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1 / 2)

狼圖騰 安波舜 未知 6292 字 2021-02-13

陳陣問:要是再過四五年,咱們牧場還有沒有可以開發的荒草場了?

沒有了。烏力吉的眼神黯淡下來。北邊是邊境線,西面和南面是別的公社。往東北去,山太陡又大多是石頭山,我已經去過兩次,再沒有可以利用的草場了。

陳陣又問:再往後怎么辦?

烏力吉說:只有控制牲畜數量,提高質量。比如說,發展新疆改良羊。改良羊比本地羊出毛量多兩倍,毛質好,價格要比本地羊毛高三倍。一斤本地毛才一塊多錢,一斤改良羊毛四塊多錢,你算算這要差多少,羊毛可是咱們場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啊。陳陣贊同說這是個好法子。但烏力吉卻嘆口氣說:中國人口多,我估摸著,再過幾年,咱們牧場的草場還是不夠。等我們這些老家伙退休以後,真不知道往後你們怎么辦?

畢利格老人瞪眼說:你還得跟上面多反映,不能再給牧業隊壓數了,再加下去,天要黃了,地要翻個了,沙該埋人了。

烏力吉搖頭說:誰聽你的?現在是農區干部掌權。農區干部是比牧區干部文化水平高,漢話也講得利落。再說這會兒牧區干部一個個也都爭著打狼,比牲畜數量,不懂草原的本地干部,反而提拔得快。

三匹馬都已吃撐了,平著脖子閉目小憩。二郎也回來了,渾身濕淋淋,滿頭是血,肚皮吃得像個擠奶桶,在離人還有十幾步的地方站住不動了。巴勒好像知道它去干什么了,瞪著滿眼的懷疑和妒火,不一會兒,兩條大惡狗便掐了起來,陳陣和老人急忙跑過去,才將兩條狗分開。

烏力吉又帶兩人巡視了半個盆地草場,一邊與畢利格商量著安排全隊四個小組營盤的地點。陳陣一路上貪婪地欣賞眼前的美景,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草原中的伊甸園,或是伊甸園中的草原?他真想就此留下不走了。

回到原地,三人動手殺羊剝皮卸r。陳陣望著河灣里成片的黃羊血屍,心里忽然空落落地傷感起來,剛踏上這片草地時感受到的那種幽靜、浪漫的氣息,此時已被滿手的血腥氣掩蓋了。陳陣悶悶地想了一會,忍不住問老人:狼群在冬天殺黃羊是為了留著開春吃,可它們在夏天殺那么多的黃羊干什么呢?那幾個河灣里好像還有不少死羊呢。過幾天不都臭爛了,沒法吃了嗎?狼太喜歡濫殺了。

老人說:狼群殺那么多的黃羊,不是為了好玩,也不是為了抖威風,它們是為了給狼群里的老弱病殘留食。老虎花豹為啥在蒙古草原站不住腳?狼群為啥就能霸住草原?就是因為狼群比老虎花豹抱團齊心。老虎打了食就顧自個兒吃,不顧妻兒老小。狼不是,狼打食想著自個兒也想著狼群,還想著跟不上狼群的老狼、瘸狼、半瞎狼、小狼、病狼和產崽喂奶的母狼。你別看黃羊倒了一大片,今兒晚上頭狼一嗥,半個額侖草原的狼,還有跟這群狼沾親帶故的狼都會上這兒來,一晚上就把這些羊都吃完了。狼想著別的狼,別的狼也想著它,狼群才抱團;狼群抱團,打起仗來才厲害。有時候狼王一聲嗥,能調來上百條狼集體打仗。聽老輩的人說,原來草原上也有老虎,後來全讓狼群趕跑了。狼可比人顧家,比人團結。

老人又嘆了一口氣說:蒙古人只有在成吉思汗那會兒,學狼學得最到家,蒙古各個部落抱成了一個鐵軲轆,一捆箭,人雖少,可力量大,誰都樂意為蒙古草原母親舍命,要不咋能打下多半個世界。後來蒙古人敗就敗在不團結上面了,兄弟部落黃金家族互相殘殺。各個部落像零散的箭一樣,讓人家一支一支地撅斷了。人心不如狼心齊啊,狼打仗的本事還好學,可狼的齊心就難學了,蒙古人學了幾百年還出不了師。不說了,一說我心口就疼哩……

陳陣望著美得讓人心顫的天鵝草場,陷入深深的沉思。

老人將剔出來的黃羊r,用黃羊皮包好,裝進了兩個麻袋里。陳陣替老人備好馬鞍,老人和烏力吉各將一個麻袋馱在馬鞍後面,用馬鞍上的鞍皮條拴緊扎牢。

三匹馬向大隊營盤方向奔去。

第十七章(1)

