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季布的例子可能沒什么代表性。
那么,馬上就要登上歷史舞台的灌夫,就很能說明,此時家奴與豪族之間的關系了。
灌夫最初是穎陰候灌嬰的家臣之子,本姓張。
吳楚之亂中,灌夫以軍功被拜為中郎將,從此就擺脫了穎陰候家族的控制。
又如後來的衛青,就是一個奴隸逆襲的經典,後來更娶了原先的女主人,簡直勵志無比
這些例子都說明,即使是奴仆,也並不會真的甘心一輩子當奴仆。
他們也有自己的,也有自己的追求。
尤其是,這些擅權們,根據程鄭嬰所說,每一個擅權都是商業的精英,精通算術,就是上的造詣,也不比一般官員差。
為了培養一個擅權,程鄭嬰自己就專門在家里請了許多有名望的大學者和地方上的賢達,給挑選出來的家奴上課。
也就是說,在劉徹面前的這八十五人,都是讀過書的知識分子。
而人一旦讀了書,自然心思就活了。
連後世明朝的宦官們讀了書之後,都能操控皇帝,甚至背著皇帝干了一堆見不得人的事情,展到巔峰更是出現了閹黨
宦官都知道給自己撈好處
宦官也有自己的利益需求
這些擅權就沒有嗎
肯定有的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沒有私心
更何況,現在在他面前的是八十五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不同商人。
唯利是圖的商人
這么想著,劉徹滿面春風的對著擅權們道:「孤給諸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臨邛大商賈程鄭嬰,程鄭先生」
程鄭嬰聞言,朝著在場的人拱手致意,算是打了個招呼。
但擅權們卻立刻就嗡嗡嗡的議論了起來。
「程鄭嬰那個蜀郡的大鐵商」
「聽說他不止賣鐵呢」有人悄悄的道:「我聽人說,這人還有路子能弄到僰奴」
「僰奴」有人驚訝的道:「我曾在主家見過,據說一個僰奴就要數十金呢」
劉徹看著這些人,嘴角微微一笑。
似程鄭嬰這種級別的巨商,果不其然,立刻就引起了關中擅權們的注意。
要知道,關中的商人是一個十分自閉同時強烈排外的群體。
任何外來的入侵,都會引他們強烈的反彈
這些年來,關中的商人及其背後的勢力,可是沒有一天不在慫恿朝廷要收縮函谷關的關防,對來自關東的商人,執行更加嚴格的盤查和安檢措施,甚至,還有人呼吁要關閉函谷關,身為商人卻自己呼吁要閉關,可見這些關中的商人,對自己的競爭能力是有多沒信心
而類似程鄭嬰這樣擁有巨額財富的大商賈,一旦真的在漢室朝廷支持下,進入關中
許多人立刻就不免心驚膽戰了起來。
劉徹卻笑著道:「諸位,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貨,書雲: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絕可見商雖末業,卻也不無裨益」
劉徹也是沒辦法了,劉嫖把程鄭嬰丟過來,然後就不管了。
而他為了安撫劉嫖把劉徹原本准拿出來吊住這些擅權和他們背後勢力胃口的白紙送給了劉嫖。
這樣一來,他手里就沒籌碼可以交易了。
沒辦法,只能利用程鄭嬰了。
但程鄭嬰的商賈身份是個難題。
是以,劉徹不得不打著聖賢的招牌,來做這個開場白。
當今天下,洪范和周書的正確性雖然不如尚書詩經,但那也是第二檔次的政治正確的典籍了,是漢室天子背書過的。
但無論如何,劉徹都開了一個頭。
一個漢室歷代太子和天子都沒有表態過的頭。
劉徹是漢室皇室第一個公開說出商人對國家不無裨益的皇室高層
