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部分(1 / 2)

狼圖騰 安波舜 未知 6246 字 2021-02-13

嘎斯邁說:等我煉出獺油,你們幾個都上我這兒來喝茶吃獺油果子。

陳陣說: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獺子油,不能老到你這兒大吃大喝。

嘎斯邁笑道:自打你養狼以後,都快把我給忘了。這幾個月,你上我家喝過幾回茶啊?

陳陣說:你是組長,我養狼給你添了那么多麻煩,我是嚇得不敢見你了。

嘎斯邁說:要不是我護著你,你那條小狼早就讓別組的馬倌給打死了。

陳陣問:你是怎么跟他們說的?

嘎斯邁笑道:我說,漢人都恨狼,還吃狼,只有陳陣楊克喜歡狼。那條小狼就像是他們倆抱養來的孩子吶。等他倆把狼的事情鬧明白了,就跟我們蒙古人一個樣啦。

陳陣滿心感激,連連道謝。

嘎斯邁朗聲大笑:怎么謝?那就給我做一頓「館子」吧。我想吃你們漢人的大中……羊r憲兵(大蔥羊r餡餅)。陳陣聽得直樂。嘎斯邁給陳陣使了個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一直悶悶不樂的老人說:你阿爸也喜歡吃漢人的「憲兵」。

陳陣終於樂出聲來,立即說:張繼原從場部買來好多大蔥,還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東西拿過來給你們做,讓阿爸、額吉和你們全家吃個痛快。

老人臉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說:羊r不用拿了,我這兒剛殺了羊。高建中做的餡餅,比旗里館子做的還好吃。叫楊克,高建中一起來,我們喝酒。

第三十四章(2)

晚上,高建中教會嘎斯邁拌餡、包餡、擀餅和烙餅,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問道:兵團說為了減少牧民生病,減輕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後要讓牧民定居。你們看定居好不好?你們漢人不是喜歡定居住房子嗎?

楊克說:我們也不知道幾千年的游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皮太薄,怕踩。一個營盤,人畜頂多踩上一兩個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來,周圍的幾里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將來定居點再連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嗎?再說,定居到底往哪兒選地方呢?也不好辦。

老人點點頭說: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鬧。農區來的人不明白草原,自個兒喜歡定居,就非得讓別人也定居。誰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這是騰格里定下的規矩。就先說草場吧,四季草場各有各的用處。春季接羔草場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兒,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蓋沒了,牲畜還能活嗎?冬季草場靠的就是草長得高,不怕大雪蓋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里,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兒吃草,那到冬天,草還能有那么高嗎?夏季草場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里面,定在那兒,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凍死。秋季草場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里,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還能打出草籽嗎?每季草場,都有幾個壞處,只有一個好處。游牧游牧,就是為了躲開每季草場的壞處,只挑那一個好處。要是定在一個地方,幾個壞處一上來,連那一個好處都沒了,還怎么放牧?

陳陣、楊克、高建中都點頭表示贊同。陳陣覺得定居只有一個好處,就是利於養狼,但是他沒敢說出來。

老人喝了不少酒,還吃了四張大蔥羊r餡餅,但是他的心情似乎變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陳陣和楊克調換了班,跟畢利格老人進山套獺子。老人的馬鞍後面拴著一個麻袋,里面裝著幾十副套子。獺套結構很簡單,一根半尺多長的木楔子,上面拴著一根用八根細鐵絲擰成的鐵絲繩,再用鐵絲繩做一個絞索套。下套時,把木楔子釘在旱獺的d旁邊,把套放在獺d的d口。但是套索不能貼地,必須離地二指,這樣旱獺出d的時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後胯。陳陣套過旱獺,但是收獲甚少,而且盡是些小獺子。他這次也想跟老人學點絕活。

兩匹馬向東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經黃了半截,但下半截還有一尺多高的草j草葉是綠的。旱獺此時頻繁出窩,抓緊時間爭取再上最後一層膘。它們要冬眠七個月,沒有足夠的脂肪是活不到來年開春的。所以此時也是旱獺最肥的時候。陳陣問: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從您那兒借的,可為什么總是套不住大獺子?

老人嘿嘿一笑說:我還沒有告訴你下套的竅門呢。額侖草原獵人的技術是不肯傳給外鄉人的,就怕他們把野物打盡。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竅門傳給你吧。外來戶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獺子賊精,它會縮緊身子從套子里鑽出來。我下的套子是有彈性的,只要輕輕一碰,套子就收緊,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後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時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點,再張大,一松手,套子不就彈回去了嗎?

陳陣問:那怎么固定呢?

