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2)

憤怒 未知 6135 字 2021-02-13

到溫暖。

李百義閉著眼思忖,這些犯人怎么不來打他呢?聽說犯人第一次進來是少不了一頓皮r之苦的,可是他沒挨一拳,反而得到一條席子。真是奇怪。

自從踏進這個房間,李百義就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感。如果說被捕上車的那一剎那他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現在他踏入號房,這塊石頭已經作了第一塊牆基,完成了它的任務,可以安息了。

從逃亡那一天開始,這個人心中沒有平安過。也許要從更遠的時候說起,從組織盜竊團伙劫富濟貧開始,他的心就是搖曳的。只是當時並不明白他所做的事不能讓他心靈平安。只到他殺了人,遠走西部,憂愁才像慢慢起的涼風一樣,吹過他的心。被他殺的那個人說的話,總是在他耳旁響起。他說,如果你殺錯了呢?你也可能會錯的。

是的,就是這句話,讓李百義的平安開始決堤,快樂開始失陷。如果真的殺錯了人,李百義整個人就要垮掉,他的一整套說法都站不住腳。因為李百義的殺人行為,是經過他自己的審判的。至少他個人認為,這是一次嚴肅的審判。雖然個人殺人比組織殺人困難得多,但他畢竟成功了。雖然他對公義失望,但畢竟有了自己的公義,他用了電影中常有的情節…我代表人民判處你的死刑現在,他至少代表他自己,判處了一個罪犯的死刑。所以他的行為比復仇復雜得多,這是一次有關公正的演習。。。。。。我建立了我自己的法庭。一度,李百義所有活下去的信心都建立在這個公正上面。

然而從五年前開始,憂愁再度侵入他的心。

他做了無數的善舉,為別人可以傾家盪產,對自己近乎嚴苛的對待,都無法驅散這種奇怪的憂愁而重獲平安。他不得不問自己:是因為那個人不該殺嗎?他覺得不是,他的直覺仍覺得那個人死有余辜。那又是什么讓他重新被憂愁纏繞?李百義想不明白。

一個好人找不到平安,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這本身好像也是不公平的一件事。

那些為非作歹的人都能天天快樂,醉生夢死。可我的心卻不得平安,這是什么道理?李百義內心最隱秘的深處的那一絲不安,絕不是對懲罰的恐懼,這是很明確的。如果他真的害怕懲罰,(依他這個人的性格),他會選擇自殺。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他害怕的不是自殺,而是自殺的理由。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自殺了,見到了被他殺死的錢家明,他對李百義說,你殺錯了人,你父親不是我害死的。李百義就痛苦了。因為他殺了一個無辜的人。也許這種痛苦現在已經開始了,不,五年前就開始了,現在只是延續著,一直會持續到他死亡,見到那個人。

李百義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不可依靠。他很孤獨。這就是他十年來雖然有了最好的朋友陳佐松,有了最愛的女兒李好,有了最鍾情的事業,仍然感到無比孤獨的原因。

現在,他躺到了看守所的地上。雖然他並不完全信任未來的審判會真的帶來公正。但很奇怪的,他好像卸下了左肩的重擔,還剩下一半在右肩上。這至少輕松多了。他能把擔子卸下一半給他並不信任的人(那些人可能就是他的仇人),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

此刻他躺在地上,被人關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里,卻感到幸福。他可以一輩子不被人抓到,可是他自己卻突然有一天向女兒說出所有,從而導致今天他躺在這冰冷的地上,這是什么原因。李百義想不明白,但一切卻發生了。更關鍵的是,這個躺在牢籠里的人,心中嘗到了久違的神秘幸福。這是一次沒有喪失任何自尊的妥協如果這是妥協的話。

現在,李百義面對警察,不但沒有屈辱感,反而被更廣闊的尊嚴籠罩。與此相比,個人的自尊卻卻顯得孤獨、憂愁、疲累,是一種讓人痛苦的東西。昨天和警察對話時,李百義從容應對,沒有一絲犯人的自卑感,這種一種奇怪的信心。警察和他說話時也是比較客氣的。他們好像很難把重話說出口,粗魯的方式對李百義是不合適的。

李百義想著這一切,慢慢地感到困了,竟躺在地上睡著了。

他被一陣聲音吵醒。

房間里好像多了一個人。這是剛提審回來的犯人。他背對著李百義,長得很高大,腳上帶著腳鐐,正在咒罵另一個瘦削的小伙子,把他的頭往牆上撞。大約是他偷了別人藏的香煙。他用他的腳鐐把小伙子的脖子卡在地上,讓他透不過氣來。

沒有一個人敢叫武警。那個守衛的武警站在視線死角。

大個子問,怎么樣?