不無裨益,可以解釋成有那么一點點貢獻,但也可以解讀成工商業也是國家經濟結構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話聽進在場的所有人耳中,立刻就震得他們的耳膜都有些愣。
這個表態的影響,基本上就跟後世天朝第一次公開承認,私有經濟也是國家經濟組成的部分一樣,馬上就讓人的神經都高度綳緊了。
在場的擅權們傻眼了。
劉徹也是沒辦法,他清楚他的這個表態會造成什么影響。
毫不誇張的說,明天他就得乖乖進宮去給皇帝老爹和大臣們解釋解釋,這個不無裨益到底是怎么個不無裨益法。
但是,當下,話都出口了,劉徹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上了。
不過,他自然有他的想法和考慮。
這件事情,劉徹自然知道自己欠缺足夠的考慮。
然而,這卻是遲早要跨出去的一步。
想對商人收稅,想進行鹽鐵國有化,就必須邁出這一步。
像小豬那樣傻傻的粗暴的殺雞取卵一樣的經濟策略,劉徹覺得,根本沒必要
現在說此話,比以後再說,要好得多
最起碼,即使真的招致疾風驟雨一般的批評,劉徹也能把頭埋進沙子里當個鴕鳥,假裝沒說過這些話。
誰沒有年少輕狂,口無遮攔的時候呢
頂多,給老爹認個錯,向大臣們道個歉,這事情也就過去了
加之,現在的局勢也比較適合說這樣的話。
現在輿論的注意力都在劉徹剛剛拋出去的王命論以及丞相大行內史等職位的爭奪上,一時半會還不會有人會有那么多精力來管太子說了什么。
正是基於這些考量,劉徹才大著膽子,邁出了這一步。
這一步邁出,劉徹就知道,前路肯定有荊棘,但再怎么樣,他也要走兩步看看。
當然,也就只有兩步,再多,那劉徹肯定就瘋掉了
劉徹於是道:「程鄭先生此次來見孤,是代表著臨邛的卓先生,以及蜀郡數十萬父老鄉親的殷切希望而來的,程鄭先生與卓先生已經決定,共同捐資十萬萬錢,用於開鑿褒斜道,打通褒水與斜水,連通蜀郡與關中,一旦褒斜道開通,至少可以灌溉附近五千頃土地,還能讓蜀郡及關東的漕糧通過褒斜道輸送到關中,可以預料,褒斜道一旦開通,整個關中基本都不虞再有糧荒」
這個重磅炸彈一拋出,不止關中的擅權們傻眼了。
程鄭嬰也傻眼了。
十萬萬錢
這是要了他的老命啊
即使是與卓王孫分攤,恐怕把他們兩個賣了估計也湊不出這么多錢來
誠然,他與卓王孫的作坊和礦山,年產生鐵數十萬斤,加上從西南夷哪里貿易,進口特產什么的,利潤也足夠驚人,但是,一下子要拿出這么多錢出來,怎么可能
這就好比後世某個大公司市值上千億,但也不可能有上百億的現金儲備。
大凡商人,賺了錢,誰不是拿去再投資,買房置地什么的
因而,程鄭嬰的手都開始顫抖了。
錯非劉徹是太子,他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劉徹手里,程鄭嬰真想破口大罵。
但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劉徹的低聲叮囑:「程鄭先生勿慌,孤不會讓先生吃虧,更不會讓先生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錢來的」
這么一聽,程鄭嬰心里多少才有了些安慰。
然而,再一想,那么多錢,終究還是要從他袋子里出,他心里多少是很肉疼的。
「罷了,罷了,就當是個買命錢吧」程鄭嬰在心里搖搖頭,其實這么多年來,他在賄賂官員和宦官等方面,也差不多花掉了價值相當的金錢。
這么一想,心里頓時就舒坦了。
更何況,還能順便把老對頭卓王孫也給拉下馬
劉徹卻是不動聲色。
卓王孫跟程鄭嬰吃掉了鄧通那么多的產業,等於是從漢室的身上挖走了一大塊肥肉
要說劉徹心里能好受,那才叫見鬼了
只是,暫時,卓王孫跟程鄭嬰,都不能動。
