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去。從碼頭上,也有差不多數目的人,迎著他們跑過來。每個人都背著沉重的包裹和旅
行箱,把背脊壓得彎彎的,連穿著的衣服都跟他們的相同……這種經常的乘客的替換,沒有
使船上的生活發生絲毫的變化。新來的乘客,也說著離去的乘客說過的同樣的話:土地啦,
工作啦,上帝啦,女人啦,而且他們用的是同樣的辭句。
「忍耐點吧,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啊,做人頂要緊的是忍耐!沒有法子,我們命該如
此……」這種話,聽著很枯燥,使人生氣。我不能忍受侮辱,我不能忍耐惡意的、不公平的
屈辱的待遇。我堅信,我也覺得我不應受這種待遇。就是那當兵的,也一樣,也許他自己願
意逗人笑吧……馬克西姆被船上開除了,他是一個嚴肅而善良的小伙子,可是下流的謝爾蓋
卻被留下來了。一切統統是倒行逆施。但是這班善於把人家捉弄到幾乎發狂的人,為什么被
水手呵叱起來,卻唯唯諾諾?為什么人家罵得那么凶,他們卻滿不在乎呢?
「干嗎大家都擠在船邊上?」水手長把一雙漂亮而凶狠的眼睛眯得細細的,大聲呵斥。
「船傾斜了,散開,穿厚呢子的鬼東西……」這班鬼東西就服服帖帖地擠到甲板的另一邊
去。他們跟綿羊一般,又被人家從那邊攆走。
「唉,該死的東西……」
炎熱的晚上,在曬了一整天太陽的鐵皮篷下,悶得難受。
搭客們就跟蟑螂一般在甲板上亂爬,到處隨便躺著。船靠碼頭之前,水手們就用腳踢他
們起來:「喂,干嗎躺在路上!到自己鋪位上去……」他們爬起來,睡眼蒙矓地向人家推他
的方向走去。
水手們也跟他們一樣,只是服裝不同。可是,卻跟巡警一般指揮他們。
在這班人身上,首先使你注意的,是他們的溫順、懦弱和可悲的順從性格。可是,這順
從的表皮一破裂,便會爆發出無情的,荒唐的,而且幾乎總是不快的惡作劇,實在叫人料想
不到,叫人感到可怕。我覺得人們好象不知道輪船把自己載到哪里去,也好象無論在哪兒叫
他們上岸都可以。他們無論在什么地方上了岸,休息一會兒,又重新跳上這條或那條船,又
開始向什么地方漂泊去了。他們都好象是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跟陸地沒有緣分。因此,他們
統統懦怯得要命。
有一天半夜過後,不知機器哪部分爆炸了,發出大炮一般的聲音。甲板馬上籠罩上白色
的霧氣。蒸氣從機器間里濃濃的冒出來,彌漫到所有的空隙。只聽見有人刺耳的大叫,可瞧
不見人影:「加夫里洛,把焊鑞拿來,還有防火布……」我睡在機器間左邊洗碗台子上。當
爆炸和震動聲把我驚醒的時候,甲板上是死一般的靜寂,只有從機器間噓噓噴出熱騰騰的蒸
氣和不時的槌頭丁丁聲。可是過了一分鍾之後,甲板上的乘客,發出各色各樣的聲音,號的
號,叫的叫,頓時充滿了恐怖。
在白色霧氣中——它很快就稀薄了——一些沒扎頭巾的女人,跟頭發亂蓬蓬的,睜著圓
圓的魚眼睛的男人,互相踐踏著,東奔西竄。大家都背著包裹、口袋和箱子,跌跌撞撞,嘴
里胡亂叫著上帝、聖徒尼古拉的名字,急著向什么地方跑去,互相打著。這是一種可怕的,
同時也是有趣的情景,我就跟在他們後邊瞧他們要干什么。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夜間的驚慌情景,但我立刻明白是他們的誤會。輪船依然照原來的
速度行駛著。船右邊,很近的地方燃著割草人的篝火。夜是那樣明凈,滿月高高地懸在天空。
但是甲板上那些人卻奔跑得越來越快,連二等艙三等艙的客人都跳出來了。有一個人縱
身一躍,就跳到船欄外邊去,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兩個男人和一個修道士拿木柴把釘
死在甲折上的長椅子打下來;把一大籠j從船尾投到水里去。甲板中央駕駛台扶梯邊,跪著
一個男人,向由他身旁跑過去的人行禮,嘴里狼一般吼叫:「諸位正教徒,我罪孽深
重……」「放救生艇,鬼東西!」一個肥胖的老爺只穿一條長褲子,連襯衫也沒披,在大聲
叫喚;還捏緊了拳頭捶自己的胸口。
水手們跑過來,抓住人們的領口,打他們的腦袋,把他們往甲板上推。這時候,斯穆雷
笨重地踱來踱去。他在睡衣外邊披上一件大衣;大聲向眾人勸說:「也不害臊呀!你們干
嗎,瘋啦?船靠岸了!這一邊便是岸!跳進水里去的那些傻瓜,已經給割草的救起來了。他
們在那里。瞧見沒有,那邊兩只艇子?」
他捏緊拳頭,望三等艙客的腦袋打去,從頂門上往下打,他們跟袋子似的,不聲不響地
倒在甲板上。
混亂還沒有完全靜下來,一個披著斗篷的婦人,手里拿著一把湯匙,向斯穆雷沖來;把
湯匙在他鼻子尖上晃動,嘴里叫著:「你怎么這樣大膽呀?」
一個渾身濕透了的老爺,一邊舔著自己的胡髭,一邊攔著那婦人,並凄然地說:「你別
管他,這個蠢貨……」斯穆雷把兩人一攤,羞慚地眨巴著眼,問我:「唔,這是怎么一回
事?為什么他罵我呀?真是豈有此理!
