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誓鳥 未知 6167 字 2021-02-13

「她當然給我占卜過,但這不能對你說。」我很干脆地回答,點點頭,表示理解。她輕聲嘆了口氣,說:

「我也想讓她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將來的夫婿是什么樣的。」她說完吐吐舌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十三歲的的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最為憧憬和期待。十來歲的女孩漫無目的地瘋長,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終於稍稍停歇下來,忽然看不見前路,於是開始厭惡自己,覺得自己變得很危險。於是開始盼望著嫁人,快些將自己交出去,從此也就高枕無憂。

她和我,在那個晚春的午後,守著一只裝滿神秘占卜物的水缸,說了初相識的一些話。被某種莫可名狀的情緒牽系著,我們都感到有一點憂傷。只待多年後,我和才參悟了這猶如槐花徐徐落滿整個院子般的情緒:兩個盲目的旅人在一個岔路口相遇上,他們茫然地看著彼此。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他們將走同一條路。

殊途同歸。不錯,就是這樣。而我始終沒有問過多年後已成為我妻子的,當年那件她最想占卜的事,在謎底揭曉後她可有失望過。也許早在當年,她俯身向那只水缸,望著水底正反不一、自有一番排序的貝殼時就已經猜到了謎底。

10

那么多年以來,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闖入者。

我們家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不與任何人往來。哪怕過年,家里也是一樣的清冷。小時候我還有些不甘於這樣寂寥的新年,總會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去看別人家放鞭炮。

那些紅臉蛋的孩子高舉彩炮筒,在雪地里奔跑。當煙花筒被點燃的那一瞬間,大家都安靜下來。菊花狀的焰火在頭頂綻放,化作千絲萬縷的亮線,緩緩地墜落,那些孩子像關在五彩籠子里的金絲雀,既歡喜又害怕地撲騰著翅膀。我喜歡他們有點慌亂的樣子,那會使他們看起來可親一點,不像平日里那么驕傲。我是唯一兩手空空的孩子,站在一個落滿雪花的角落里;我以為他們不會看見我,所以我小聲和自己說話,笑得也很放肆。多年後告訴我,她在除夕夜看見過我,我穿得很干凈,遠遠地站著,看樣子是個不屑於親手點燃鞭炮的少爺,但焰火飛上夜空時我又很歡快地笑了,還咕咕噥噥地一個人在那兒說話。

出來看焰火的事是不能讓春遲知道的。在我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她一定希望我像她一樣薄情寡欲,對於別人的熱鬧毫不動心;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我有什么親昵的朋友,朋友無非是要分享和互相幫助的,那無疑會破壞一個人的獨立性。她要我做個完全獨立的人——我猜她比較喜歡那個走失後一個人艱難地找回家來的我,身上充滿了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當我不知不覺和成為朋友時,我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春遲的事,內心總是惴惴不安的。春遲對於我是一個裹得太緊的謎,在蘭姨離開之後再也沒有人陪我解這個謎,而能。

那時的樣子並不很美,但很生動,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唇角壓得很深,會好看許多。一個女子,若她笑時要比尋常時美,則說明她還不夠成熟和完備,要靠外力為自己增添魅力。而春遲是完備的女子,不論悲喜哀愁,都是一樣動人。

幾年後,再度出現,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臉上再沒有少女時的青澀與不協調。後來她對我說,一個女孩,若是心中有了一個牽掛的愛人,就會越長越美。若她所說的是對的,那么春遲的心中該有一個多么強大的愛人呢……等待令她變美,再漸漸枯萎。

11

那次之後,鍾師傅來的時候,便不再安分地在門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邁進我家院子,仔細地看著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水缸里的貝殼。每次我看到鍾師傅來,便默默走到院子里。我一定能在那兒找到,她猶如被招引來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蜜。又或者,她擼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濯入水缸中的清水里,緩緩伸向那些沉睡著的貝殼。她輕輕地撥弄它們,水波摩挲著貝殼,貝殼們輕輕地碰撞著彼此,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我和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聆聽,仿佛真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低沉的,沙啞的,用預言的口吻。

第一部分第9節:貝殼記(上闕)(8)

第9節:貝殼記(上闕)(8)

也許原本並沒有什么,可是在我和一起閉上眼睛、又同時睜開的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了詭秘的色彩。她睜開眼睛,輕輕問我:

「你聽見了什么?」

我只是搖搖頭,微笑不語,那副天機不可泄露的神秘模樣,總能將弄得陣陣心癢。她也不再問我,只是噘起嘴巴,繼續去看那水中的貝殼。

我的內心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樣平靜。每次看到,與她站在石缸前默默地聽一段貝殼和水合奏的音樂,這就好像一個儀式,每月一次的儀式。

總會避著春遲,若是春遲在堂屋里,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門敞開著,我就走到院子里,向門外的做個手勢,她便不再走進院子。