因為暫時還沒有能替代這兩人掌管那個龐大的工業帝國的人選。
所以,先從他們身上拿回一些損失再說。
十萬萬錢,是劉徹經過衡量後得出的一個數字。
這筆錢絕對足夠整個褒斜道工程的勘探施工。
小豬挖褒斜道失敗,技術上的原因是一個,耗費巨大則是另外一個原因了。
想想看,秦人在百余年前都能在渭河上架起長達數百米,可供六騎並行的渭河三橋,秦長城恢宏無比,秦代的工程技術達到了一個前鐵器時代的巔峰。
作為秦代的繼承者,漢室的工程技術也差不多那里去。
迄今為止,秦人修建的直道和馳道,漢室朝廷都一直在進行維護和修繕。
歷代天子帝陵工程,更是復雜無比,規模宏大,譬如霸陵,把整個大山都掏空了。
真要下定決心,技術上的問題是可以排除的。
劉徹就記得,東漢時期,褒斜道工程竣工,從此打通了關中和蜀郡的水上交通。
東漢的工程技術,可未必比現在先進到哪里去
更何況,東漢政府還是一個跛腳政府,無論從動員能力還是掌控能力,東漢都拍馬趕不上西漢。
既然東漢能搞定,西漢自然也應該能搞定。
最多不過多花錢嘛
最重要的是,劉徹想通過這一次主導褒斜道工程,展示給這個的時代的精英政治家和統治者們另一種工程建設方式。
反正花的不是漢室朝廷的錢,不管劉徹怎么胡鬧,也不會有人意見。
而一旦成功,毫無疑問,這將給整個天下做了一個相當正確的示范。
這個示范,就好比後世天朝改開之初的深圳之於整個天朝。
自古以來的例子都證明了,我們的先人,對於優秀制度和有利的政策的接受能力和學習能力,遠遠出了我們的想象。
譬如商君變法成功,即使商鞅身死,而其所立下的制度卻從此沒有改變過。
秦朝滅亡了,但它的政治結構和法律卻被稍稍改動後就成了漢室的制度。
在兩漢時期建立起來的政治和經濟制度也一直被後世沿用。
隋唐時期的三省六部制和科舉制度更是成為之後歷朝歷代的標桿。
由此可見,我們的先人,奉行的一直就是實用主義。
管他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就肯定是好貓
只要有利的事情,他們嘗試了以後,基本上就不會扔掉
而在這些過程中,那些不利的東西,不斷的被淘汰出去,每一個制度,每一個政策,從開始到最後終結,都會變得連讓它的開創者都認不出來那是他弄出來的東西。
即使縱觀整個人類歷史,像中國人這么愛折騰,愛嘗試的民族,也並不多
劉徹一直覺得,要是沒有蒙元南下,滿清入關,後世的地球,恐怕早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了。
劉徹把程鄭嬰剛安撫下去。
關中的擅權們就急了。
誠然,蜀郡那邊的鐵糧食和絲綢還有食鹽,都是關中需要的。
但那時關中人民需要的
不是關中商人需要的
老實說,一些關中商人們的思維很簡單,他們就想守著關中這一畝三分田過日子。
外面的別進來就行了
但外面的人偏偏在不斷的進來。
這幾十年來,關中的商人其實也是在不斷的洗牌。
尤其是漢室天子喜歡把天下的富商豪強往關中遷徙,這些人帶著巨額的財富而來,即給關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也帶來了一批新的競爭者。
三十年間,整個關中不僅人口結構生了變化,就連商人的勢力,也生了巨大的變化。
不知道多少老牌豪門衰落,而新的勢力崛起。
別的不說,兩年前新君登基,那批依附老臣的商人,反應不過來的,就統統被淘汰掉了。
在這樣的局面下,膽小的保守的自然是畏畏縮縮,拒絕一切改變,甚至想通過封閉函谷關的商道,禁止關東商人進出函谷來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
