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1 / 2)

在人間 未知 6092 字 2021-02-13

到了春天的時候,我在軍營附近的野地里碰見他,胖腫的他象駱駝一樣點著頭,獨自兒

在踱步。

「散步嗎?」他喑啞地問。「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們默

默地走了幾步,突然在一個搭過營帳的基坑里,瞧見一個人。那人坐在坑底,側倒身子,肩

頭靠在坑邊上,外套的一邊翻到耳朵邊,好象要脫沒有脫掉。

「醉鬼,」歌手停下說。

可是在這個人的手邊的嫩草地上,放著一支大手槍,不遠處有一頂帽子,帽子旁邊是一

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頸埋在青草當中。這個人的臉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們不出聲地站了大約一分鍾,接著,米特羅波利斯基擺開兩腿說:「自殺啦。」

我立刻覺察,這不是醉漢,是死人,可是這過於突然了,簡直有點令人難以相信。現在

我還記得,當時我看著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腦袋和青色的耳朵,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和

哀憐。我不相信在這樣晴和的春天,有人會自殺。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著沒有剃過的臉頰,發出沙啞的嗓音:「是一個中年人,

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別人的錢……」他叫我馬上進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

坑邊上,耷拉著兩條腿,怕冷似地裹緊了舊外套。我報告警察,有人自殺,立刻跑回來。不

料這時候,歌手已經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揮著空瓶迎接我。

「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著,發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隨著我跑來,他向坑里張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猶豫地畫了一個十字,向歌手問:

「你是誰?」

「不關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氣地問他:

「怎么回事,這里有人死了,你卻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經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說,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會被捉去的。城里跑來一大群人,威嚴的警察分局局

長也坐著馬車趕到,他跳進坑中,拉起自殺人的外套望了望臉:「是誰第一個見到的?」

「是我,」米特羅波利斯基說。

警察分局局長瞧瞧他,拉長嗓子惡狠狠地說:「啊,好呀,我的老爺。」

觀眾圍攏來,有十五六個,他們喘著氣,嘈雜地在d口張望,在坑邊來回走著,有人

叫:「這是住在咱們街上的一個公務員,我認識他。」

歌手踉蹌著站到分局長面前,摘掉帽子,發出含混不清的話聲,同他爭執起來;分局長

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下,一p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從袋子里拿出繩子,捆住

他那習慣地溫順地抄在背後的雙手。警察分局局長向看熱鬧的人吆喝道:「滾開。流

氓……」又跑來一個老年的警察,紅潤的眼,嘴累乏地張開著,他拉住縛著歌手的繩頭,帶

著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從野地回家,在記憶中,他的責備的話,象回聲似的響著:「災難到了亞利

伊勒城……」眼前又呈現一片難堪的景象:一個警察不慌不忙地從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繩子,

這一邊,是那個可怕的先知,很馴順地把紅毛手反背在背後,熟練地把手腕交叉起來……不

久,我聽說這位先知被遞解出境。接著,克列曉夫也不見了。他結了一門很合算的親事,搬

到縣里去,開了一家馬具作坊。

……因為我常常熱心地向主人稱贊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對我說:「跑去聽一聽……」

他同我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驚地抬起眉毛,瞪大著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還笑我,進了店,開頭也還嘲諷我,嘲諷大群酒客和窒悶的臭

氣。當馬具匠開始唱時,他露著譏刺的微笑,把啤酒倒進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

說:「啊喹…鬼東西。」

他的手發顫了,把瓶子輕輕放下,緊張地聽著。

「果然,老弟,」當克列曉夫唱完的時候,他嘆息著說。

「唱得真不錯……見他的鬼,身上發起熱來啦……」馬具匠仰起頭望著天花板,又唱起

來:從富裕的村子來到那條路上清靜的田野上走著年輕的姑娘,……「他真會唱,」主人晃

晃腦袋,微笑地喃喃著,而克列曉夫的歌聲漸漸發出牧笛的顫音:美麗的姑娘回答他:我是

一個孤兒,無人需要……「好啊,」主人囁嚅著,轉成了紅色的眼睛開合著。「呵,鬼東

西……真好。」

我瞧著他,心中大為樂意;如泣如訴的歌聲壓倒了酒店里的喧囂,更有力更美麗更真摯

地響著:我們村里的人真孤僻,他們不叫我這個姑娘去參加夜會,唔,我既窮又沒有體面的

衣衫,去結識勇敢的青年我又不配……一個鰥夫要和我結婚,當他的管家,這樣的命運我不

願追隨。……我的主人不怕難為情地哭起來。他低頭坐著,翕動著隆起的鼻子,眼淚落在膝

頭上。

聽完了第三支歌,他感動而仿佛頹喪地說:「我在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臭氣真難受,

