笑笑:「你想在我頭

上學手藝嗎?」懷義爭著替哥哥作作證:「俺哥剃頭一點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

都燜了頭求拜他給剃哩!」朱先生驚訝地說:「這倒不是錯,給鄉親剃頭總比在他

們頭上『割韭菜』好哇!懷仁你啥時候學成剃頭手藝了?」懷義又搶嘴抱屈地說:

「俺哥在我頭上練刀子練出師了!頭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個口子沾一撮棉花。

我說,哥呀,你甭剃那半邊了,留下明年種芝麻……」朱先生放聲大笑,笑得前俯

後仰眼淚溢出。懷仁厚誠地說:「爸,你這下相信了吧?我來給你剃。」朱先生仍

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給你爸頭上種棉花呀?你把棉花地賣了j了捐款沒處種棉花

了不是?」懷仁仍然溫厚地說:「甭聽懷義盡糟踐我的手藝,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

了。」朱先生輕輕搖搖頭:「我還是信服你媽的手藝。你媽給我剃了一輩子頭,我

頭上哪兒高哪兒低哪兒有條溝哪兒有道坎,你媽心里都有底兒,閉著眼也能剃g凈。

」朱白氏用臉偎著孫兒的臉蛋兒,斜過眼丟給朱先生一個慈愛嗔怪的眼s。兒媳端

著銅盆放到太y下說:「爸,你趁水熱快來燜頭發。」

朱先生走到銅盆跟前低下頭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聲「等一下甭急」,把

孫子j給兒媳,一邊挪著小腳一邊從腰後解開圍裙系帶兒,把那條藍s印花圍腰布

巾圍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著朱先生的頭,一只手伸進臉盆里撩起水來。朱先

生猛乍揚起被妻子按壓著的腦袋問:「你看看我還有幾根黑頭發?」

「沒有黑的了,盡是白的。」

「你仔細看看還有沒有黑的?」

「我連一根黑頭發也尋不見。」

「你沒仔細尋嘛!去,把老花鏡戴上仔細尋。」

朱白氏從台階上的針線蒲籃里取來花鏡套到臉上,一只手按著丈夫的頭,另一

只手撥拉著頭發,從前額搜尋到後腦勺,再從左耳根搜上頭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

把額頭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覺溫順地聽任她的手指翻轉他的腦袋撥拉他的發根,

忽然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在頭發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頭按壓在大腿上,

分開馬鬃手似的頭發尋逮里蠕蠕竄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著,啊呀呀,頭發上

的蟣子跟穗子一樣稠咧……朱先生的臉頰貼闃妻子溫熱的大腿,忍不住說:「我想

叫你一聲媽——」朱白氏驚訝地停住了雙手:「你老了,老糊塗了不是?」懷仁尷

尬地垂下了頭,懷義紅著臉扭過頭去瞅著另處,大兒媳佯裝喂n按著孩子的頭。朱

先生揚起頭誠懇地說:「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個媽!」說罷竟然緊緊盯瞅

著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聲「媽——」兩行淚珠滾滾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顫,不再覺

得難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著有些可憐的丈夫,然後再把他的腦袋按壓到弓曲著的

大腿上,繼續撥拉發根搜尋黑s的頭發。朱先生安靜下來了。兩個兒子和兒媳准備

躲開離去的時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驚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變白了,下半截還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

了……」

朱先生聽見,揚起頭來,沒有說話,沉靜片刻就把頭低垂下去,抵近銅盆。朱

白氏一手按頭,一手撩水燜洗頭發……剃完以後,朱先生站起來問:「剃完了?」

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氣,在衣襟上擦拭著刀刃子說:「你這頭發白是全白了,可還是

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朱白氏並不理會也不在

意:「剃完了你不走還等著再剃一回嗎?」朱先生已轉身扯動腳步走了,回過頭說:

「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對兒媳說:「等斷了n,你就把娃兒給我。」婆媳倆坐在y婆下敘叨起

家常,懷仁和懷義坐在一邊時不時地c上一句,時光在悠長的溫馨的家庭氣氛里悄

悄流逝。冬y一抹柔弱的y光從院子里里收束起來,牆頭樹梢和屋瓦上還有夕y在

閃耀。朱白氏正打算讓兒媳把孩子抱進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見前院里騰起一

只白鹿,掠上房檐飄過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

臉s驟變,心跳不住,失聲喊起來:「懷仁懷義快去看你爸——」懷仁懷義相跟著

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驚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著就聽見前院傳來懷仁懷義喪魂

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對驚詫不安的兒媳說:「你爸

走了。他剛才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我們都沒解開他的話。」

朱先生死生。懷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見父親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舊藤椅靠背上,