他們就像一只狼——匈奴人的獸祖(「圖騰」——原注)。

…………

我們知道突厥——蒙古民族的古代神話中的祖先是一個狼。據《蒙古秘史》記載,蒙古人的神祖是一個蒼色的狼;據《烏古思史記》,突厥人的神祖是一個灰色的狼:「從一條光芒之中出來了一個巨大的灰色毛和鬃的雄狼。」

——(法)勒尼·格魯塞《草原帝國》

上級機關對額侖寶力格牧場軍馬群事故的處理決定已下達到牧場。負責全場生產的烏力吉記行政大過一次,並撤消牧場三結合領導班子成員職務,下放到基層勞動鍛煉。巴圖、沙茨楞等四位馬倌各記大過一次,撤消巴圖的民兵連長一職。另一份任命也下達到場,已辦完轉業手續的包順貴,被任命為牧場領導班子第一把手,負責全場革命與生產的全面工作。

烏力吉離開了場部,包順貴和張繼原陪他去牧業大隊。烏力吉的行李只有一個小挎包,比獵人出獵時帶的行囊還要小。文革前烏力吉就喜歡把場長辦公室放在牧業隊或牧業組。他在牧業隊有自己的四季蒙袍蒙靴,一直由幾個蒙古包的主婦替他保管和縫補。多年來,他下不下放,都在下面;他有職無職,都在盡職。烏力吉的威信和影響依然如故,但是,此時他出行的速度卻降了一半。烏力吉騎的是一匹老白馬,已到春末這個時令,老馬還怕冷,身上的毛尚未脫落,就像一個到初夏還焐著棉襖的老人。

張繼原想把自己的快馬換給烏力吉,烏力吉不同意,並催他快馬快走,不要陪他耽誤工夫了。張繼原到場部為大隊的馬倌領電池,返隊剛出場部的時候遇到了兩位新舊領導,便陪護著烏力吉上路了。當他知道烏力吉要住到畢利格老人家里,心里稍稍感到放心。

包順貴騎的是烏力吉原先的專騎,高大強壯的黃驃馬,薄薄一層新毛像黃緞一樣光滑亮澤,包順貴需要經常勒緊馬嚼子,才能讓烏力吉與他並肩而行。黃驃馬不斷地掙嚼子,它對這位新主人經常頓它腰的騎術很不習慣。有時它會有意慢行,用頭去輕輕蹭磨身旁老主人的膝蓋,並發出哀哀的輕嘶。

包順貴說:老烏啊,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希望你留在領導班子里。我不懂牧業,從小在農村長大,上面非讓我負責這么大的一個牧場,我心里真是沒底。

烏力吉不停地用馬靴後跟磕馬,額頭已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騎老馬人很累,馬也累,張繼原用馬鞭子不停地幫他趕馬。烏力吉伸出手拍了拍黃驃馬的馬頭,讓它安靜下來,一邊對包順貴說:這樣處理已經算是照顧我了,只定性為生產事故,沒算作政治問題。這次事故影響太大,不撤了我,沒法向各方面交代。

包順貴一臉誠懇地說:老烏,我來了快一年了,這牧業是比農業難整,要是再出一兩次大事故,我這個主任也當不長……有些人非要讓你去基建隊,是我堅持讓你去二隊的,我覺著你懂牧業,住在畢利格那兒我心里踏實,哪兒出了差錯,我也好隨時找你請教。

烏力吉臉色開朗了許多,問道:二大隊進新草場的事,場革委會定下沒有?

定下了,包順貴說:場部決定這件事由我總負責,由畢利格具體負責,什么時候進場,怎么安排營盤,分配草場,全由畢利格定。場部反對意見不少吶,路太遠,山里狼多,蚊子多,什么設施也沒有,萬一出了什么問題,我得負主要責任啊。所以我決定跟你們一起下去,我還要帶基建隊去,蓋葯浴池,羊毛倉庫,臨時隊部和臨時獸醫站,還要把幾段山路修一修。

烏力吉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出了一會神。

包順貴說:這件事還是你的功勞,你看得遠。全國都沒牛羊r吃啊,今年上面又給咱們場加了任務,四個大隊都叫喚草場不夠,再不開辟新草場,今年的任務就完不成了。

烏力吉說:羊羔還小,進場還得等些時候,這幾天你打算干什么?