見鬼……回家去吧。……」但是到街上,他又提議:「走吧。彼什科夫,到旅館里去吃點東

西,再說……我不想回家。……」價錢也不講,坐上出租雪橇,路上,他一句話沒說。到了

旅館里,揀定屋角上一張桌子,立刻向四邊掃了一眼,小聲而氣憤地訴起苦來:「那家伙擾

亂了我的心……引起了我的煩悶……不,你讀書明理,你說吧,這是什么鬼世界呀?活著活

著,活到四十歲了,盡管有老婆,有兒女,可是沒有人可以說話。有時候想開懷談談,卻找

不到說話的人。同老婆談嗎,她決不會理解你……老婆是什么東西?她有兒女,有家務事

情,還有自己的事。她跟我不一條心。俗話說,老婆這個朋友,養了第一個孩子,便算完

了……尤其是我的老婆……一切……都在你眼里……她不聽話……簡直是一塊死r,見她媽

的鬼。真憂郁,老弟……」他抽搐地喝了又涼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下,甩一甩長頭發,又

說了:「總之,老弟,人都是壞蛋。你在那邊常常同那些鄉下佬談東談西,……我明白,不

正當的,卑鄙的事,真是太多了,這是真的,老弟……大伙兒全是賊。你以為你講的話對他

們會有作用嗎?一點兒也不會有哩。的確。彼得,奧西普,他們全是騙子。他們什么話都對

我講,你說了我什么,他們也講的……唔,老弟?」

我默默地吃驚了。

「對,對,」主人輕輕笑著說。「你從前想到波斯去,這主意很不錯。在那里,言語不

通,什么也不懂,多么好。本國話談的全是卑鄙齷齪的東西。」

「奧西普說我了嗎?」我問。

「嗯,是的,你覺得怎樣?這家伙頂多嘴,比誰都說得多,比誰都狡猾……不,彼什科

夫,嘴里說說決不會說得明白。什么叫真話?真話,又有什么用處?這好比秋天的雪,落在

污泥里就融化了,泥更厚了。你最好是閉著嘴不說話……」他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啤酒,並沒

有喝醉,說話卻愈來愈快,愈來愈生氣了:「俗話說得好,說話不是鑿子,沉默才是黃金,

真憂郁呀,老弟……他唱得對:『我們村里的人真孤僻,』人生的寂寞呀……」他向四周掃

了一眼,沉著聲說:「我找到一個知心人……在這里遇見了一個女人,是寡婦,丈夫造假鈔

票,已判決充軍到西伯利亞,關在這兒牢獄里。我認識了這個女人……她窮得一個錢也沒

有,因此只好……懂不懂……是一個鴇母給我們拉攏的……仔細一瞧,真是一個可愛的人。

長得漂亮,年紀又輕,簡直美死了……一兩回……之後,我對這女人說:『干嗎做這種事,

你丈夫是不規矩的人,你自己也不規矩,為什么要跟丈夫上西伯利亞去?』你要知道,她打

算隨丈夫一起去流放,她向我說:『不管他怎樣,我對他的愛情是不變的,他是我的好丈

夫。他犯了那樣的罪,實在說來,也許是為了我的緣故;我跟你干了這種不好的事,這也是

為了他,他需要錢。他出身是貴族,一向舒服慣了的。我要是自己一個人,我當然可以規

矩,你也是很好的人,我挺喜歡你,可是你不要同我講這件事……』見她媽的鬼。我到頭把

身上帶的所有的錢都給了她,大約有八十多盧布。我說:『原諒我,以後我不再同你來往,

我不能再見你,』於是,我就離開了她……」他沉默了,酒氣好象發作起來,他趴在桌子上

喃喃說:「我到她那兒去過六次……你不會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也許後來我又去過六次……可是,我不敢進去……我沒有勇氣進去。現在這女人已經走

了……」他把雙手放在桌子上,動著手指,囁嚅著說:「可別再碰見這女人……不想再見

了。要是再碰見她,那就一切都會完蛋。回家去……回家。」

我們走到外面,他踉蹌著,咕嚕著說:

「就是這么回事呀,老弟……」

他的故事沒有使我驚奇,我老早覺得他一定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

但是聽他說到生活的話,我覺得難受,特別是聽見他提到奧西普的那幾句話,更使我十

分難受。

二十

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中,空盪盪的建築物中當著「監工」,看著工人們一到秋天便

毀掉笨拙的磚砌市房,到春天,又同樣造了起來。

主人舍不得把給我的五個盧布白花,設法要我好好地勞動,市房換地板的時候,我得在

地板底下搬出一俄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流浪人來做這工作,就得花一個盧布,而我卻不

另外拿錢。可是當我在做這工作,就忽略了對木工的監督,他們拿走門上的鎖、把手,偷種

種小件東西。

工人和工頭,用種種方法欺騙我,設法偷盜東西,而且他們好象執行一項乏味的義務似

的,沉著臉,幾乎是公開地做出來。我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毫不生氣,只是現出很奇怪

的樣子:「你只拿了五盧布,看你那么賣力,卻好象拿二十盧布的樣子,豈不可笑。」

我告訴主人,他用我的勞力節省了一盧布,損失卻常常在十倍以上。但他讓我霎霎眼:

「得了吧,別裝佯了。」

我知道他在懷疑我幫同偷盜,因此對他發生惡感。但我並不生氣,這是很平常的事情,

大家都在偷盜,主人自己也喜歡拿別人的東西。

當市集結束之後,主人巡視自己擔任修理的鋪房,見到那些遺下的茶炊、食具、地毯、

剪子,有時還有箱子貨物之類,就笑眯眯地說:「造一張物品單,都搬到貨倉里放著。」

可是他又從貨倉里,把各種東西搬到自己家去,要我再三再四地把物品單重新抄過。

我對物質沒有愛好,我不想有什么東西,連書籍也覺得累贅。我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

貝朗瑞的一本小冊子和海涅的詩集。我想買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里唯一的一家舊書店

的老頭子,脾氣不好,故意把普希金的作品標上高價。家具、地毯、鏡子和把主人家里塞得

滿滿的那一切笨拙的東西我見了都討厭,油漆的氣味,也叫人難受。我不喜歡主人們的屋

子,因為它們使人聯想到裝滿廢物的箱子。主人從貨倉中搬走別人的東西,更增加了自己身

邊的累贅,令人討厭。瑪爾戈王後的屋子也很窄狹,然而卻很漂亮。

我覺得生活大都是亂七八糟的,荒唐的,有許多事,明明是愚蠢的,比方,我們在這里

干的工作,把市房修好了,到春天又淹在大水里,讓地板浮起,門戶沖歪,水一退,柱腳都

腐爛了。幾十年來,市場年年淹水,淹壞了房子和街道。這樣的大水每年使人受很大的損

失,而人們是知道這種大水決不會自己消滅的。

每年春天,冰融化的時候,總有許多拖船和幾十只小輪船被冰弄壞,人們嘆著氣,再造

新船,再到融冰期,新船又重新受破壞。這種在同一地方的反復踏步,多沒有意思呀。

我向奧西普提出這個問題,他驚異地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只鷺鷥,吵什么呀?這種

事用不到你費心,與你有什么關系?」

但同時,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庄重,而那雙碧色而毫無老人氣的清澈的眼里,還沒有消

失譏笑的神情,他說:「你這種意見很有道理,即使它與你不相干,說不定也有用處。你還

要想到這么一件事情……」於是他枯燥地說起來,雖然用了大量的俏皮話,意想不到的比喻

句和各種打諢的話:「人家常常埋怨土地太少,伏爾加河一到春天,便沖擊河岸,把泥土卷

到河底積成河灘,於是另外一些人,又埋怨伏爾加河淺了。春天的大水,夏天的雨,把地面

沖成窪地,泥土又沖到河里去。」

他的話沒有愛,也沒有憎,好象玩弄自己的澈透人生哀恨的知識,雖然他的話同我的意

見一致,但聽起來令人不愉快。

「還有一件事也可以想一想,火災……」照我的記憶,伏爾加對岸的森林里,沒有一個

夏天沒有大火災。每年七月中,天空彌漫濁黃色的濃煙,昏紅的太陽黯然無光,象害眼病似

的望著地上。

「森林沒有多大意思,」奧西普說。「那些都是貴族的財產,要不然便是官府的,老百

姓沒有森林。城市燒掉了,也沒有多大關系,住在城市里的都是有錢佬,用不著替他們可

惜。可是田庄、村子燒掉了那才糟呢——一個夏天,不知有多少村子燒掉。也許不少於一百

個,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他輕聲地笑:

「有土地,沒有本領。所以在你我看來,人們不是為自己、為土地在勞碌,倒是為水火

在勞碌了。」

「這有什么可笑?」

「笑笑有什么關系?你不能拿眼淚滅火,可是眼淚會使洪水更大。」

我知道,在我所遇到的人們中間,這位儀表優雅的老頭子,是最聰明的一個。但這個老

頭子,愛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呢?

