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第330部分閱讀(2 / 2)

錦衣夜行 未知 5870 字 2021-02-15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又提高了,帶著一種神經質的顫抖,浴室里已經有人不滿了,用重重的咳嗽聲提出了抗議。

兩個人的聲音又壓低了,這回是極低聲的竊竊私語,語速極快,夏潯也只能隱約聽清一些詞語。

過了一會兒,正側耳傾聽的夏潯聽到「嘩啦」水響,他直起腰身,湊到紗帳的開口處,用手指撥開一點縫隙,輕輕向外看去。

在他前面的一具浴桶,紗帳已經掀開,一個白面無須的老人攙著一個人從水桶里出來,那人踏在木凳上,老人俯身拿過一雙木拖,給他套到腳上,扶著他下來,然後又去牆上取衣服。

在夏潯的位置,無法看清他的臉,他是側背著夏潯的,夏潯只能看到他的大半個背影和微側的身形。身高似乎差不多,不過這人身材臃腫,大腹便便,他的頭發是花白的,光瞧這背影,應該至少五十歲了,會是他么

再聯想到他那沙啞的完全陌生的聲音,夏潯不禁搖了搖頭。

可若不是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一番對話

那個白面無須肌肉松弛的老人,為什么要這般恭敬他走下腳凳,只是一步之遙就是拖鞋,居然要人蹲下去一只只給他套好,這樣大的排場,除了一個已經習慣這種侍候的帝王,還能有誰

夏潯眯著眼盯著,那人由那老人侍候著穿好衣服,便向外面急急走去,夏潯立即閃身出水,掠到窗邊,這樣藉著前邊的紗帳,即便那兩人回頭,也看不到站在這里的他。夏潯急急抓起毛巾擦干身子,然後便飛快地穿衣服。

當他來到馬賽的時候本已完全忘記了朱棣交給他的任務,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陰差陽錯地在這里碰到這樣一幕。那個人會是建文帝朱允炆么如果是他,是抓他回去,交給朱棣秘密處死,還是就地處死,帶了他的屍體回去

這些,夏潯都沒來得及想,他現在只想追上去,確定這個人的身份。夏潯匆匆穿好衣服走到前面大堂,達克正坐在大堂候客的長椅上,一見他出來,不禁驚訝地站起,問道:「先生,您怎么洗得這么快」

夏潯沒空理他,急急閃出門外,左右張望一眼,街頭雜亂無比,小巷曲曲折折,已看不見那兩個人的身影,這時達克取了他的帽子外套和手杖追出來,夏潯急問道:「方才從里邊出來兩個東方人,你看到了」

達克茫然地道:「看到了,先生認識他們么」

夏潯道:「這里你熟,快帶我找到他們」

達克立刻返身問那門童,夏潯一拍額頭,自己真的是急糊塗了,方寸大亂吶,兩個門童杵在那兒,兩個東方人剛剛走掉,他們自然知道走向了哪個方向。達克向門童問了兩句,便對夏潯道:「先生,往這邊走」

兩個人急急沿小巷沖下去,沖到小巷盡頭,左右張望一眼,就看見右手邊道路上那兩個人正夾雜在許多行人中間朝前走,夏潯立即道:「跟上他們」

達克問道:「先生,不叫上您的那位隨從了嗎」

夏潯道:「不用管他,他找不到我,自會回碼頭去。」

遠遠的,只見那老人陪著那個頭發花白的胖子一路走去,路上有些迎面走來的人看見了他們,會抬抬帽子,向他們打著招呼,看起來,他們應該就住在附近,與周圍的許多人認識。

達克一溜小跑地跟著夏潯,氣喘吁吁地道:「方才我問門童,他說,剛剛走掉的那個人是里貝里先生和他的仆人,您不用擔心,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們總能找到他的。」

兩個人跟在那兩個人走過兩條街,再拐進一條小巷時,便不見了他們的蹤影,達克向小巷中玩耍的小孩子問了一下,便知道了里貝里先生的住處。那是一個不算很大的院落,不過很整潔,看房屋的居住條件,在此地應該算是中等家庭的水平。