那個婦人,我是頭一次見著呀!
一個男人,一邊擤著鼻血,一邊叫喚:
「唉,這班人呀!簡直是土匪!
一夏天,我在船上遇到了兩次驚慌。兩次都不是真正遇險,只是心里害怕,惟恐有什么
危險,就這么驚鬧起來。第三次乘客們捉到了兩個扒手——其中一個扮作朝山進香的裝束,
他們背著水手偷偷把這兩個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足足一個鍾頭。後來水手把扒手奪去,眾人
就罵水手:「賊子庇護扒手,誰不知道呀!」
「你們自己喜歡偷摸,對扒手自然留情面……」那兩個扒手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了一
個碼頭把他們交給警察的時候,他們連身子都站不直了……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這些事
情使我很不平靜,使人不明白他們是一種什么樣的人,是壞人還是好人呢?是老實人還是搗
亂鬼呢?為什么偏偏這樣殘酷,存著狠惡的心腸,從來不知滿足呢?又為什么溫順得這樣可
恥呢?
我問廚師,可是他只是噴著濃煙,煙霧圍住自己的臉,氣惱地說:「喂,你擔什么心
呀!人嘛,就這個樣子……有聰明人,也有傻瓜。啊,你還是念書,不要羅里羅嗦的。凡是
正經書,里面都該有說明……」他討厭教會書、聖徒傳。
「咳,這種書是神父跟他們的兒子讀的呀……」我想做一件使他高興的事,送他一本
書。在喀山碼頭上,我花了五戈比買了一本《一兵士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但那時候他恰
巧喝醉了酒,在生氣。我就躊躇了沒送他,自己先念起來。這《傳說》使我大為滿意,一切
都寫得這樣朴素,明白易懂,有趣味而且簡練。我相信這本書一定會使我的老師滿意。
可是當我把這本書送給他時,他默不作聲,一把捏在手里,搓成一團,扔到船欄外邊去
了。
「這就是你的書,傻瓜!」他板起了臉。「我好象教狗一樣教你,你還是想野東西,
啊?」
他跺了跺腳,叫了起來:
「你知道這是什么書呀?書中的胡說八道我都念過了!書里寫的你以為是真話嗎?喂,
你說!」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把一個人的腦袋砍下了,身子從梯子上跌下來,這時候,別的人是再不會
爬到干草棚去的。當兵的並不是傻瓜!他們放一把火,把這些草燒掉就完了!你懂了沒有?」
「懂了。」
「懂了就好!彼得大帝的事我知道,可是這書里寫的,都不是事實!你走開去吧……」
我明白廚師的話是對的。可是我依然喜歡那本書。以後又買了一本來,重新念了一遍。真奇
怪,果然我瞧出那本書不好的地方來了。這使我不好意思起來,從此我更加注意地和更信賴
地對待廚師,而他不知什么原故,更頻繁地而且很感慨地說:「唉,要怎么樣教育你才好
呢!這地方,不是你呆的……」我也覺得這兒不是地方。謝爾蓋待我很壞。我幾次看見他從
我桌子上拿去茶具,瞞著食堂管事,偷偷送到客人那兒去。我知道這是盜竊行為。斯穆雷屢
次關照我:「當心,不要把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給堂官!」
還有許多對我不好的事情。我常想船一靠岸就逃走,逃到森林里去。但是牽掛著斯穆
雷,他對我越來越和善。還有輪船的不斷的航行,也深深地吸引著我。頂不痛快的是停泊的
時候。我總期待著馬上就要發生什么事情。我將從卡馬河航到別拉雅河、維亞特卡河去,若
是沿伏爾加河航行,則我將看見新的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
