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2)

面包樹上的女人 未知 5495 字 2021-02-13

在機場,他替我辦好登機手續。

你應該入閘了。他跟我說。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我突然有點舍不得。

你什么時候回來?他問我。

下星期一晚。

我來接你好嗎?他臉上綻露笑容。

我微笑點頭,投入他懷里,他把我抱得好緊,跟我說:對不起,我令你傷心。

我在他懷里搖頭,我怎能忍心告訴他,令我傷心的,也許不是他。

原來有本事令人傷心的人,才是最幸福的,是兩個人之間的強者。我和徐起飛都不是強者,林方文才是。

在北京的工作比我想象中忙碌,原以為在那個地方我可以仔細想想我和兩個男人的愛情,結果我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在北京七天,我連故宮和天安門也沒有去過。離開北京的早上,還要參加一個冗長的會議。

黃昏,我匆忙趕回酒店收拾行裝。走出電梯,徐起飛竟然站在我的房間門外。

你不是說會接我的嗎?

我現在不是來了嗎?我來這里接你回去。他說。

出於感動,在飛機上,我跟徐起飛說:我放棄這份工作好嗎?那么我們便不用分開。

這是你的事業,不要那么容易放棄,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你太偉大。女人固然不必太偉大,但男人太偉大可能會失去一個女人。我說。

如果結果是這樣,我也無話可說。他握著我的手,溫熱著我的心。

回到香港的那天晚上,我接到林方文的電話:你有空一起吃飯嗎?

有什么事可以在電話里說。我冷冷地跟他說。

沒什么。

我掛了線。我為自己能拒絕他而驕傲,曾幾何時,他主宰了我的一切。

留在香港的十多天,有一半時間跟徐起飛一起,因為他,我才有拒絕林方文的勇氣。我很想告訴他,林方文找過我,希望他會妒忌,會阻止我,我怕我沒有能力繼續拒絕林方文。可是,我沒有告訴他的勇氣,把事情告訴徐起飛,他一定會從我臉上看到我的眷戀和迷惘,惱恨我仍然愛著林方文。

離開香港赴北京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徐起飛要當值,我一個人在家收拾行李,電話響起,我以為是徐起飛。

程韻,是我。是林方文。

我就在附近,你可不可以出來見面?我保證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只是想找一個朋友傾訴。

他從來沒有試過在我面前那么低聲下氣,我心軟,答應出去跟他見面。

他在我家附近的公園等我。

我來了,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他一直不說話。

我按捺不住,問他:你是不是打算繼續沉默?如果你沒有話要跟我說,我想回去。

我只是想看看你。他凝望著我。

我硬起心腸問他:那么你看夠了沒有?

你變了。他說。

是的,我已經不是那個躺在你胸膛上看月光的女子,也不是那個聽到你的情歌會流淚的女子。

你恨我?他問我。

我無需隱瞞你。

他苦笑:你現在快樂嗎?

很快樂。我故意幸福地微笑。

那就好了,我不會再s擾你。我只是擔心你不快樂。

你太自大了,沒有你的r子,我也生活得很愉快。

是的,你臉上寫著幸福兩個字。

是嗎?謝謝你。我要回去收拾行李,我明天要上北京。

他笑得很無奈。

再見。我跟他說。

再見。他說。

我轉身離開,離開他的視線。我剛才裝著很幸福的樣子,不過用來抵抗他的誘惑。他的覺悟來得太晚。

我聽到口琴的聲音,應該是很遠的,卻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里,那首歌是我熟悉的,是林方文寫給我的除夕之歌:

這一切的敗筆,是因為你的怯懦,我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難道只是為了等待一次緣盡,一次仳離?

難道這年代,真是一個屬於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

能漂的都漂遠,能飛的都遠逝。

只有思念和忘懷,只有無奈和無奈--

我仍然是那個聽到他的情歌會流淚的女子。

我在北京和香港之間來回了很多次,林方文遵守諾言,沒有再找我。對他來說,那天晚上求我跟他見面,已經很不容易,他從來不會求我。

八月,迪之和光蕙結伴來北京探我,我們一起游故宮,那還是我頭一次游故宮。

上次我們一起去旅行是兩年多前的事了。我說。

是啊!我覺得自己老了。光蕙。

那是因為你跟一個年紀比你大二十年的男人戀愛的緣故。迪之跟她說。

你和他怎樣?我問光蕙。

我來這里之前,剛剛和他吵架。

為什么?