夏潯拍拍達克的肩膀,沉聲道:「你在這兒等我」說完不待回答,便只身向前走去。

院門虛掩著沒有插上,可見那兩人行色之匆忙,夏潯輕輕一推,便走進了院子,地上是經過修剪的草坪,草坪中參差三四棵七葉樹,顯得十分幽靜。

夏潯沿著草坪中間的道路緩緩向前走去,到了門口他站住了,靜默了片刻,才輕輕拉住門環,慢慢地打開了門

房間里那個頭發花白的肥胖中年人跟一個年約三旬的的栗色法國女子用法語急促地交談著,那個老人則在一旁急急忙忙地收拾著東西。

忽然,後門打開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從後庭院里跑進來,大的是個女孩,小的是個男孩,女孩有七八歲,小男孩才四五歲的樣子,長得都很可愛。

「爹爹」

她們親熱地喚著肥胖的中年人,用的竟然是一口鳳陽腔的漢語。

「我的小心肝」

中年人蹲下,抱住一雙兒女,說道:「爹爹帶你們到鄉下去玩幾天好不好」

「為什么要去鄉下呀,那里好臟,上回咱們去鄉下,我還踩到一腳牛糞呢,我不要去。」

「乖女兒,聽話,先帶弟弟去拿好你們的東西,我們一會兒出發,放心,我們很快就回來」

他拍著女兒的肩膀安撫她,他說話時側了側臉,夏潯登時看見了他的模樣。雖然他頭發已蒼白,臉頰已肥胖,眼睛下面還有兩個很明顯的眼袋,可是從他的面部輪廓,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神彩

是他真的是他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

壁角陰影下,夏潯緩緩閃出來,輕聲問道:「皇上這一次,不打算拋棄家人了么」

第1032章 不再逃

那個身材有些肥胖的中年人如見鬼魅,啊地一聲尖叫,陡然扭轉了身子。

夏潯看著他,真的是他,朱允炆才十幾年光景,他仿佛已經老了幾十歲,肥胖的身子,肥胖的臉頰,下垂的眼袋酒糟鼻子

才十幾年功夫,他怎么變成了這副樣子

那個白面無須的老人大叫一聲閃到了朱允炆的前面,張開雙臂護住他,就像老母雞護住了它的雛兒,淡淡的眉毛擰起,竟也涌起一片肅然的殺氣,向夏潯厲聲大喝道:「你是燕賊派來的人你好大的膽,你敢弒君么」

夏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老人家,我很敬佩你,雖然有許多人瞧不起你們這種肢體不全的人。」

他又看了眼朱允炆,道:「可他已經不是皇帝了,你已自由,過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老太監激動得滿臉通紅,大叫道:「一派胡言你這是大逆不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咱家一輩子都是皇上身邊的奴婢你敢對皇上不利,咱家就跟你拼了」

一只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慢慢把他推到了一邊,老太監惶然道:「皇上」

朱允炆緩緩挺起胸膛,這一剎那,他的身上依稀恢復了幾分昔年九五至尊的威嚴。

「柯洲,他說的對,我已經不是皇帝了」

「皇上,您」

朱允炆擺擺手,慢慢踏前一步,站到夏潯面前,眯著眼打量夏潯半晌,才慢慢地說道:「我認得你,我認得你,你是楊楊」

夏潯輕輕欠了欠身,道:「楊旭」

「對楊旭楊旭這么多年了,你幾乎沒有什么變化」

夏潯道:「陛下的變化可是不小。」

朱允炆慘然一笑,道:「不用叫我陛下,你說的對,我已經不是皇帝了,從我拋棄妻兒,詐死偷生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天子」

夏潯道:「那么,我應該叫你里貝里先生」

朱允炆不答,他看著夏潯,眼神卻像是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了許久,才輕輕問道:「他做了皇帝,是么」