小伙子喘著氣掙扎,說,我。。。。。。不敢了。

大個子放開了他。

突然,他像發了瘋似的甩著自己的腳鐐,在地上打滾。大家都遠離他。死刑犯大都神經不正常,有時會作出很古怪的舉動。

這時武警聽到響動走過來,從外間的鐵網屋頂用槍指著下面,喝道:張德彪!別胡來,老實點兒!

聽到呼喚張德彪的名字,李百義震一下,轉過身來,這時他看到了那個大個子,雖然他長胖了,也留了胡子,果然是張德彪。

張德彪從地上爬起來,蹲在角落里。這時,李百義看到了一個臉色頹唐、神情呆滯的人。和剛才發威的那個判若兩人。他好像完全呆了,有幾分鍾一動不動,看著水池發楞。

李百義再度觀察了他好久,發現他就是張德彪。

他想,我要不要過去跟他打招呼呢。他好像已經認不出我來了。過了一會兒,李百義看見汗水從張德彪臉上淌下來。

他從地上撿了一把扇子遞上去。

張德彪看了他一眼,拿過扇子。這時,他楞了一下,重新回頭看他。李百義想,他要認出我來了。

可是張德彪問,你是新來的嗎?

李百義說,我是馬木生。

張德彪眼睛就直了。一直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木生,真的是你呢?

李百義說,是的,真的是我。

張德彪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興奮,只是說,你怎么回來了?

李百義說,是,我回來了。

張德彪說,我要死了。

李百義不知說什么好。。。。。。

張德彪說,你為什么要被他們弄回來?你都跑了十年了。

李百義說,是的,十年了。

張德彪頭一低,小聲說,你這是找死來了!

李百義沒吱聲。

張德彪叫了一聲:油條,切西瓜來!

那個叫油條的剛被打的小伙子用湯匙削了一塊西瓜遞給我。

張德彪說,吃,熱壞了吧。

油條說,吃吧,解暑。

張德彪說,他們認識你,我常跟他們說來著。

他們很羨慕你,我說你是我的大哥。張德彪說,可是你怎么給弄回來了呢?

在張德彪臉上,李百義看到一絲失望。

那天晚上,李百義立即升格,從地上爬上了床睡了。雖然這是大通鋪,但比地上舒服多了。這都是托了張德彪的面子。毫無疑問,他是這號子的牢頭。

在接下來的幾天,李百義免去了提水、刷廁所等新來的犯人應該做的苦活,反而受到待遇。碗都有人幫他洗。還有人為他打扇。只是這幾天沒有人來提審他,這讓李百義很奇怪。

張德彪和李百義談了很多。他對李百義很好,但不知為什么,他對李百義的目光中好像漸漸褪去崇拜。李百義明白,自己竟會被抓到這件事,讓張德彪很費解。而李百義也從和他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整合出張德彪這十年的生活軌跡。

。。。。。。自從李百義出事西逃後,張德彪的生活開始脫離原先的軌道。他開始什么人都偷,一度成為樟坂的大盜,警察老抓不到他,這讓他更加聲名大噪。他有很多錢,就玩女人,專門秘密買了一幢樓,成為y窟。每天換女人。他對李百義說,我可沒按你的規矩辦,因為行不通。他們能貪贓枉法,我啥要守規矩?他們能包二奶,我為啥不能玩女人?他們公開的搶,我為啥不能偷?我告訴你大哥,一報還一報,他強,我比他更強;他惡,我比他更惡,看誰惡。

張德彪死期已定,他殺了七個人,有三個人是一家滅門。據說被害者是當初在收容所打他的人。但還有三個人跟他無冤無仇,純粹是為了錢。一個是衛生巾廠的老板,一個是大地游樂城的董事長,第三個是台商。最後殺的一個竟然是他自己的女人,因為這個女人後來跟了另一個男人,他就把她的雙r切了,吊在房間里,血流干了,人也死了。

張德彪眼睛里露出光來,說,別以為我好欺負,誰傷我一指頭,我就傷他十個指頭。

李百義看到了他的目光,這就是所謂凶光。非常凶狠。和十年前那個睡眼惺松的張德彪完全是兩個人了。

李百義問,老六怎么樣了?