包順貴毫不含糊地說:抽調好獵手,組織打狼隊,集中s擊訓練。我已經向上面要來不少子彈,非得把額侖草原的狼害滅了不可。最近我看了牧場十年的損失報表,全場每年一大半的損失是由狼災造成的。超過了白災、旱災和病災。要想把咱們牧場的畜群數量搞上去,得抓兩件事,第一是打狼,第二是開辟新草場。新草場狼多,要是治不住狼,新草場咱們也開不出來。

烏力吉打斷他:那可不成。狼造成的是損失,可滅了狼,牧場就不是損失了,就要遭大禍,以後補都補不回來。

包順貴抬頭望了望天,說:我早就聽說,你和畢利格,還有一些老牧民盡替狼說話,今兒你就敞開說吧,不要有顧慮……

烏力吉清了清嗓子說:我有什么顧慮,我顧慮的是草場,祖宗留下這么好的草場別毀在我手里。狼的事,我已經說了十幾年了,還要說下去……我接手牧場十幾年,畜群數量只翻了一倍多,可上交的牛羊要比其它牧場多兩倍。最主要的經驗是保護草場,這可是牧業的本。保護草場難啊,要緊的是嚴格控制草場的載畜量,特別是馬群的數量。牛羊會反芻,晚上不吃草。可馬是直腸子,最費草,馬不吃夜草不肥,馬白天吃晚上吃,一天到晚地吃,一天到晚地拉。一只羊一年需要20畝草場,一匹馬一年至少需要200多畝。馬蹄最毀草場,一群馬在一塊地停上十天半個月,這塊地就成了沙地,廢了。夏天雨水多,草長得快,除了夏天以外,每個牧業點必須每隔一個多月就搬一次家,勤著遷場,不准扎在一個點啃個沒完。牛群也毀草場,這牛吶,有個大毛病,每天回家,不會散著群往家走,偏喜歡一家子排著隊走。牛個大體重,蹄子又硬,走不了幾天,就把好好的草場踩出一條條沙道,要是不經常搬家,蒙古包旁邊一兩里地就全是密密麻麻的沙道沙溝了。再加上羊群天天踩,用不了兩個月,營盤周圍方圓一兩里地就寸草不長了。游牧游牧,就是為了能讓草場老能喘口氣。草場最怕踩,最怕超載,超載就是狠啃狠踩。

第十七章(2)

烏力吉看包順貴聽得仔細,就一口氣說下去:還有,保護草場關鍵一條經驗,就是不能過分打狼。草原上毀草的野物太多了,最厲害的是老鼠、野兔、旱獺和黃羊。這些野物都是破壞草場的大禍害。沒有狼,光老鼠和野兔幾年工夫就能把草原翻個兒。可狼是治它們的天敵,有狼在它們就翻不了天。草場保護好了,牧場抗災的能力也就大了。比方說白災吧,咱們牧場遇上白災的年份比較多,別的公社牧場有時一場大白災,牲畜就得損失一大半。可咱們場就沒有太大的損失。什么原因?就是咱們場的草勢旺,每年秋天都能打下足夠的青干草,這些年又添了畜力打草機,用不了一個月就能把全場備災的干草打足。草勢旺草就高,一般大雪蓋不住草;草場好,水土不流失,泉眼小河不干,就是遇上大旱,人畜都有水喝。草好牛羊就壯,這些年咱們牧場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病災。牧場生產上去了,也有力量添置機械設備,打井蓋圈,增加抗災能力。

包順貴連連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保護草場是搞好牧業的根本,我記住了。我可以經常帶干部下大隊,親自牧民按期搬家遷場,讓馬倌一天24小時跟著馬群,讓馬群在山里轉悠,不准停在一塊地界上亂刨亂啃。我還要每個月檢查各隊各組的草場,哪個組的草場啃過頭了,我就扣他們的工分。哪個組的草場保護得好,我就要給他們發重獎,給他們評先進。我用部隊嚴格管理的方法,我不信管不好額侖草原……可是依靠狼群來保護草場,我還是想不明白。狼有這么大的作用嗎?

烏力吉見包順貴真像是聽進去了,臉上露出了笑容,繼續說:你真不知道,一窩老鼠一年吃的草比一只大羊吃的草還要多,黃鼠秋天還要叼草進d,儲備半年多冬季的吃食。我在秋天挖開過幾個鼠d,里面有幾大抱草,還全是好草和草籽。黃鼠繁殖能力最強,一年下四五窩,一窩十幾只,一年一窩變十窩。你算算一窩黃鼠加上小窩變大窩,一年要吃掉多少只羊的飼草?野兔也一樣,一年下幾窩,一窩一大堆。旱獺獺d你也見過了,旱獺能把一座山掏空。我大概算了算,這些野物一年吃的草,要比全場十萬牲畜吃的草還要多幾倍。咱們牧場這么大,面積相當內地的一個縣,可人口只有不到一千人,要是知青不來的話,全場的人口連一千都不到。就這么一點人,要想滅掉幾百萬的鼠兔旱獺黃羊能辦得到嗎?