所以,始終沒有見過春遲。我想她一定盼望著能與春遲見一面。那個精通園藝和占卜的春遲,已經被她想象成一個不染凡塵的仙女了。

某年歲末的下雪天,在大門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經心,也沒有什么非要說不可的事,可內心還在期盼我出門來,看見她。可那時,我卻坐在暖烘烘的房間里,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龍井,等春遲來喝。

我坐在八仙桌前守著一壺熱騰騰的龍井,這在驚蟄時采下的新茶香氣裊裊,聞得久了令人暈眩。坐在門前的一截木樁上瑟瑟發抖,她一邊跺腳,一邊小聲唱歌。在雙手凍僵之前,她撿起小樹枝在雪地里寫下我的名字——後來我在那片雪地里看到了她的字。

屋里屋外,我們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遲也沒有出過房間。我終於放棄,一個人心灰意冷地飲茶。茶冷了就越發澀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彌散著朽敗的氣息。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卻不知門外還有個小姑娘正拖著凍傷的雙腳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頭,也許是那個冬天里唯一給過她安慰的手。

12

夏天,熱鬧的蟬聲里交雜著的哭聲,她站在門外大聲呼喊我的名字,門口那棵槐樹震落下許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時候,只看到她疲憊地倚靠在樹下,身上已被白花覆滿。

說,她爹爹連夜工作,染了風寒。這些年來,他身體一直不好,積勞成疾,這次的風寒終於沒能頂過去。

春遲不在。我跟著趕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鍾師傅。我忽然感到,鍾師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遲的門,此刻正在慢慢關閉。我拼命地跑,而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陽的九色鹿。她帶著我,逆著光芒,向那扇正在合攏的門跑過去。

當推開鍾師傅的房門,引我進去的時候,我小聲對她說:

「謝謝。」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望著她的眼睛,很真摯。

鍾師傅的房間極其簡朴,只有一張寬大的桌案,以及最里面他睡著的那張榻。桌案上的油燈長明,燈下放著的是我熟悉的貝殼。

我走到床邊,俯下身子看著他。他看起來仍是那樣干凈,疾病也無法令他變得渾濁。現在的他,只留懷念與感恩,很松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雲。

鍾師傅睜開眼睛,看見來的人是我而不是春遲,多少有些失望。但那失望也只是一瞬,他用低啞的聲音歡喜地喚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許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氣。

他對我說:「你要照顧好她。她一直很孤單,只有你。」

這本是一句尋常的叮囑,我應了他便是。但正因為我太想照顧好她,所以寧願使這將死的人不安寧也仍要說:「她不需要我。她一點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鍾師傅說,他那略帶責備的語氣里充滿疼惜,「你想讓她需要你嗎?你願意為她去尋找她需要的東西嗎?」

不錯,我從不知道春遲需要什么。她看起來什么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經結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軀殼。

「我願意。」我堅定地說。

「過來,我告訴你。」鍾師傅輕輕對我說。

我側坐在床邊,將耳朵附在他柔軟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遲為何要收集貝殼,又拿那些貝殼做什么?」

「是用它們占卜嗎?」我想起的話,問。

鍾師傅搖搖頭:

「不,不是的。春遲從來不想知道將來的事,她只是在意過去發生的事。」

「我不懂。」我的心跳得飛快——越來越靠近春遲的秘密了。

「春遲一直都在尋找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鍾師傅說。

「是……是什么呢?」

「,你出去看看壽材店的師傅來了沒有,讓我和宵行哥哥說說話兒。」鍾師傅忽然對門口說。我才看見一直站在門外,探進半個頭來。

嘟嘟嘴,消失在門口。但我知道她沒有走遠。對春遲,她充滿好奇,決不會錯過聽故事的好機會。

況且是這樣曲折的一個故事。中間有幾次,鍾師傅忽然停頓下來,眉間放寬,我幾乎以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開口,繼續講他的故事。後半夜,他已經喘不過氣來,每句話都說得很費力。我讓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著了,但驀地又會開口說一句。

一個人若要將對人間的一簇簇留戀都熄滅,是多么難。

那一夜,我感到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變僵硬,身後的駝背變得平直起來——我知道他終於將一切放下,從未有過這樣的舒展。黎明時我輕輕將他擺放在床上。在我帶上房門離開的時候,又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體像大火過後灰燼里的一截木頭。

第一部分第10節:貝殼記(上闕)(9)

第10節:貝殼記(上闕)(9)

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攜帶著新的意志繼續生長,不動聲色。

我走出門的時候,在門外驚恐地看著我。現在,她是一個孤女了。可憐的孤女,只在最後一刻才被鍾師傅輕描淡寫地提起:「你把帶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語氣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門外的舊雨傘。

我點點頭。這是我們說到的唯一一句有關的話。雨傘就這樣很輕易地換了主人。

一定聽到了他的話,她再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變得謙卑而恭順。

13

依照鍾師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內層的衣衫里找到了那只燙金、雕著喜鵲梅花圖案的木器。我將盒中之物取出,歸其原位。而那只盒子,鍾師傅下葬的時候我將它放在他的旁邊,一並埋了。

