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朕這一生(2 / 2)

好一會,定武才終於止住了咳嗽,緩緩直起身子,再次靠在床頭,卻是眸光微微一掃,正好見得錦被上的血跡。

他眼神微微一頓,又緩緩抬起手來,目光凝視手背上的幾滴血珠。

真人站在一邊看著他此刻蒼白的臉色,和那遲滯的神情,眼中緩緩一抹悲色滑過,輕聲道:「陛下,切不可再動肝火」

定武聞言,緩緩抬眸,看了真人一眼,沉默片刻,神情終於恢復了平靜。

直接伸手,抓起那明黃錦被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看也沒看,就將錦被掀開,要從床上坐起來。

真人抬手想扶,但見定武此刻那雙難以形容的眼神,最終還是沒有幫他,任他吃力的從床上下來,坐在了床沿上。

真人緩緩退開了兩步,站在定武一側。

定武雙手撐著床沿,目光盯著寢宮中央那緩緩升騰的香,良久才開口:「去找明王的內衛,都撤了吧」

真人聞言,微默,沒有答復,卻是緩緩道:「老道可親自走一趟,定請明王回京來見。」

定武緩緩扭頭看向真人,蒼白的臉上竟忽然出現了一抹笑意:「真人,你覺得朕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為什么還要瞞著張邦立,不告訴他。」

真人目光一凝,望向定武,這一點,他真的不知道,事實上,他也一直奇怪,按道理張邦立乃是陛下最信任的人,這時候要安排身後的事,最應該告訴的就是他。

定武移開目光,再次看向那冉冉升起的香,面上那縷蒼白笑意緩緩消失,輕輕搖頭道:「其實,就算朕想瞞,也是瞞不住的。張邦立是最了解朕的,他又執掌宮勤和諜司,宮里,宮外什么風吹草動,都很難瞞過他的眼睛。」

「朕這幾日召了四位太醫,這四位太醫之後以配合為朕制丹為由,沒再出宮。張邦立隨後就注意到了這件事,暗中調查這幾位太醫的下落。」

「朕派內衛去追明王,也瞞不過他,朕讓內衛去,卻沒讓他這邊配合,以他的才智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朕沒吩咐他,他也已經開始背著朕在全力尋找明王的下落」

說到這里,定武似乎有些累了,氣息微微急促起來,真人沉默著上前,要為他渡元氣,定武卻擺擺手,拒絕了,在床沿上挪了挪位置,重新靠在了床頭上,繼續道:「可即便他已經起了疑心,朕還是要瞞著他,因為一旦他確認了朕的情況,肯定會將全部的希望都放在明王身上,必然會不顧一切也要找明王回京。」

「陛下莫非本就沒想找明王回來」真人聞言,心中當即一驚,他是真沒想到,陛下隱瞞張邦立,不是防著他,而是不想讓他去找明王。

「真人是奇怪,既然不想找明王,為何又要派內衛去追他的下落」定武似乎知道真人的疑惑,主動問了出來。

真人沒說話,但目光卻是注視著定武,顯然默認了。

定武抬起手,將那已經干涸,卻仍然觸目驚心的血跡遞給真人看,暗淡的眼眸突然泛起一抹光芒:「因為那時候,朕還不甘心,正如張邦立所說的那樣,老六醫術如此之精,治愈過那么多太醫院認為治不好的人」

說到這里,定武眼中的光芒又緩緩熄滅了,放下了手,眼眸又低垂下去:「朕的話,是不是有些矛盾一面不甘心,派內衛去追。一面又隱瞞張邦立,不讓他去找明王」

「陛下當是各有考慮」真人確實覺得矛盾,陛下不甘心他能理解,也乃人之常情,但為何要隱瞞張邦立,不讓他追,真人確實不知緣故。

定武頓了頓,似乎也在考慮該怎樣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好一會後,他才終於開口,但說出的話,卻讓真人當即心中一震。

只聽定武聲音極低,幾乎不可聞:「如果真的將他找回來了,如果他救不了朕,那朕會殺了他」

真人一直平和的眸中,隨著這句話,驟然瞳孔一縮。

定武卻沒看他,口中繼續如喃喃自語般道:「朕不殺老六,又能怎樣在朝中他毫無根基,朕便是傳位給他,他也坐不了。其他皇子,不論哪個繼位,都將視他為心腹大患,絕不可能容得了他。」

「朕不在之後,也就沒人再能壓制他們之間的戰爭爆發。若是新君能快速拿下老六也就罷了,可能嗎老六是束以待斃的人嗎不可能的,他們之間一旦斗起來,必將國朝大亂。旗蠻在側、軍閥在側,都在虎視眈眈得盯著國朝,隨時准備一口吞下,這危機四布的國朝,是經不起這一場大亂的」