但是,那些雄心勃勃,願意嘗試,願意冒險的人,就不這么想了。
在這個時候,有人連匈奴的買賣都敢做。
難道還會怕一個蜀郡
對於這些人來說,只要能賺錢,沒有他們不敢做的買賣
鑿開褒斜道,就意味著整個關中經濟圈與蜀郡經濟圈開始融合。
蜀郡的絲綢食鹽糧食和各種特產都將涌入關中。
只要抓住一個機會,獲得一個時機
那么
陳當時在心里緊緊的握著拳頭,看著在他身邊的兩個擅權。
陳當時是直市的擅權。
同時還是新移民,他的父輩是在十年前從臨淄被遷徙到霸陵的。
能用十年時間就成長成為一個關中舉足輕重的大商人,從長安錯綜復雜的環境以及犬齒交錯的貴族利益博弈的夾縫里,能謀奪坐穩直市擅權這個位子,這說明,陳當時不管是膽識也好,還是魄力也罷,他都遠遠的越了他的同齡人。
這些年來,陳當時一直在直市等待著機會。
等待著一個兩年前新君登基,關中商賈勢力洗牌的機會。
當年,他就是靠著新君登基的機會,擠走了前任,坐上直市擅權,從而獲取了參與關中博弈的機會。
半年前,還是皇子的劉德入主直市,就讓他看到了這樣的機會。
是以,在直市之中,他一直都跟那時候還只是皇子親信的張湯保持密切配合,同時也了解到了皇子劉德是個值得投資的好對象。
正是在他的配合和游說下,整個直市所有商人都全力配合張湯的管制。
奈何,張湯身邊有了一個田甲,他無縫可插,只在張湯面前混了個臉熟。
但這一次,已經是太子,還改名劉徹的那個曾經的皇子,召集他到上林苑,就讓他看到了機會。
一個擠垮以前的老勢力,上位成為關中大商人的機會
因為,陳當時非常清楚,也很了解關中的商人生態。
與其說,關中的商人是靠做買賣盈利,倒不如說,關中的商人是靠著自己抱著的大腿財的
所有關中的商人,其實都是寄生在長安的寄生蟲。
長安的及其周圍蝟集的百萬人口,才是商人們的中心。
其他六十多個縣的一切商人都是為了長安而存在的。
但偏偏漢室有個少府,天子可以操控少府,用少府儲備的巨大的財力物力,瞬間完成對長安物價的調控。
這就導致了,大部分的關中商人,其實正常盈利手段少的可憐。
想跟關東一樣,通過囤積商品,制造物價的撥動,根本不行。
就以陳當時掌握的直市為例,柳條的編織品要是太貴的話,少府聞到血腥味,立刻就能投放數萬甚至十數萬的編織品。
分分鍾就能把商人們的圖謀搞破產。
所以,想賺錢,就得買通官府,讓官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即使如此,還不能做的太過了。
於是,長安的商人,大多數都開始經營子錢買賣了。
通過放高利貸來獲取高額利潤。
而想放高利貸,沒有官府背景,沒有一個厚實的大腿,怎么能保證一定能收回本息
因而,所有的關中商人的上位與衰落,幾乎都是同樣的原因。
他們的大腿在政治上的起伏,關系著他們的風光和地位。
有那個大腿能比現在的太子,將來的天子還要粗的
最起碼,陳當時找不到第二個這么粗這么大的大腿了
於是,劉徹話音剛落,陳當時立刻就高興的拜道:「開鑿褒斜道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情關中與蜀郡百姓,期盼許久了小民聽聞此事,真是激動萬分,一時失態,懇請殿下贖罪」
劉徹微笑著看過去。滿臉親切的道:「孤也與先生同樣高興」
「對了,敢問先生名諱」劉徹笑著問道,對於第一個跳出來的人,劉徹還是覺得有必要給些獎賞的。
「小民賤名不足入殿下之耳,倘若殿下不嫌污穢」陳當時特別高興的叩,能得到太子的關注,對他來說,就等於是一個成功的開始了:「小民直市擅權陳當時拜見殿下」
「陳當時嗯,不錯」劉徹贊賞的道:「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