夏潯答道:「是他做了皇帝。」

朱允炆又問:「我兒文圭,他還活著嗎」

夏潯道:「活著,他被幽禁在中都鳳陽廣安宮。」

朱允炆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哽咽著道:「大明還好么」

夏潯的神色微微地動了動,答道:「很好,雲貴地區設了流官,東海倭寇已不成氣候,帖木兒帝國大軍欲征討我大明卻無功而返,北面趁我大明內亂分別立國的韃靼和瓦剌在陛下親征之下已潰不成軍,朝廷還在極北之地設立了奴兒干都司。

現在,皇帝正要遷都到北京,永鎮塞北游牧,防其死灰復燃,南面,朝廷派兵入安南,平其叛亂,復納安南故地於我版圖。海上,則還派了龐大的艦隊,宣撫諸夷,廣泛貿易,我就是一個先行者。」

朱允炆的目光陡地亮了一下,急問道:「你不是他特意派來抓我的」

夏潯笑了笑,道:「遠洋艦隊另有指揮者,而我,我的使命正是尋找你的下落。只是一路找下來,我已經不相信你在西洋,我本想踩出一條航路來,想不到我不再想去找你的時候,偏偏碰到了你,方才在浴室里」

夏潯簡短地說了幾句,那老太監這才知道竟是自己一時大意,否則他的皇帝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暴露,老太監立即跪倒在地,叩頭痛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都是奴婢的錯,皇上,你殺了奴婢吧」

朱允炆沉聲道:「起來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錯」

夏潯看了眼那老太監,又看看朱允炆,問道:「據說護送你的不下數十人,那些人呢」

朱允炆沒有回答,他俯身下去,先扶起了那老太監,這才轉向夏潯,黯然道:「我一路逃到泉州,在那里上了一艘下南洋的商船,逃到三佛齊,在那里住了一段時間,因為那里常有來自大明的走私商船,我擔心不安全,便繼續往西走,這一次,我到了古里,並在那里定居下來。

本以為這一次可以在那里終老此生了,結果幾年以後,有從南洋來的商人說,大明派了一支龐大無匹的艦隊,巨大得仿佛一座在海上浮動著的城堡,這支艦隊已經到了南巫里,據說還要到小葛蘭柯枝古里一帶。我沒辦法,擔心會出事,只好繼續往西逃」

朱允炆憂傷地道:「逃啊,逃啊,終於有一天,我逃到了波斯灣,這一路逃下來,我的隨從有的病死了,有的被風浪卷入了大海,留在我身邊的只剩下不到十個人。我不敢再沿著海路繼續走下去了,天知道會不會一場風浪,我們就全都消失在大海里

我想,大明的艦隊即便是來搜尋我下落的,他們也無法拋下那么多的戰艦登上陸地往很遠的地方去搜索我,所以我們就棄船登岸,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這里,等我走到這里時,一路上因為傷病和匪盜,身邊的人已寥寥無幾。

當我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的身邊只剩下四個人,其中一個後來還病死了。這里的人告訴我說,再往前去,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從來也沒有人能走到它的盡頭,也從來沒有人見過那海的盡頭有船來過,我想,這就是天邊了吧」

夏潯問道:「羅克敵他果然如此安排」

朱允炆吃驚地看著他,夏潯笑了笑,笑容中有些欣慰:「你居然知道為他掩飾呵呵,看來這些年你真的改變了許多。你不用替他擔心了,城破之日,羅大人就服毒自盡了,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你不用擔心他會受到什么牽連。」

朱允炆臉上倏地閃過一抹羞慚,為了他的國已死過多少人那些殉節的文臣武將,還有那無數的戰死沙場名姓不傳於世的無名小卒們

而他這個皇帝卻苟且偷生,拋棄了忠於他的臣子,也拋棄了他的結發妻子和他的親生兒子。

夏潯看了眼他花白的頭發,問道:「你身邊還有三個人,其他兩個人」

朱允炆挺胸道:「我就在這里,你殺了我就是了他們只是奉命護送我的人,你要趕盡殺絕么」

那老太監一聽又爬起來,緊張地護在他的前面。

夏潯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好奇,為什么你身邊只剩下一個人,剩下兩個莫非拋棄了你」