我正在想這個問題,他又開了腔,象是往火堆里添上干柴。

「你瞧,人們有幾個愛惜精力的,不管自己的,還是人家的。那位主人,怎樣濫用你的

精力呀?可是為了喝酒,人們喪失了多少精力?那是計算不清的,任何大學問家的腦袋也算

不出來……老百姓燒掉房子,可以另外造,可是一個好庄稼漢,枉然損失了,那是沒法子補

救的。比方阿爾達利昂,還有格里沙,你瞧,這樣的庄稼漢突然燒了起來,就這么完蛋了。

他雖然有點傻,實在是個好人。那個格里沙。象一堆稻草一樣冒著煙,女人們好象蛆蟲圍攻

森林中的屍首一般,圍攻他。」

我好奇地,並不生氣地問:

「干嗎你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主人?」

他平靜地,甚至還親密地解釋:

「我使他知道你抱著什么有害的思想,叫他教訓你;除了主人,誰來教訓你呢?我不是

惡意告密,我只是擔心你。你不是糊塗蛋,但魔鬼在你的腦子里搗亂。你偷東西,我不會出

聲,你攪女孩子,我也不會出聲,你喝酒,我也不會出聲。

可是你那種放肆的想法,我永遠是要告訴主人的,你記著吧……」「那我以後不同你講

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用指甲扒去手心里的松脂,後來溫和地望著我說:「你說謊,你一定

還要講的。另外你還能跟誰去講呢?沒有誰……」我覺得這個整潔的奧西普,突然好象變成

對萬事都毫不關心的司爐雅科夫。

他有時象鑒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時又象馬車夫彼得。有的時候,他又露出與外祖

父的共同點。總之,他跟我見過的一切老頭子多少都有點象,他們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

覺得不能同他們在一起過活,那是難受而討厭的。他們好象在腐蝕人的靈魂,他們那些聰明

的話,使人的情c生銹。奧西普是好人嗎?不是。是惡人嗎?也不是。他是一個聰明人,這

是我已經看清楚了的。但這種聰明由於它的隨機應變使我不勝驚詫,同時也使我很是沮喪,

以至到頭來使我感到他還是我的敵人。

我的心頭涌起了y暗的思想:

「盡管大家講著客氣話,大家笑臉相看,一切的人還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一切人,都

是互相冷淡的。好象沒有一個人同堅固的愛有聯系似的。只有外祖母一個,愛生活,愛一

切。外祖母之外,還有那光彩照人的『瑪爾戈王後』。」

有時候,這些思想和類似的思想濃厚得象黑雲一樣,覺得生活著真是煩惱不堪。怎樣才

能過另外的生活呢?到什么地方去好呢?除了奧西普,甚至沒有可談心的人了。於是我同他

漸漸談得更多。

他的臉上露出很有興味的神氣,聽著我熱情的妄談,有時反復問我,弄清我的目的後,

便很鎮定地這樣說:「啄木鳥兒挺倔強,卻不可怕,沒有人怕那種鳥。所以我真心勸你,你

可以進修道院去,呆在那里,等你長大了,你可以講很好的道理,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

會平靜下來。況且修道士也有收入。我真心勸你,你這個人對世俗的東西看來不大精通,是

吧?……」我不想進修道院,但我覺得我是走進了迷宮,我實在苦悶。生活漸漸象秋天的森

林,已經沒有蘑菇,在空盪盪的林子里,沒有什么可做,並且覺得,對這個森林了解得很透

徹。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們胡搞,書籍代替了我這兩種心靈上的陶醉,但是書愈讀得多,

就愈覺得不願去過那種一般人所過的在我看來毫無意味、毫無必要的生活。

我還剛剛滿十五歲,但有時覺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因為我經歷了各種的事情,讀了各

種的書,常常為各種的問題煩惱,好象從內部膨脹起來,增加了重量。回顧自己的內心,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