「朕能怎么辦只能選擇除掉一方,老六既然接不了大位,那朕就只能幫新君除了他。」

說到這里,定武的聲音停下了。

真人的眼神也慢慢恢復了平靜,沉默一會,他不得不承認,站在定武的角度,的確不是杞人憂天,心底輕嘆一聲,道了句:「陛下所憂,皆在其理」

定武微微搖頭,臉上再浮現一絲復雜笑意:「可是殺了明王,這國朝就能保住嗎老大心比天高,卻喜怒形於色,氣量小如針尖,如何能當重任老三有些才智,卻只盯著腳下那一畝三分地,盡是耍些小聰明,眼光格局不夠,不可為君。」

「老九倒是不錯,小小年紀知隱忍,懂進退,萬事藏心間,三思而後行。但終究是年紀還小,魄力不足,若現在讓他上位,必為外戚專權,若朕幫他盡除外戚,他又在朝中無所倚靠,會被群臣所控」

定武緩緩抬頭,眼中罕見的浮現了無奈之色:「若想靠老九治世,非得有一強勢臂助輔佐不可,思來想去,竟是老六最為合適,若他能助老九,然而,老六如此強勢,老九又能容他嗎」

真人始終聽著,他從不插言政事,更絕不會干涉皇權繼承,即便此刻已到定武末時,他依然嚴守鐵律。

但是聽到這里,他已經有所明悟,問道:「陛下希望明王能夠做泰王的臂助,所以才猶豫著不想對明王下手」

定武聞聲,卻是搖頭:「如此,當然最好,可朕知道,這不可能。老六曾經在朝堂上打過老九一巴掌,老九雖然善隱忍,但卻不代表不記仇。就算他不記仇,老六的性格也做不了人臣,連朕都彈壓不住他,更何況老九,他鎮壓不住老六,就必然要除老六,他們兩人不可能共存。」

說到這里,定武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說遠了,輕輕吐了口氣,休息了一下,才繼續道:「朕之所以猶豫,之所以又還想要留著老六。不是指望老六能臣服於老九手下,而是因為他本身就是把雙刃劍,只要他還在,就能幫助新君分擔一部分壓力。新君忌憚他,林氏等軍閥又何嘗不忌憚他朕驟然崩了之後,老六或許反而能成鎮壓朝內外不大亂的一塊重要砝碼。」

說著,定武微微閉目:「對老六,朕確實矛盾,難以下定決心。」

「或許,也因為陛下終究是不忍對自己的子嗣下手。」真人輕聲道。

定武聞言,沒說話,他似乎累了,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後,他又忽然睜開眼睛,看向真人:「不過,朕現在不用矛盾了,也不用再想怎么對待明王。」

真人聞言,默然,陛下已經決定撤回內衛,這說明陛下不准備再找明王回京了,也就等於,最終他還是放棄了殺明王。

卻沒想到定武接著道:「因為朕忽然發現其實從明王離京那日來見過朕之後,朕其實就再也沒有機會對他下手了。」

真人內心猛然一震,回眸,只見陛下正盯著他,眼神虛弱,卻又那么深邃:「真人,朕猜的沒錯吧」

「陛下」真人深吸一口氣,他不會對陛下說謊。

然而,正准備開口,定武卻對他搖頭:「真人無需多說,朕沒有怪罪的意思,其實早在真人告訴朕,朕已生機不遠的時候,朕就應該想到了,閣下敢言朕之生死,那必然是已經確定了,憑什么確定呢」

「當時朕一時難以接受,又只以為閣下是憑修為觀察朕之氣血得出的結論,沒能理智去考量,直到今日張邦立說起明王醫術時,朕才忽然有所察。當時陸尋義也是重傷垂死,真人也曾斷其無救,可老六最終救了他。這一次,朕重病至此,真人明知老六本領,又怎還敢輕易說斷」

「只有一種可能,真人必然是已經知道即便老六出手也不行了,才敢對朕斷言。既然如此,那老六就是知情的,而且治不了,那當天夜里王妃就遇襲,讓他飛速離京,是巧合嗎」

「上清山又迅即消失,之後無論怎么找,都再不露蹤跡,也是巧合」

「朕這個兒子確實出色,一步連著一步,若非真人這里露了個破綻,朕恐怕也想不到這會是完全安排好來做給朕看的,好大一個局,不但把朕騙了,還把道門裝進去幫他立威,更對宿敵林氏予以打擊。」

真人聽到這里,心中已是連連發沉,不是為自己擔心,而是不知定武察覺這些之後,會怎么對明王

把內衛撤了真是放過明王了嗎

好在定武下一句話,就讓他放下了擔憂:「真人不必擔心,老六從上清山離開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脫離了朕的掌控,所謂的黃庭府之戰,朕敢斷定,他絕不會現身。並且已經做好了朕公布病情,用孝道逼他回來的對策。事到如今,除非朕願意背上一個為子所弒的恥辱聲名,直接對外公布其以毒弒君弒父」

「罷了,也難為他了,如此一個死局被他走活,確實不容易,朕又何苦一定要逼死他」說到這里,定武臉上浮現一絲笑容。

真人看著笑的蒼白的定武,心中很復雜。

「朕這一生,已經盡力了,剩下的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朕有心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