朱允炆的臉登時脹紅起來:「你胡說他們對我忠心耿耿,不容你這般污辱我一路西來,歷盡坎坷,所攜帶的錢財或花費或遺失或被盜匪打劫,趕到這里時已所余不多,他們不想跟著我坐吃山空。

除了柯洲老邁,留在身邊照顧我,其他兩人保護我一段時間,發現在這里沒有什么危險之後,就自謀生路去了,可是每逢年節,他們都會來看我,對我一如既往的尊敬他們是我大明的忠臣義士」

夏潯道:「我道歉盡管立場不同,但是這樣的人,很叫人欽佩」他環顧四周,又道:「這兒的環境還不錯,你還娶了一位漂亮的法國新娘,生了一雙兒女。只是,你怎么蒼老得如此之快」

朱允炆的臉頰抽搐了幾下,痛苦地道:「因為我一直活在內疚里,因為我常常做噩夢。一直以來,我都被告知,我將是未來的天子,我是國之儲君,天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臣民,我理所當然地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視著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的奉獻。

包括我的皇後我的太子,任何人為我去死,我都覺得是應該的,所有人都可以死,只有我不可以,因為我是天子,上天賦予了我特殊的使命,我的生命不只屬於我自己可我一路逃到南洋,再一路往西逃下來時,我開始懷疑,我的想法是不是對的

如果我沒有穿上那身龍袍坐在金鑾殿上,我和一個普通人到底有什么不同憑什么我可以讓那么多人為我去死我常常夢見她們母子倆,如果我當時不是膽怯地逃走,而是勇敢地面對燕王,她們母子還會不會死

四叔是不敢公然弒君的,即便他用些法子除掉我,為了掩人耳目,為了以示清白,他也要善待我的妻兒,至少不會讓他們死去。可我」

朱允炆的眼中閃著淚光,唏噓道:「是我點燃了大火,說要以身殉國,最後被我推入火坑的,卻是我的結發妻子和我的親生兒子,而我卻無恥地逃了

如果不是我無恥地逃走,這些對我忠心耿耿的人,不會拋妻棄子舍棄一切護送我西來,他們就不用一個個葬送在異國他鄉。我常常做噩夢,我會夢見他們,我只能喝酒,不斷地喝酒,只有這樣我才能睡得著覺。」

老太監在一旁已聽得熱淚長流,夏潯卻為之默然。朱允炆說完,再次推開那老太監,向前一步兩步三步,步伐緩慢而堅定,直至站到夏潯面前:「柯洲已經老了,他只是個沒用的太監,你不要殺他」

朱允炆又回身看了眼他的妻子,從那神情看,夏潯知道,朱允炆的法國妻子應該是知道他的真正身份的,所以才會明白自己這個不速之客為何而來,所以才會露出擔憂和恐懼。

朱允炆向她笑了笑,又戀戀不舍地看看他那雙兒女,轉首面對夏潯,懇求道:「我的女人只是個沒有見識的鄉下女子,你看到了,我的一雙兒女長得都不大像大明的人,女兒是金色的頭發,兒子是藍色的眼睛,沒有哪個大明的人會把他們視為大明皇帝的血脈他們對我四叔沒有一絲一毫的威脅」

朱允炆長長地吸了口氣,正容道:「在社稷與生死面前,我選擇了逃避在親人與生死面前,我還是選擇了逃避為此,我在悔恨中飽受了多年的煎熬。現在,你來了,我不再逃,我願引頸受死,只求你放過他們」

朱允炆雙腿一屈,卟嗵一聲跪了下去

第二十八部 魚龍衍

第1033章 聖母與聖女

這是一片貧民區,房屋比起市政部門所在的主城區更加骯臟混亂擁擠。亂七八糟規格不一的房子一間挨著一間,院子都很小,房屋背後一小塊地種著蔬菜,養雞養豬。

這里的貧民所能從事的工作非常少,婦女更是以家政工作為主,如果不干這些,她們除了出賣肉體幾乎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