為了他太太。

我早就警告過你。迪之說,這是第三者的下場,不會有結果的。

你呢?我問迪之,你的伯母政策有效嗎?

我來這里之前剛剛跟田宏吵架。我越來越忍受不了他,正確一點說,我是忍受不了做他的女人的壓力,我很累。

我也累,真是懷念沒有男人的r子。光蕙倚在我肩上說。

我也很累。我說:有一個男人對你好,也是一件很疲累的事。

在迪之和光蕙離開北京前的一天晚上,我們結伴去吃清真烤r,慶祝迪之跳槽到一間新的唱片公司做公關經理。清真人的烤爐有一張六人飯桌那么大,我們一邊靠牛r,一邊唱《明天會更好》,迪之提議和五加皮,我和光蕙只能奉陪一小杯。

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們,我剛剛完成了一個鋪位j易,價值一千二百萬。光蕙說。

嘩,佣金不少呢,恭喜你!我跟光蕙碰杯。

去他的男人!迪之說:我們不需要男人。

是啊!我們不需倚靠男人,也有本事活得很好。光蕙說。

我需要男人的。我說,我才不要跟你們兩個人一生一世。

你猜你會不會嫁給徐起飛?迪之問我。

我也不知道。

你別忘了我們三個人的協定,如果你最先出嫁,要賠償我們每人五千元。光蕙說。

也許是迪之先出嫁呢。我說。

迪之呷了一口五加皮,沒理我們。

飯後我們手拉手逛天安門。喝了五加皮,我的身體象發熱一樣,渾身滾燙。

迪之醉昏昏,問我:什么是一生一世?

我在思索一個最好的答案,迎面而來,是三個北京青年,打扮很前衛。跟三個青年走在一起的,如果我沒有醉眼昏花,應該是林方文。在那個廣闊的天地里,當我思索著一生一世的問題時,何以偏偏遇上他?

很久沒有見面了。林方文望著我說。

林方文望著我,想說什么似的,我渾身發熱,身體象被火燃燒一樣,什么也聽不到就昏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睡在酒店房間的床上,迪之和光蕙坐在床沿。

你喝醉了,剛才在天安門昏倒,是林方文把你抱回來的。迪之告訴我。

他走了?

走了,他一直抱著你回來,他抱著你的動作真好看,他是很適合抱著你的。迪之躺在我身旁說。

他好象還很愛你。光蕙也躺在我身旁。

迪之,你剛才不是問我什么是一生一世嗎?我問她。

是的。

一生一世是不應該有背叛的。

不。光蕙說,一生一世是那個人背叛了你,你仍然希望他回到你身邊。

我沒有這個希望。我說。

那忘了他吧!迪之說,才子不太可靠,還是醫生比較腳踏實地。

他為什么來北京?我問迪之。

那三個北京青年是一支地下樂隊,他跟他們是好朋友。

北京的冬天來得很早,十月已有寒意,十一月份已經要穿上大衣。十一月底,是我那一年度最後一次需要上北京工作,徐起飛送我到機場,臨入閘前,他把一個紙袋j給我,紙袋里,有一盒重甸甸的東西。

是什么來的?