兩臂搭倚在藤椅兩邊的扶攔上,剛剛剃光的腦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對白鹿原坡。

他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搭理。懷義緊跟著趕到時也叫了一聲「爸」,父親仍

然沒有應聲。兄弟倆的手同時抓住父親的手,那手已經冰涼變硬,便哇啦一聲哭吼

起來。朱白氏和兒媳:「這陣兒還能哭?快去搭靈堂。」

靈堂搭在朱先生平r講學的書堂里,並攏了三張方桌,朱白氏就指點兒子們把

朱先生抬進去。兩個兒子從兩邊抓住藤椅的四條腿,就把父親抬走了,然後小心翼

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來了早已備置停當的壽衣,立即抓緊時間給朱先生換

穿;一當通體冰涼下來,變硬的胳膊和腿腳不僅褪不下舊衣褲,壽衣也套不上去。

書院遠離村舍,沒有鄉親族人幫忙。脫掉棉衣和襯衣,兒媳看見阿公赤l的胸脯上

一條一條肋骨暴突出來,似乎連一絲肌r也看不見,骨肋上就蒙著一層黃白透亮的

皮;棉褲和襯褲抹下來,兩條腿也是透亮的皮層包裹著的骨頭,人居然會瘦到這種

地步,血r已經完全消耗煎熬殆盡了。兒媳瞥見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覺羞怯起來,

移開眼睛去給阿公腳上穿襪子,心里卻驚異的那個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長,似乎聽

人傳說「本錢」大的男人都是有血x的硬漢子,而那此「本錢」小的男人都是些軟

鼻膿包。朱白氏察覺到了兒媳的回避舉動,平穩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給抬起

來穿褲子,襪子最後再穿。」兒媳得到鼓勵,就抬起阿公的腿腳,朱白氏麻利地把

襯褲和棉褲給穿上去了……從頭到腳一切穿戴齊整,朱白氏用一條染成紅s的線繩

拴束雙腳時,發現朱先生的兩條小腿微微打彎而不平展。她使勁揉搓兩只膝蓋,以

為是在藤椅上閉氣時雙腿彎曲的緣由,結果怎么也揉撫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

悟,對兒媳叫起來:「啊或呀,給你爸把襪子穿錯了!」隨之顛跑著到後院居屋取

來一雙家織布縫下的統套襪子,讓兒媳脫下錯穿的那雙白線襪,換上統套布襪,朱

先生的雙膝立時不再打彎,平展展地自動放平了。朱白氏對兒媳說:「你爸一輩子

沒掛過一根絲綢洋線,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我紡線織布做下的土布衣褲。這是

白洋線襪子,是靈靈那年來看姑父給他買的,你爸連一回也沒上腳。剛才咱們慌慌

亂亂拉錯了,他還是……」兒媳聽罷大為驚異。

懷仁支使弟弟懷義到縣城去購置香蠟y紙和供果,自個這才抽出身來走進父親

的書房,果然看見桌面上用玉石鎮紙壓著一紙遺囑,下附的r子卻在此前七r。懷

仁看了遺囑的內容更加驚詫:

不蒙蒙臉紙,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親友報喪,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

用磚箍墓,總而言之,不要鋪張,不要喧嚷,盡早入土。

懷仁拿著這張遺囑,又奔進靈堂呈給母親:「我的天呀,俺爸咋給我出下這難

題!」朱白氏看了遺囑卻不驚奇:「你爸圖簡哩,你可覺得難?」她看了遺囑下端

附注的時間,正好是丈夫給八位同仁送完縣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

後就對她說起了自己死後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歡清靜而忍受不了

吵吵鬧鬧;不要裝棺木不要蒙臉紙,是他出自於在自然豁亮暢快的習x而難以忍受

拘蓋的限制。朱先生問妻子描述出來為自己設計的墓室,不用磚,只用未燒的磚坯

箍砌墓室;墓室里盤壘一個土炕,把他一生寫下的十部專著捆成枕頭,還有他雕刻

的一塊磚頭,不准任何人撕開包裹的牛皮紙,連紙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d口。朱

白氏當時並不在意:「沒災沒病活得好好的,卻嘮叨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

朱白氏看見遺囑就印證了那晚的談話,包括叫來兒子兒媳吃團圓飯,包括剃頭,包

括尋找黑發,甚至當著兒子兒媳的面把她叫媽……全都證實丈夫對自己的死期早已

有預測。朱白氏對兒子懷仁說:「就按你爸給你的遺囑去辦。」

懷義買回了祭物,兄弟倆把點心石榴等供品依樣擺置到靈桌上,然後由懷仁發

蠟焚香。懷義在瓦盆里點著了y紙,最後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靈桌下盡情放開喉嚨

吼哭起來。兒媳上罷一炷香後叩拜三匝,坐在靈桌旁側的條凳上抑揚頓挫地拉開了

悠長的哭腔。小孫子在大人的忙亂中被丟棄在火炕上,已經哭叫得嗓音嘶啞,朱白

氏偎貼著小孫子的臉,淚珠滾滾卻哭不出聲,待兒子們哭過一陣子,她就堅決地制

止了他們繼續哭下去,指令二兒子懷義在書院守靈,讓老大懷仁和媳婦回朱家去安

排喪葬事項。打墓自然是繁雜諸事中最當緊的事情,需得明r一早就動手破土;靈

柩也得及早發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須讓朱先生的靈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得到安息。其

余諸事須得一一相機安排,總的原則是遵照朱先生的遺囑行事。懷仁和媳婦抱著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