張德彪擺手,別跟我提他,別跟我提那軟蛋。我和他已經斷絕關糸了。

他突然火起,神經質地跳起來,莫名其妙又抓住那個小伙子的頭往牆上撞。然後不停地嚎叫。李百義看出,他的確是精神出了問題。

那天的半夜,李百義看到張德彪一個人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他會在廁所里蹲上兩個小時之久,沒有人敢上廁所。只要半夜里張德彪醒了,一直到早晨就都睡不著了,他睜著眼睛到天亮。

他對李百義說,我看見街上全是鬼在走著。你們看不見,我看得見。他們的臉是紅紅的。你要對付它的唯一辦法,就是你也變成鬼。

有時他又很清醒。有一次李百義和他談起過去劫富濟貧的事,他突然小聲說,我們不談這個。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為什么會見面嗎?是他們特地安排的,為了要讓我們說出點什么來,才把我們弄到一起,號里有j細,你小心點兒。

李百義才恍然大悟。

第十四章審訊

李好和陳佐松在李百義到達樟坂的第三天也抵達了這個城市。陳佐松向縣委請假,得到書記的首肯。對於陳佐松而言,李百義的離開好像剖開了他的心,從此他也失去安寧。而且,李百義的自首是出自他的建議。

長期以來,陳佐松之所以能努力工作且廉潔奉公,源於李百義榜樣的力量和朋友的感情,他怎么也不會料到李百義會是今天這樣一個結果。為此他不可能繼續在黃城呆著,他必須前往澄清心中的疑惑。作為決定把李百義送出去的人,他要承擔起責任,在他理解,這個責任的主要意義就是爭取擔任李百義的辯護律師。但陳佐松沒有對書記說明心中隱情。

事實上書記同意他前往樟坂,還有一個內在的意義,因為有一部份群眾已經自發前往樟坂,他恐怕發生不測。所以陳佐松的行程中最重要的是阻止不應該發生的事情。陳佐松保證他會盡力保持讓他們安靜,不干預本案的司法程序。書記說,這是遠遠不夠的,你要馬上勸說他們回來,我們來出這個路費,越快越好。

陳佐松答應了。其實他心里沒有把握。他想當李百義律師的願望過於強烈,書記甚至聞出了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不過即使書記猜到了陳佐松的心思,他也不會加以反對,連他自己對李百義也心存感激,李百義對黃城的貢獻,使他的口碑牢牢地扎根在黃城人心中。書記把李百義的事件只當成是青年時期的一次荒唐歷險,他預料事情應該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所以他理解陳佐松對李百義的感情。

陳佐松聯絡了李好。李好這幾天已經被悲傷洗劫。陳佐松怎么勸說也沒有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去樟坂以後。是他決定把李百義交出的,他必須對此負責到底。他向李好保證,結局是好的,李百義一定不會有生命之虞。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馬上和李好乘坐飛機到達了樟坂。

他們下塌在一家朋友開的賓館里,叫龍騰賓館。這個朋友是陳佐松的老戰友,叫游德龍,過去他們一起在東海艦隊當過兵,游德龍當的是電工,陳佐松當的是聲納探測員。游德龍現在是這個城市的企業家聯誼會副會長,在樟坂也算是個人物。他一看見陳佐松就擁抱他,大聲回憶當時他如何在軍艦上被電擊摔到海里去的事情。

陳佐松問他知道不知道李百義的事。他說他知道李百義歸案的消息,報紙上已經登出來了。

這個人很出名的啊。游德龍說,想不到他跑到你那里躲起來了。

他是我朋友。陳佐松說,這是他女兒,叫李好。

游德龍和李好握手說,歡迎歡迎,你們就在這里一直住下去,住多久都行,我買單,有需要我的地方吭一聲。對了,我把報紙給你們看。

陳佐松拿到報紙,果然看到了在頭版登載的有關李百義落網的消息,標題是「十年逃犯一朝落網」,旁邊是案情回顧。記者著重寫了李百義落網時露出笑容的事,稱之為「不可思議的笑容」,報紙稱,看來時間並不能洗凈罪惡,這個無恥的罪犯過了十年還露出如此恬不知恥的笑容,公然蔑視法律。記者還用了一段據說是對當街民眾的采訪,一個老太太說,用一句俗話,這個人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孫民也看到了這份報紙,他很惱火,把報紙摔在地上。他不知道這么快就走漏了風聲,這讓他很不爽。這將給接下來的審判增加難度。不過上級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案件內在的特殊性,他們想向民眾表白功勞一個潛逃十年的要犯的落網,是整頓社會治安環境的一大勝利。但沒有一個人像孫民那樣明白這個案子的特殊性,因為他看到了那個人,一路和他同行的與眾不同的人。