包順貴說:可是這一年多我沒見著幾只野兔,除了場部附近老鼠比較多,別的地方我也沒見多少黃鼠啊,獺子獺d倒是見了不少。就是黃羊太多了,上萬只一群的大黃羊群,我見著過好幾次,我還用槍打死過三四只呢。黃羊倒是一大禍害,啃起草來真讓人看著心疼。

烏力吉說:額侖的草場好,草高草密,把黃鼠和野兔都遮住了,你不仔細看是看不見的。到了秋天你就能見著,草原上到處都是一堆堆的草堆,那是黃鼠的曬草堆,曬干了再叼進d。黃羊還不算最厲害,它們光吃草,不打d刨沙。可黃鼠、野兔和旱獺,它們又吃草又能打d又特別能下崽,要是沒有狼群,用不了幾年這些野物就能把額侖草原吃光掏空,整個兒變成沙地沙漠。你要是非要可勁打狼,再過三五年你這個主任真就當不成了。

包順貴嘿嘿一笑說:我只知道貓抓鼠,鷹抓鼠,蛇也吃鼠,可從來沒聽說過狼會抓鼠。連狗拿耗子都是多管閑事,狼還會管那點小事嗎?狼是吃羊吃馬的,老鼠這點r還不夠它塞牙縫的呢,狼怎么會抓老鼠吃,我真的不信。

烏力吉嘆道:你們農區來的人就是弄不清這件事,你們要是不調查研究,真要誤大事。我是在草原長大的,我太了解狼了。狼是愛吃牛羊馬黃羊這些大家伙,可是牛羊馬有人看管,弄不好吃不著牛羊還得把自個兒的小命搭上,黃羊腿快也不容易抓著,比較起來就數黃鼠好抓。從前草原上的窮人,在荒年的時候也是靠吃鼠r活命的。我小時候當奴隸,吃不飽的時候也常常抓黃鼠吃,草原黃鼠個大r肥,小的有一扎長,二三兩重,個大的有一尺長,一斤多重,吃上三四只就能飽。抓多了吃不完,就剝了皮,曬鼠r干,也很好吃,還可以儲存。你要是不信,等有空了我抓幾只烤好了讓你嘗嘗,那r又細又嫩,當年蘇武,還有成吉思汗,在草原上都吃過鼠r的。

包順貴面露窘色。烏力吉不看他,只管說下去:有一年,一位領導到邊防站視察,他是廣東人。那天我正好到邊防站談軍民聯防的工作,他問我草原上的大鼠好不好吃,我說很好吃,他一聽就說今天中午不吃別的,你們就拿鼠r招待我吧。我帶了一個牧民民兵到草地上找了幾個大鼠d,又提了水桶往里面灌水,不到一小時就抓回來十幾只大鼠,鼠皮一剝就是一身的肥白r,那位領導一看就說好,中午我們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頓烤鼠r,把全站的官兵都看傻了,聞著香就是不敢吃。那位領導說,草原干凈,草更干凈,吃草原上的青草和草籽長胖的鼠也最干凈,他還說這是他吃過的最香最好吃的鼠r,比廣東的鼠r好吃多了。要是拿到廣東去賣,非搶瘋了不可。可惜廣東太遠,火車上不准運活鼠,要不然每年內蒙古可以向廣東提供多少活鼠啊,既可以幫助草原滅鼠,又增加一筆大收入,還可以給廣東增加高級r食……

第十七章(3)

包順貴笑起來:有意思,咱們牧場要是把草原大鼠賣給廣東,沒准要比賣羊毛羊r的收入還要多呢。那,黃鼠好抓嗎?

烏力吉說:好抓!可以用水灌,用繩子套,用鐵鍬挖,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訓練幾條抓鼠狗。草原上的狗都喜歡抓老鼠玩,母獵狗教小狗抓野物,就先教抓鼠。草原上的狗有牛羊r吃,它們從來不吃老鼠。可是狼在吃食上就不像狗那么有保障了,草原鼠又肥又大又好抓,所以春夏秋三季,黃鼠就成為狼的主要食物。有一年我們抓生產抓得緊,牧民的責任心也很強,狼群總是找不到下手掏羊掏馬的機會。後來我和牧民打了幾條狼,我發現狼還挺壯,心里納悶,剖開狼的肚子一看,里面盡是大鼠,鼠r爛了,可鼠頭鼠尾不爛,我數了一條狼肚子里的黃鼠,足足有20多個鼠頭和20多條鼠尾,還有一只旱獺的碎頭。你說一條狼一年要吃多少黃鼠?每次旗盟或自治區的領導來,我都要跟他們講這件事。跟他們說狼是草原滅鼠的大功臣。可是他們就是不太相信,要轉變農區人對狼的老看法真叫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