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1 / 2)

在人間 未知 6008 字 2021-02-13

我常常想,為什么格里戈里當工頭,而福馬卻當伙計呢?

福馬是個強壯、白凈、鬈發的青年,圓臉,鷹鼻子,聰明的灰色眼,不象一個平民,要

是好好打扮起來,簡直是個公子哥兒。他y沉,不愛開口,一說話就很認真。因為他識字,

替工頭掌會計,計算開支,善於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來總是不大願意的樣子。

「全部工作,永遠是做不完的,」他沉靜地說。關於書,他輕蔑地說:「什么都可以印

出來的,隨便什么,我都能給你杜撰出來,這有什么了不起呀……」但他對一切事都很留

心,若是他對什么感到興趣,就尋根究底地問。他總是想著自己的什么,一切都用自己的尺

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對福馬說,你可以去當工頭,他懶懶地說:「要是一下子能掙十萬兒八千也罷

了……為了掙一點點小錢管一大伙人,去找這種麻煩可沒有意思。我還是等有機會到奧蘭基

進修道院去。我臉蛋兒漂亮,又有勁,說不定會被一個寡婦老板娘愛上。世界上常有這樣的

事——謝爾加茨城有一個小伙子,兩年工夫碰上了運氣,在這個城里討了一個老婆,還是個

姑娘。他給人家送聖像去,被那女的愛上了……」這是他預先想好的。他知道許多這類在修

道院出家,結果輕易走上幸運之路的故事。我不愛他的故事,也不愛他那種想法,但我不懷

疑他將來會進修道院。

後來市場開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馬卻進吃食店當了跑堂。我雖不能說他的同伙們

認為奇怪,但從此大家都拿他開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時候,大家玩笑著說:「走,找我

們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裝作客人的聲氣,叫:「喂,跑堂的。鬈發的,過來。」

他跑過來,略抬起頭來問:

「用點什么呢?」

「不認得老朋友了嗎?」

「沒工夫,忙得很……」

福馬知道同伙們輕視他,想拿他開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們枯燥地望著,臉上毫無

表情,好象在說:「喂,快點,開玩笑嗎……」「要小賬嗎?」他們問,故意用手指在錢袋

里掏摸了半天,結果是一個戈比也不拿出來就走了。

我問福馬,他不是本來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嗎?為什么當了跑堂?

「我沒打算當修道士,」他回答。「當跑堂也只是暫時的……」過了約莫四年,我在察

里津遇到他,還是在吃食店里當跑堂。後來在報上見到,他因偷盜未遂案被捕了。

特別使我震驚的,是石匠阿爾達利昂的經歷,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紀最大的,也是最能

干的工人。這位四十歲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樣的懷疑——為什么他不當工頭,

卻叫彼得當?他不常喝酒,幾乎沒有喝醉過,做工很有本領,也喜歡自己的工作。磚頭在他

的手里,就跟紅鴿子一樣飛著。害病的、臉色y沉的彼得跟他比起來,簡直是一伙中無用的

廢物。關於工作,他說過這樣的話:「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材……」阿爾

達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邊砌著磚頭,一邊喊:「喂,大家使點勁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對大家說,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為他的一個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件造教

堂的大工程,要他去當監工。

「我已經決定去,我喜歡造教堂,」說著,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嗎?老

弟,在西伯利亞,識字的人很有用處,到了那邊,識字是個法寶。」

我答應了,他就得勝地喊:

「好極了。這是認真的,不是說著玩……」他對待彼得和格里戈里象大人對孩子一樣,

帶著善意的嘲笑,他對奧西普說:「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老想互相誇耀自己的聰明,好象

在那兒玩牌,一個說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個說: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奧西普含糊地說:

「有什么辦法?吹牛是人的脾氣,娘兒們不是都挺著乃子走路嗎……」「大家都唉聲嘆

氣地叫著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兒攢錢。」阿爾達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攢不起來……」

「我是說我的那個當頭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曠野里去……哼,在這兒實在呆膩味了。到

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亞去……」工人們羨慕阿爾達利昂說:「我們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樣的

靠山,也不會害怕到西伯利亞去了……」阿爾達利昂忽然不見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隊伙

的工房,約有三天,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

大家不安地推測著:

「莫非被人殺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葉菲穆什卡跑回來,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們說:「阿爾達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說。」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聲。

「他鬼混,喝酒,象干燥的谷倉從內部發了火,仿佛他可愛的老婆死了……」「他是單

身漢。他在哪里?」

彼得怒沖沖地跑去救阿爾達利昂,卻挨了他的打回來。

於是奧西普把嘴唇緊緊一咬,兩手深深c進衣袋里,說:「我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

事?他是個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這個人,」奧西普在路上說。「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

來啦。馬克西莫維奇,你留意,要記住這個教訓……」我們走到「庫納維諾游樂村」的一家

下等窯子里,走出來一個強盜婆似的老婆子,奧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帶我們到一間空

d的小屋子里,又暗又臟,象個關一匹馬的馬圈。一張小床上,躺著一個胖大的女子;老婆

子用拳頭推了一下她的腰,說:「出去。嗨,姐兒,出去。」

女子驚跳起來,用手掌擦了擦臉問:

「天哪,這是誰?做什么?」

「偵查來啦,」奧西普凶凶地說。女子哎呀了一聲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

解釋:「她們怕偵查,比怕鬼還厲害……」老婆子摘下牆上的一面小鏡子,把壁紙揭起了一

點。

「瞧吧——是這個嗎?」

奧西普從牆上的縫里望進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從縫里張望了一下:那邊同我們這里一樣,是一間狹小的狗窩,窗子關著,窗龕上

放著一只洋鐵的煤油燈。燈邊一個斜白眼的韃靼女子,脫得精光地在那兒縫褂子。她的背

後,一張床上,阿爾達利昂腫起的臉高高地枕在兩個枕頭上,翹著蓬亂的黑須,韃靼女子抖

索了一下,披上褂子走過床邊,突然出現在我們這個房間里。

奧西普見著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臉的。」

「你自己是傻老頭子呀,」她笑著回答。

奧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嚇她。

我們跑進韃靼女子的屋子里,老頭兒坐在阿爾達利昂腳邊的床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沒能

把他叫醒,對方只咕嚕了幾聲:「好吧,好吧……等一下我們就走……」他終於睜開了眼

睛,驚奇地瞧瞧奧西普和我,又把發紅的眼閉住,呻吟地說:「唔,唔……」「你怎么回

事?」奧西普平靜地說,並不責備,只是有點不快。

「我昏了頭,」阿爾達利昂咳嗽著,發出沙啞的聲音,解釋說。

「干嗎這樣……」

「不干嗎呀……」

「似乎有點不妥當……」

「有什么好的……」

阿爾達利昂拿起桌上一只已經打開的伏特加酒瓶,捧著喝起來。之後,請奧西普:「喝

點嗎?這兒該有下酒的東西……」老頭兒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下去,皺一皺臉,開始注意

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爾達利昂便沒勁地說:「看呀,同韃靼女子攪上了,這都是——因

為葉菲穆什卡的緣故。他說:韃靼女子,挺年輕,從卡西莫夫城來的孤兒,來做買賣的。」

從牆d口發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聲音:「韃靼女子——頂頂好,象一只小母j。把他

趕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個女子。」阿爾達利昂喃喃著,很笨拙地向牆d

邊望去。

「我見過了,」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昂回頭向著我:

「兄弟,我弄成這個樣子了……」

我想,奧西普馬上會責備阿爾達利昂,把他教訓一頓,而他就會難為情地懊悔,可是這

樣的形勢一點也沒有。他們並肩坐著,安靜地交換著簡單的談話。看見他們在這樣黑暗骯臟

的狗窩里,真受不了。韃靼女子從牆d口說著可笑的話,但他們不去聽她,奧西普從枱子上

拿了一條貴魚干,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剝起皮來,他問:「錢花光了嗎?」

「彼得還欠我的……」

「嗨,你還恢復得過來嗎?現在該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樣……」

「莫非你變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么樣?」

「對自己親戚去低頭,不大有味……」

「無論在哪里,都一樣要低頭。」

「畢竟不一樣……」

他們談得那樣親切、認真,以致韃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們了,她走進屋子里來,默默地

從牆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輕啦,」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昂向他瞧了一眼,並不懊喪地說:「都是葉菲穆什卡那個搗蛋鬼,他除了女人

什么都不知道……那個韃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氣的……」「當心——不要著了迷,」奧

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魚干,就向他道別。

歸途中,我問奧西普:

「你干嗎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這種事情,我見過很多。有些人,活著活著,忽然荒唐起來。」

他把以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過了一分鍾,他又說:

「沒有那個,也寂寞。」

「沒有酒嗎?」

「唔,對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阿爾達利昂終於沒有擺脫出

來,過了五六天,他上工來了,但很快又不見了。到春天我碰見他,他已淪落成流浪人,正

在碼頭上給木船敲冰。我們兩個人見了面很高興,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邊喝,一邊誇

耀說:「你記得,我是一個怎樣的手藝人?老實說,我做起工來,是本行的能手。掙幾百盧

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沒有掙到呀。」

「沒有掙到。」他昂然大聲說。「我厭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聽他瞎吹。

「你還記得,那個善心賊彼得不是說過嗎?咱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

材,看呀,這就是全部工作。」

我說: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爾達利昂喊叫起來:

「我也有病呀,也許我的心臟位置有點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萬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見阿爾達利昂如何急轉直下

變成一條「江湖漢子」。在一年以前還是快活嚴正的阿爾達利昂,現在好象變得脾氣急躁,

學到一種很奇怪的搖搖晃晃的步法,用旁若無人的態度斜睨著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樣

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說:「你瞧,人們怎樣看待我,我在這兒象個頭領呀。」

他毫不吝惜地揮霍掙來的錢,請流浪人吃東西,吵架的時候,他幫助弱者,而且常常這

樣說:「伙計們,這是不正派的。行為必須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個綽號,叫做「正派人」。他對這綽號很滿意。