你在飛機上拆開看看。他神秘地說。

在飛機上,我拆開盒子,原來是一件有開司米內呢的g濕褸,捧在手上,很溫暖。徐起飛應該正在車上,想到我拆開禮物,會幸福地微笑,可是我沒有,我毫不感動。我對自己的反應有點吃驚,從前他對我做每一件事,我也感動,可是,自從在天安門再碰見林方文之後,徐起飛已經不能感動我。我對他所做的事,開始無動於衷。

那一次我從北京回來,他來接機,看見我沒有穿上那件g濕褸,很失望。

那件g濕褸是不是不合身?他問我。

不是。

他沒有再追問。

十二月卅一r,徐起飛不用當值,可以陪我度除夕,我們選擇跟去年一樣在蘭桂坊一間法國餐廳吃飯。

我買了一只塑膠手表送給徐起飛,他很喜歡。

這個型號很有收藏價值呢。他說。

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那只手表,我覺得我應該對他好一點,我不斷辜負他。

他送給我的禮物是一枚藍寶石指環。那種藍s是秋天里天s剛晚的藍s,很漂亮。

為什么是藍寶石指環?我問他。

我們的愛情是藍s的。

藍s?為什么?

象秋天里天s剛晚的藍s,我不知道它是否會變成黑夜,抑或經過了黑夜,又會再度明亮。他凝望著我,有點迷惘。

我突然下定了決心:對不起。也許我們應該分手。

他聽到那句話,嘴巴緊閉著,臉有點發青。

我替你套上指環。他傷感地拉著我的手。

不,不要給我,你留給一個更值得你愛的女孩子吧。我難過地說。

他低下頭,一直默默地吃光面前的東西,沒有理會我。臨危不亂,也許是他的職業病。

晚上十一時卅分,他吩咐侍應結賬。

我們出去倒數。他起立。

你先收回指環。

給你的東西,我是不會收回的。他拉著我的手離開,沒有理會放在桌上的指環,我唯有把指環放在我的皮包里。

蘭桂坊的主要通道上擠滿了人,人潮比往年更厲害,許多人在臨時搭建的舞台前等候倒數,舞台上有樂隊演唱。徐起飛拉著我的手走進人群里,他的手很冷,他使勁地握著我的手,絲毫不肯放松。

我的手很疼。

對不起。他輕輕放開了我的手:我害怕你會走失。

外籍主持人拿著一瓶香檳跑上台,他說是新年禮物。詢問哪一位觀眾想拿走那份新年禮物,蘭桂坊里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差不多都舉手,我沒有,但徐起飛舉起了他的手,他昂首挺胸,以志在必得的神情遙遙盯住台上的洋人,洋人也許被他的堅定懾住了,在千百只高舉的手之中,選擇了他。看著他跑上台,我很訝異,他從來不會做這種事。

徐起飛在洋人手上接過香檳,對著擴音器宣告:程韻,iloveyouforever!他以哀傷的眼神望著我,整個蘭桂坊的人都為他鼓掌。

徐起飛捧著香檳跑到台下,我和他的距離差不多有二十米,人群將我們分開。外籍節目主持人在台上帶領大家倒數最後十秒迎接一九九二年的來臨,台下的觀眾忘形地喝采,人潮從四方八面涌到,我看見徐起飛吃力地穿過人群,想走到我身邊。他那么強壯,卻被人群擠壓得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嘗試走向他,雙腳不斷被人踐踏,他示意我不要再走,他正努力走向我。

台上的外籍支持人倒數一九九二年最後三秒,徐起飛和我之間,還相隔了數十人,他一定很想和我度過那一刻,我也渴望可以跟他度過我們一起的最後一個除夕,可是,我們都要失望。整個蘭桂坊的人狂歡、跳舞、喝酒、噴出繽紛的彩帶,一九九二年來臨了,徐起飛終於游到我面前。

新年快樂!我跟他說。

對不起。他抱著香檳說:如果不是為了這瓶香檳,便不會錯過跟你一起倒數。

我們只是遲了片刻。我安慰他。

遲了就是遲了。他沮喪地垂下頭,把香檳放進口袋里。

對不起,是我負你。我跟他說。

你從來沒有忘記他?他問我。

我無話可說,我騙不到他。

你和他復合?

沒有。我斬釘截鐵告訴他。

那為什么?