但是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我在船上的生活突然地而且可恥地結束了。一天傍晚,當我
們正從喀山往尼日尼去時,食堂管事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間里。我一進去,他把門關上,對坐
在墊有毛毯的椅子上y沉著臉的斯穆雷說:「他來啦。」
斯穆雷粗聲大氣地問我:
「你有沒有把餐具給謝爾蓋?」
「他趁我沒看到時,自己拿走的。」
食堂管事輕聲地說:
「他沒看到,可是知道。」
斯穆雷用拳頭打了一下自己的膝頭,然後搔著膝頭說道:「你等等,別著急嘛……」說
著沉思起來。我望著食堂管事,他也望著我;可是我覺得在他的眼鏡後面,好象沒有眼睛。
他總是安分地過活,走起路來沒有聲音,說起話來低聲低氣。那褪了色的胡子,呆滯無
神的眼睛,有時也會從那個角落里偶然出現,可是馬上便消失了。每晚上臨睡以前,他在食
堂里點著長明燈的聖像前,跪好多時候。我從那j心形的門鎖孔里看見過他。可是恰恰望不
到他怎樣禱告,他只是站立著,望著聖像和長明燈,嘆著氣撫摩胡子。
斯穆雷沉默了一會問我:
「謝爾蓋給過你錢嗎?」
「沒有。」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這小伙子不會撒謊,」斯穆雷對食堂管事說。管事卻低聲回答:「反正都一樣。好,
請便吧。」
「我們走吧!」廚師向我喊了一聲,走到我桌子邊來,拿手指頭在我頭頂上輕輕彈了一
下,對我說:「傻瓜!我也是傻瓜!我本來應當照顧你……」到了尼日尼,食堂管事給我結
了賬,我得了約莫八個盧布;這是我掙到的第一筆大款子。
斯穆雷跟我告別的時候,凄涼地說:
「唔……往後可要注意啦,懂了沒有?漫不經意是不成的呀……」他把一個五彩嵌珠的
煙荷包塞進我手里。
「好,把這個送給你!這手工做得很好。是我的一個干女兒給我綉的……好,再見吧!
念書吧,這是最好的事情!」
他把我挾在腋下,稍微舉起來吻了吻,再把我穩穩地放在碼頭的墊板上。我難過起來,
為他也為我自己。我望著他走回船上去,差點兒大哭一常他那巨大的、結實的身體,孤單地
擠在碼頭腳夫中間,慢慢走去……後來,我還遇到過多少象他這樣善良、孤獨而憤世的人啊!
七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住了。我憤憤地帶著想打架的情緒回到他們那里。我心里十
分難過——為什么人家把我當小偷呢?
外祖母很親切地接待我,馬上去燒茶炊。外祖父照例嘲笑地問:「攢了不少黃金吧?」
「任便有多少,都是我自己掙的,」我回答著,在窗邊坐下。然後,儼然地從衣袋里掏
出一盒煙卷來,開始悠悠地吸著。
「啊唷,」外祖父眼睜睜盯著我的舉動。「原來這樣,牎鵡Ч聿堇戳耍惶繅壞?br /
嗎?」
「有人還送給我一個煙荷包呢。」我誇耀說。
「煙荷包!」外祖父的聲音變了。「你這是怎么啦?存心惹我生氣嗎?」
他向我撲過來,眼睛發著碧綠的光,掄著兩只精瘦有力的胳臂。我猛地跳起,用腦袋撞
他的肚子。老頭子坐到地板上,很奇怪地眨了幾秒鍾眼睛,張開黑dd的嘴向我望著;然後
心平氣和地問:「是你把我撞倒的嗎?把你外公?把你媽的親老子?」
「你過去可沒少打我,」我喃喃地說,心里明白,是做得太不對了。
瘦小輕巧的外祖父,從地板上爬起來,坐在我身邊,靈巧地把我的煙卷奪去,丟到窗戶
外邊。然後吃驚地說:「野種,你明白嗎!老天爺永不會饒赦你的,在你這一輩子。」接著
他向外祖母說:「老婆子,你看吧。這孩子把我撞倒了;這孩子,撞我呀!