老人說:在鐵絲上彎一個小小的鼓包,再把套頭拉到鼓包後面輕輕扣住,輕了不行,風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獺子。非得不松不緊,活套才能固定。旱獺鑽了一半,總要碰到鐵絲,一碰上,套子就刷地脫扣勒緊了,用這個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只大獺子。

陳陣一拍腦門說:絕了!太絕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獺子,原來,我的套是死的,獺子可以隨便進出。

老人說:呆會兒,我做給你看看,不容易做好,還要看d的大小,獺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時候還有更要緊的竅門,我一邊做一邊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過,這些竅門你自個兒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訴外人。

陳陣說:我保證。

老人又說;孩子啊,你還得記住一條,打獺子只能打大公獺和沒崽的母獺子,假如套住了帶崽的母獺和小獺子,都得放掉。我們蒙古人打了幾百年旱獺,到這會兒還有獺r吃,有獺皮子賣,有獺油用,就是因為草原蒙古人,個個都不敢壞了祖宗的規矩。旱獺子毀草原,可也給蒙古人那么多的好處。從前,草原上的窮牧民也是靠打獺子過冬,旱獺救了多少蒙古窮人,你們漢人哪知道啊。

兩匹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馬蹄踢起許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藍色的飛蛾,還有綠色、黃色和雜色的蚱螞和秋蟲。三四只紫燕環繞著他倆,飛舞尖唱,時而掠過馬腰,時而鑽上天空,享受著人馬賜給它們的飛蟲盛宴。兩匹馬急行了幾十里,這些燕子也伴飛了幾十里,當吃飽的燕子飛走,又會有新的燕子加入這伴歌繞舞的行列。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指了指前面的幾個大山包說:這就是額侖草原的大獺山,這里的獺子多,個頭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們大隊的寶山吶。南面和北面還有兩片小獺山,獺子也不少。過幾天各家都要來這兒了,今年的獺子容易打。

第三十四章(3)

陳陣問:為什么?

老人目光黯淡,發出一聲長嘆:狼少了,獺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獺子上膘的,狼沒膘也過不了冬。狼打獺子也專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獺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騰格里定下的草原規矩。

兩人漸漸接近大獺山。突然,兩人發現那里的山窪處扎了兩頂帆布帳篷,帳外炊煙升起,還有一掛大車和木桶水車,一副臨時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們又搶先了一步。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氣得兩眼冒火,朝帳篷沖去。

兩匹馬還沒有跑近帳篷,就聞到香噴噴的獺r和獺油的氣味。兩人在帳篷前急忙下馬,看到帳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鍋,大半鍋棕色旱獺油,正咕嘟咕嘟冒著油泡;幾只熬干了油膘,只剩下r身的大獺子在鍋里翻滾,獺r已炸得焦黃酥脆。一個年輕民工剛剛撈出一只炸透的獺子,又准備再往鍋里下一只剝了皮、凈了膛,滿身肥膘的獺子。老王頭和一個民工坐在一只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著一碗黃醬,一碟椒鹽和一盤生蔥。兩人一邊對著酒瓶嘴喝酒,一邊大嚼著油炸獺子,快活之極。

大鍋旁邊一個大號鐵皮洗衣盆里,盛滿著剝了皮的獺子,其中大部分是僅有尺把長的小獺子。草地上,放著幾塊大門板和十幾張飯桌大小的柳條編,上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獺皮,足有一兩百張。陳陣跟老人走進帳篷,帳篷地下摞著幾摞半人多高已經曬干的獺皮,大約也有一百多張。帳篷中央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里已裝半筒獺子油,地上還散放著一些小號的油壺油桶。

老人又沖出帳篷外,走到鐵皮盆前,用馬棒撥拉開表面的幾只小獺子,發現底下還有幾只油膘很薄的母獺子。

老人氣得用馬棒猛敲鐵皮盆,對老王大吼:誰讓你們把母獺子和小獺子都打了?這是大隊的財產,這是額侖世世代代的牧民,費老了勁才留下來的獺子,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不經過大隊的同意就敢殺掉這么多的獺子!

老王頭醉醺醺地繼續喝酒吃r,不緊不慢地說: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打獺子啊,可這還是您老的地盤嗎?連你們大隊都歸了兵團了。告訴您吧,是團部派我們來打的。孫參謀長說啦,旱獺毀草場,旱獺還是狼群過冬前的主食,滅了旱獺,狼群不就過不了冬了嗎?團部下令,滅狼大會戰必須把旱獺一塊堆消滅。師部醫院的大夫說,旱獺會傳鼠疫,這會兒那么多的人進了這塊地界,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負責啊?

畢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團部下令也不成!你們把獺子打光了,牧民拿什么來做皮活?要是籠頭韁繩斷了,馬驚了,人傷了,誰負責?你們是破壞生產!

老王頭噴了一口酒氣說:上頭讓我們打的,自然有人負責唄,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頭去說啊,沖我們干力氣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頭又瞧了一眼老人馬鞍上的麻袋說:您老不也是來打獺子的嗎?許你打,為啥就不許我打?野物也不是你們家養的,誰打著就歸誰。

老人氣得胡須亂顫,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去叫馬倌來,這些皮子和油,都得給我送到大隊去!

老王說:這些獺r獺油,都是團部食堂定的,明兒就得給他們送去。你要是叫人來搶,盡管搶,到時候可有人跟你算賬!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連包主任都得親自給他送貨去。

老人垂著手,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陣冷冷地說道:你們本事真不小啊,一氣打了這么多旱獺!大獺小獺連窩端,看你們明年還打什么!