我凝望著他,不忍心告訴他我對他的愛太單薄。

我把放著藍寶石指環的絨盒子從皮包拿出來給他:這個還給你。

他接過絨盒,放在西褲的口袋里。

我送你回家。他平靜地跟我說。

不用了。

走吧!他拉著我的手。

我雙腳很痛,走了幾步路,已經走不動。

我走不動。我跟他說。

我坐在石級上,雙腳痛得幾乎失去感覺。

我替你脫掉鞋子看看。

他替我脫掉鞋子,我的腳趾正在淌血。

他從口袋里拿出那一瓶香檳,卜的一聲拔掉瓶塞。

你g什么?

他把香檳倒在我的一雙腳上。

酒精可以消毒。

他在口袋里拿出一條手帕,細心為我洗擦傷口。金黃s的香檳麻醉著血r模糊的傷口。

想不到我會用這種方法來喝香檳。我苦笑。

還痛嗎?他問我。

不那么痛了。

新年快樂。他跟我說。

新年快樂。我說。你會不會恨我?

你以為呢?

我點頭。

他失望地說:你還不了解我?現在或將來我也不會恨你。我仍然覺得你在教堂里唱歌的模樣很可愛,真的很可愛,值得我為你做任何事。我們可以一起兩年已經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以為你不會給我機會。雖然你沒有愛過我--

不。我阻止他說下去:我曾經愛過你,只是那些歲月太短暫。你對我來說,是太好了。

我們回去吧。我跟徐起飛說。

你走得動嗎?

可以的。我強忍著痛楚。

我來背你。

不用。

讓我為你做最後一件事情吧。他在我跟前彎下身子,來!

我挽著鞋子,爬到他的背上。

我是不是很重?我問他。

因為他是你第一個男人?他問我。

因為我不想騙你。我說。

你跟我做a時,是不是想著他?他問我。

為什么要這樣問?

我想知道。他一邊走一邊說。

不是。我說了一個謊話令他好過點,事實在我第一次跟他做a的時候,我是想著林方文的,以後有好幾次,我也是想著他,但也有好多次,我只想著徐起飛。

我看不到徐起飛的臉,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說話,是哀傷,還是凄苦地笑。

他把我放在車廂里,駛車送我回家,他的一雙皮鞋原來也破爛了。

你雙腳有沒有受傷?我問他。

沒有。

他背著我走上樓。

再見。我跟他說。

他吻我,我沒有反抗,他抱緊我,把臉貼著我。

再見。他說。

我從窗口看著他離去,才發現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雙腳一定也受了傷。

除夕之後,我再赴北京公g,徐起飛沒有來送行,他永遠不會再出現了。除夕晚,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很想收回我的說話,嘗試再愛他一次,可是,我還是鐵石心腸。如果光蕙知道,她一定說我傻,在未找到另一個男人之前便跟他分手。也許是因為孫維棟吧。看著他被光蕙折磨,尊嚴喪盡,我不想一個用心愛我的男人受那種折磨。

從北京回來,徐起飛沒有來接我。一個人提著行李等計程車原來是很寂寞的,但卻比以前輕松,我不用再背負一個男人的愛。

回到家里,案頭有一封信,我拆開信封,是徐起飛寫給我的信,信里說:

不能把你留在身邊,不是你的過錯,而是我的失敗。在你曾經愛過我的那些短暫歲月里,我或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只是那些r子已成過去,要留也留不住。我知道愛不可以乞求,如果我能夠為你做一件事,便是等待。

我曾經對他說過我從來沒有收過男孩子的情信,他說要他寫一封情信比起做一個大手術更困難,他終於寫了,而我能為他做些什么?原來當你不愛一個人,他的情信只是一份紀念而已。

晚上,我接到徐起飛的電話。

我們一起吃飯好嗎?他問我。

不行,我約了迪之和光蕙。我找個藉口推了他。

他沉默。

你的腳傷怎樣?我問他,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不要緊,只是擦傷了,你一直望著我離去?

起飛,我說,忘了我吧!

明天我要負責一項大手術,是我從沒有做過的。手術失敗,病人便會死。我想跟你見面,最後一次,好不好?他用失去自信的聲音請求我。

我無法再拒絕他。

一小時後,我們在餐廳見面,他的樣子很頹喪。

你不用為手術作准備嗎?

要的。他隨即叫了一瓶紅酒,你要喝嗎?

你還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