你問問他自己看!」
她也不問我,干脆走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頭發左右搖晃著,一邊說:「我叫你撞,
撞,撞……」我並不痛,只是覺得挺冤屈,尤其是聽到了外祖父惡毒的笑聲,心里更加生
氣。他在椅子上直跳,拍著膝蓋,一邊笑著一邊嚷:「活該,活該……」我掙脫身,跑到過
道,躺在角落里,懊喪地,頹然地聽著茶炊的聲音。
外祖母走過來,向我俯下身子,用微弱可辨的低聲說:「不要記我的仇,我沒有抓痛你
呀,我是故意裝的——老爺子老了,必須尊敬他;他已經辛苦了多年,苦也受夠了。啊,你
不能氣他。你不是孩子了,你應當明白……要明白,阿廖沙!你外公跟小孩子一樣……」她
的話象溫湯一般沖洗著我的心。我聽著這些親熱的低語,又害臊,又松快,一把緊緊摟住
她,跟她親吻。
「到外公跟前去,不要緊的!你可不許馬上當他的面抽煙,讓他慢慢地習慣……」我走
進屋子里,瞧了外祖父一眼,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他果真得意得象個小孩子,高高興興地跺
著兩只腳,紅毛茸茸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小公羊兒,怎么啦?你又來撞人嗎?唉!你這個小強盜!
跟你老子一模一樣!不信上帝的人,跑進屋子里來,也不畫個十字,拿出煙來就抽,
唉!你這個拿破侖,一個子兒也不值!」
我不出聲。他把要說的話說完,也就累得不作聲了。可是到喝茶的時候,他又開始教訓
我:「人應當害怕上帝,好象馬要有籠頭一樣;除了上帝,我們再也沒朋友了。人和人是最
凶惡的仇敵!」
人和人是仇敵,我覺得這話倒有些真實,其余的話我都聽不入耳。
「現在,你再上馬特廖娜姨婆那里去;等到春天,你再到船上去干活吧。冬天就呆在他
們家里。可不許說你春天要離開他們……」「咳,干嗎騙人呢?」剛才假裝著擰我頭發的外
祖母說。
「不騙人,是不能夠過活的。」外祖父固執著說。「你說,誰不騙人能過日子呢?」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聖詩的時候,我跟外祖母到大門外野地去了。外祖父住的那所兩個
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纜索街「後面」,從前在這條街的正面外祖父有過自己的房子。
「看,搬到什么地方來了呀!」外祖母笑著說。「老頭子找不到中意的地方,總是搬來
搬去。連這個地方他也不中意,我倒覺得挺好!」
在我們面前,展開一片荒蕪的草場,大約有三俄里寬。草場上有幾道山溝,盡頭是梯子
形的樹林和喀山公路邊的白樺樹。從山溝里伸出灌木叢的小枝條,跟鞭子一樣。冷冷的夕
陽,把它們染得血一般紅。微微的晚風,搖晃著灰白的草葉。
在近處一條山溝後邊,可以望見小市民男女孩子的身影,跟草葉差不多少。右邊,遠處
是舊教派墓地的紅牆垣。那墓地叫做「布格羅夫隱修所」。左邊山溝上面,有一片黑黝黝的
樹林,在原野上聳立著,那兒有一片猶太人的墓地。周圍的一切都顯得蕭索;一切都無聲地
緊緊偎依在這殘破的地面上。
那些郊外小房舍的窗子膽怯地望著塵土飛揚的道路。道路上徘徊著一些瘦小的喂得不好
的j群。有一群牛在女修道院那邊哞哞地叫著走過。從軍營那里,傳來軍樂隊的聲音,幾管
銅喇叭,在嗚嗚地長號。
一個醉漢使勁拉著手風琴走來,踉踉蹌蹌,嘴里喃喃地說:「我走到你那邊去……一
定……」「糊塗蛋。」外祖母向紅紅的夕陽眯細著眼說。「你走得到嗎?都快要跌倒了,睡
著了。等你睡著的時候,會來小偷……把你這寶貝手風琴偷掉……」我一邊把船上生活講給
她聽,一邊眺望四圍的景色。增長了許多見識之後,再到這種地方,便有一種愁悶的感覺,
好似一條鱸魚爬進鍋里。外祖母默默地、聚精會神地聽著我講,正象我喜歡聽她講一樣。後
來我講到斯穆雷的時候,她誠心誠意畫了一個十字,說:「是個好人,願聖母保佑他!你可
不要忘記他呀!好事要永遠記牢;惡事就干脆忘掉……」我很難於開口向她說明,我為什么
被人解雇,後來終於硬著頭皮講了出來。這對外祖母沒引起任何的反應,她只是泰然地指
出:「你年紀還小,不會生活……」「大家都在說:你不會生活。那些男人、水手,都這樣
說。
還有馬特廖娜姨婆,也對她兒子這么說,怎么才算會生活呢?」
她把嘴唇閉緊,搖搖頭:
「這個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還說別人!」
「為什么不說呢?」外祖母心平氣和地說。「你可不要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