老王頭說:你們不是管我們叫盲流嗎,盲流盲流,「盲目流動」,還管什么明年,哪兒有吃的就往那兒流,過一年就算一年唄。你們替獺子c心,可誰替盲流c心了?

陳陣知道,同這些痞子盲流根本無理可講。他只想知道他們是用什么絕招打了這么多的旱獺,難道他們也會下有彈性的活套?陳陣轉了口氣問:你們用的什么法子?打了這么多的獺子?

老王頭得意地說:想跟咱學一手?晚啦!這片獺山剩不下幾窩d了。大前天,我們就往送師部送了一大車獺子r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見識見識吧,再晚了就見不著啦。

陳陣扶老人上了馬,兩人直奔山頭。在最東北的一個小山包上有四五個人正彎著腰忙活,兩人全速沖了過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里的活,站起來張望。兩人下了馬,陳陣一見眼前的陣勢,驚怵得全身發麻。山包頂側有五六個獺d,他一看便知,這是一窩獺子的連環d。但是除了主d和一個輔d以外,其他四個d都已經被土石封死。最讓陳陣感到恐怖的是,一個為首的民工,手里握著一只一尺多長的小獺子,小獺正拼命掙扎。在小獺子的尾巴上赫然拴著一掛大鞭炮,那條短尾上還系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又拴著一卷拳頭大小的舊氈子,上面沾滿了紅色的辣椒面,氈子上剛倒上了柴油,氣味沖鼻。旁邊一個民工手里拿著一盒火柴。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他們就要把小獺放進d,再點火炸d熏d了。

畢利格老人急跑兩步,把一只腳踩進d里。然後坐在d旁,大聲呵斥民工,讓他們把手里的東西都放下。幾位民工對這位管了他們一夏天的頭頭,不敢造次,趕緊解繩子。

第三十四章(4)

陳陣在草原還從來沒見過如此貪婪毒辣、滿門抄斬的捕獵方式,比竭澤而漁更殘忍。一旦小獺子把點燃的鞭炮、辣椒面和柴油氈帶進d,又一窩旱獺將面臨滅頂之災。旱獺d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內部結構最復雜的獸x,而且有防煙工事。一旦遇到人往d里熏煙,獺子就會迅速在d中的窄道堆土堵d。但是,這批來自半農半牧區的民工獵手,采用的這種毒招,就可打旱獺們一個措手不及。放進d的小獺子會嚇得不顧一切地直奔窩底旱獺扎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煙帶到那里。而窩中的獺子根本來不及堵d,就中心開花了。連續的爆炸和濃辣嗆煙,會把整窩的獺子統統炸熏出來。出口只剩下一個,等待它們的就是g棒和麻袋。這項毒招簡單易行,只要先用套子套上一只小獺子來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幾天之內,這伙人就毀了一座千年獺山,旱獺幾乎被種族滅絕。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狠敲地面,敲得碎石四濺。他幾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紅炮剪斷!把辣椒繩子剪斷!把小獺子放回d里!

民工們磨磨蹭蹭解繩子,可就是不放小獺子。

老王頭趕著輕便馬車趕了過來,他好像已經醒了酒,跳下車滿臉堆笑,一個勁地給老人敬煙遞煙,一面轉身大罵伙計。他向握著小獺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過獺子,用刀子割斷繩子,又走到老人身邊說:您老起來吧,我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說:你就是放了,往後再別想攬到我們大隊的基建活了。

老王頭賠笑說:哪能呢,我這也是奉命辦事。不殺光獺子,就斷不了狼的後路,這也是為民除害嘛。不過,您老說的也對,沒了獺子油,籠頭韁繩不結實,容易出事,是得給牧民留些獺子……

小獺子放到獺d的平台上,老王頭一松手,小獺子嗖地鑽進d里。

老王頭嘆氣說:其實,弄一窩獺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只小獺子。這些日子,盡點炮了,獺子嚇得都不敢出來了。

老人不依不饒地說:這事沒完!你馬上把打的東西送到大隊部!這事要是讓蘭木扎布那些馬倌知道了,還不把你們的大車和帳篷砸了!

老王頭說:我們收拾收拾就走,還得跟包主任匯報匯報。

老人看了看表,他又開始擔心北面的小獺山,便對老王頭說:我這就去找人去,一會兒還回來。兩人跨上馬,向邊防公路方向跑去。

剛剛翻過兩個山包,突然隱約聽到身後有幾聲鞭炮響,一會兒就沒動靜了。老人說:不好!咱又上當了。兩人急撥馬頭往回跑。奔到山頂,只見老王頭下半臉蒙著濕布,正指揮眾人捕殺獺子,d外已經攤了一地的死獺子。獺d里不斷冒出嗆鼻的辣煙,最後幾只獺子剛剛鑽出d就被亂棒打死。畢利格老人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陳陣把老人攙到迎風處,不停地給他拍後背。

蒙著濕布的一幫人像江洋大盜,迅速將十幾只大小獺子裝進麻袋,扔上車,慌忙駕車沖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