等到辦完喪事,我將鍾師傅為春遲打磨好的最後一袋貝殼帶上,對說:「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溫順地跟在我的身後。我們忽然生疏了許多。此後,我才逐漸覺察到在鍾師傅死去後的變化。她的少女時代從鍾師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結束。那個會發出爽朗笑聲的女孩再也回不來了。

我讓女佣整理出一間客房給。可是堅持不住那里,硬是要和女佣擠在那間佣人房里。她的謙卑顯得很生硬,一點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慪氣。我只得由著她。

次日早上見到我,她向我請安,喚我「少爺」。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說還有許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門去。

從此以後,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樣。她主動負責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飯,打掃房間。雖然做得不好,卻很賣力。但這些始終無法使我們親近起來。她總是躲著我,與我說話的時候,她看也不看我,總是找個借口很快離開。我終於被她這種態度激怒了,無論她做什么都要挑剔一番:沒有及時換床單,茶泡得太釅,湯的味道太淡……本以為,總有一個時刻,忍無可忍,會與我大吵起來。可是無論我如何刁難,她都面無表情,毫不動怒。

直到後來看到躲進灶房里偷偷落淚時,我感到一陣心絞。一切都隨她吧,也許只有在這樣的角色里她才覺得安全。

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的喜憂。我要趕在春遲回來之前,將鍾師傅沒有清洗打磨完的貝殼弄好。臨終前,他只是簡略地對我說了一遍料理貝殼的方法,現在我需要依照他說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若我可以完全代替鍾師傅,那么我就會變成春遲最需要的人。

天氣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將洗凈的貝殼散在桌上。我從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經被我用舊的長柄刻刀,摸起一只沉甸甸的貝殼,開始打磨。要將貝殼上所有附著的雜質去掉,但又不能傷害殼面上一絲一毫的花紋。這需要很細致的刀法。有些種類的貝殼,比如鶉螺和紅螺,殼質脆薄,一不小心就會將完整的殼面劃傷,那么無論這枚貝殼是多么罕見,都會被春遲遺棄——鍾師傅曾諄諄叮囑過我。我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遲早,我會做得和他一樣好。

有時從我身前走過,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也許覺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場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絲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發,看我在黯淡的燈光下漸漸長成一個故人的模樣。多么親切的輪廓。在我工作的時候,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偶爾走上前來,把漸暗的燈芯撥亮。

在這座房子里,不知不覺,每個人都會變成一道密實的屏風。

14

終於盼到了春遲回來。

春遲很快發現家里多了一個女孩。上前為春遲敬茶,怔怔地盯著她看個沒完。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會是個盲人呢?一定在這樣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遲的面前晃了幾下。

春遲敏銳至極,這個微小的動作無法逃過她。

她本就非常厭惡陌生人出現在家里,更何況這人還對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開遞到眼前的茶杯。熱水濺到的身上,她不禁叫出聲來。在這座房子里,還從未有過誰發出這樣尖利的聲音。叫喊、痛哭和歡笑在這里都是禁忌,也許此刻才嗅出這里宛若墳墓般的氣息。春遲喊女佣過來,將趕了出去。

那一天,躲在院子里的花叢中瑟瑟發抖,我找到她時,她懇求我不要把她趕走。因為恐懼,她才顯露出一絲對我的依賴。可是我卻無能為力,不能因為她再惹春遲生氣。我只好暫時讓在院子里躲一躲。

那一夜,孤單地被藏在院子里。半夜我出來看時,只見她伏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石缸旁邊,哀傷地睡了過去。

對她,我一直有虧欠,永遠也還不清。但成年後,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個人都有他的虧欠,也一定有他的傾囊所出。像一條鎖鏈般一環環緊咬,直至首尾相連,這個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遲從房間里出來,便問我要鍾師傅送來的貝殼。我把麻袋解開,貝殼就在里面。春遲伸進手去撫摸兩下,滿足地接了過去。

她回到房間,關上了門。這是我最激動與忐忑的時刻:春遲是否會察覺這些貝殼與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門口,靜聽里面的每一絲聲音。鍾師傅說,在最安靜的時候,春遲的手指撫過貝殼,會奏出一串悅耳的音符。我從前也常聽到,還以為那是幻覺;而這一次站在門口仔細地聽,果然聽到里面有細小的樂聲,斷斷續續,非常牽強——它們第一次變得真實起來。

第一部分第11節:貝殼記(上闕)(10)

第11節:貝殼記(上闕)(10)

忽然春遲推門走出來。她感覺到我在門口,就對我說:

「去把鍾師傅叫來,我有話要對他說。」她看起來很生氣。

「他不能來了。一個月前,他已經病逝。」我平靜地說。

春遲怔住了,身體輕微地搖擺了一下。

過了很久,她才說:

「你去見了他最後一面?」

「是的。我見到他了。」

「他和你說了什么?」她警覺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