按道理孫民不應該有這種擔心,他基本上完成了任務。接下來的事跟他無關了。預審階段如此順利,絕對是與李百義的配合分不開的。孫民對他有了一個好印象。撇開他的罪不說,至少這是個務實的人,或者說他懂道理。孫民最討厭那種無理取鬧的罪犯,但罪犯大都如此。李百義是例外的。這就很自然地讓孫民注意他,甚至開始研究他。

現在,孫民准備到看守所上班了,他已經向檢察院提出批捕李百義,除了今後檢察院因為證據不足事情不清可能要孫民補充偵察,他基本上脫離了這個事情。一般而言,批捕李百義是十拿九穩的事,不可能有變數。所以,昨天下午孫民到看守所收拾了自己的新辦公桌,也和新同事見了面。今天上午,他會和檢察院的劉漢民檢察官在看守所見面交接,並配合劉漢民對李百義進行第一次提審。

。。。。。。劉漢民和助手在上午十點來到了看守所。劉漢民是一個四十左右歲的中年人,臉紅紅的,像是喝了酒一樣,如果酒測他你會很失望,這只是心臟不好的表象。他是樟坂近年來很出名的檢察官,一向負責重案的起訴工作。他的嘴角下撇,有一種不怒而威的神態,很讓人畏懼。

他一見孫民就說,李百義已經批捕了。

這是孫民意料中的事。接下來孫民和他就李百義的案情作了交談。孫民著重提到了李百義在黃城的影響力。可是劉漢民不以為意,在他臉上甚至看到了他因為孫民提出這種背景而感到的一絲不悅。

這些事情都不會影響到我的起訴。劉漢民說,我們審的是十年前的案子。

那是。孫民說,我只是怕節外生枝。

劉漢民笑了,就算他真的悔改了,也要認罪服法,所以,我們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復雜。

孫民說,還有一個需要認定,就是關於自首的情節。

劉漢民的臉上顯然露出不快,大約他感到孫民干擾到了他的工作。他說,怎么樣,我們現在就把他提出來吧。

提審室很狹小,中間隔著鐵欄桿。孫民讓人把李百義帶出來時,他看到了李百義,李百義也看到了他,李百義甚至對他點了點頭,露出了笑意。孫民也稍微點了一下頭。他意料如他的預審一樣,提審會很順利。

但他錯了。劉漢民的提審遭遇障礙。當他向李百義提及殺人情節時,李百義供認不諱。但劉漢民問及他為什么殺人時,李百義就一言不發,這讓劉漢民很奇怪。劉漢民要他詳細說明殺人細節,李百義很配合,但只要劉漢民問及他的思想和動機方面的問題,他的嘴就緊緊閉上了。

接下來的障礙更大,劉漢民開始涉及更早時間有關盜竊團伙的犯罪事實,他遭到了比原先更強烈的抵抗。李百義根本不回答任何有關當年所謂「殺富濟貧」的犯罪事實。在他的臉上,甚至有一種不屑與劉漢民討論這一問題的表情。

劉漢民走出來抽煙。他開始意識孫民說的話的嚴重性。他對孫民說,這個人對事實供認不諱,就是不願意交代動機。

孫民說,他供認關於盜竊的事實了嗎?

劉漢民說,沒有。

孫民說,很奇怪啊,殺人的事情都願意說,這是要殺頭的,盜竊的事情反而不願意說。

不交代動機,這是為什么呢?孫民說。

劉漢民笑,真是個怪胎。不過沒什么,我要的就是事實。

這樣,你下午再過來。孫民說,我觀察一下。

劉漢民說,好。

劉漢民走後。孫民在提審室把李百義多留了一會兒。他問李百義在這里住了幾天感覺怎么樣?李百義說很好。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