我很熱心地觀察聚在這條破舊骯臟的街上的人們,他們擠在象口袋一樣的磚頭房子里。

他們都是被生活遺棄的,但他們好象給自己另外創造了沒有老板束縛的自由快樂的生活。他

們樂天而大膽,使我想起外祖父對我說過的容易去當強盜和隱士的縴夫。他們沒有工作時,

常常不嫌棄地從木船上和客輪上偷點東西,但這行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見生活就是徹頭徹

尾的偷盜,象破衣服是用灰線縫的一樣。同時我也看見有時候這些人也不辭勞苦,拚命地做

工,那種干勁在緊急裝卸貨物、在發生火災,或在融冰期間是常常可以見到的。大致說來,

他們比別人生活得更快樂些。

可是奧西普見我跟阿爾達利昂有了往來,父親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這

個苦命的呆木頭,你怎么同百萬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來啦?當心點,不要害了自己……」我

盡我所能地對他說我非常愜意那些人——他們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著。

「象天上的飛鳥,」他打斷我的話,冷笑。「他們流落到那個地步,因為他們貪懶、無

用,他們把做工當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樣呢?大家都說規規矩矩做工,還是造不起磚頭房子呀。」

我說這話,是很不費力的,我不知聽到過多少這類的話,而且感到它是真話。但奧西普

很生氣,喝倒了我:「誰說這種話?這是傻子和懶鬼說的。你這小狗崽子,不應該進耳朵。

唉,你這家。說這種話,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運的家伙。你應該先長出羽毛來,然後向高

處飛。我要把你同他們的來往告訴你主人去,請你不要恨我。」

終於,他告訴了。主人當他的面對我說:「喂,彼什科夫,不許再到百萬街去。那邊是

小偷和窯姐兒的窩子。從那邊出去,只有一條路,到牢獄和醫院。不許再去了。」

我還是私下去百萬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斷絕關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爾達利昂和他的朋友羅賓諾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內板棚的屋頂上。羅

賓諾克有趣地談著他如何從頓河羅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個工兵,瘸子,得過喬治勛

章。土耳其戰爭時,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長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氣力大得怕人。因為是瘸

子,不能做工,有了氣力也沒有用。生過一場什么病,把頭發臉毛都禿光了,看他的腦袋,

就象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他閃著紅眼睛說:

「那是謝爾普霍夫市,一個神父坐在園子里,我說:神父,我是土耳其戰爭中的英雄,

請你布施一點……」阿爾達利昂搖著頭說:「唔,你說謊……」「我干嗎說謊?」羅賓諾克

並不生氣地反問。我的朋友就用教訓的口氣慢騰騰地說:「你是不正派的人。你應該做一個

看門人,瘸子總是做看門人的。你卻亂跑,亂撒謊……」「我不過叫別人笑笑,說謊玩兒

的……」「你應該笑你自己……」雖然是有太陽的干燥的天氣,院子里卻y暗骯臟,一個女

子跑進院里來,拿一條布片揮搖著叫喊:「誰要買裙子?唉,女朋友們……」屋子里走出許

多女人來,密密圍住叫賣的女子,我馬上認出這是洗衣婦納塔利婭,我從屋頂上跳下去,不

料她已經照第一個出價把裙子賣掉,慢慢從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門外追上她,快樂地叫。

「還有什么說的嗎?」她斜了一眼問,但馬上站下來,生氣地叫:「天哪,你在這里干

什么……」她的驚叫使我又感動,又發窘。我明白她是關心我才驚駭的,在她的聰明的臉上

明顯地現出驚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訴他,我不是住在這里,不過有時來望望。

「望望?」她譏笑地又生氣地叫。「你到什么地方來望望?

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過路人的口袋?還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臉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寬弛地垂著。

她在吃食店門口站下,說:

「進去,請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潔,不象這里的人,可是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但

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邊倒茶,一邊乏味地告訴我,她還是一個鍾頭以前起的

床,此刻還沒有吃過早飯。

「昨晚上床的時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誰喝的酒,已經記不得了。」

我可憐她,在她面前,覺得忐忑不安。我很想問她的女兒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熱

茶,講起話來象往常那樣活潑,也象這條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樣粗魯。可是我問到她的女兒

時,她馬上清醒過來,叫喊說:「你問她干什么,不行,親愛的,你要轉我女兒的念頭不會

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說:

「女兒,跟我沒有關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個洗衣婦,不能當那女兒的媽媽。她受

過教育,有學問,所以說,老弟,她把我丟了,到有錢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當教

員……」她沉默了一會兒,沉著聲問:「原來是這么回事呀。你對洗衣婦沒有興趣嗎?那么

窯姐兒要嗎?」

我馬上看出來,她就是「窯姐兒」,這條街里沒有別種女人。從她的口里這樣說出來,

我覺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淚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燒了我,在不久以前,她還是那么一

個勇敢、自立、聰明的女人。

「你呀,」她說著,向我瞥了一眼,嘆息了。「離開這里回去吧。我請求你,並且勸

你,這種地方,千萬不要再來。再來會失腳的。」

接著,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盤里畫著,象在自言自語,低低地斷斷續續說起

來:「可是,我的請求和忠告對你又有什么用處呢?連親生的女兒也不聽我的話。我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