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微愣,我大步過去抄了她的腰,一把將她兜著抱起來,就朝里頭走去。
那女子又笑又叫地喚:「哎呀,搶人了,放開我」
反正她雖是個大人,倒也及不上我高,又輕得很。我一路將她扛到後院,朝後院房里收拾的洛神笑道:「洛神,快些出來我搶了個姑娘,她自個呆頭鵝送上門的,待會我倆晚飯時分便將她剝皮去骨燉了罷」
洛神自房里出來,長身玉立倚著房門,淡道:「甚好。刀不快,我去磨刀。」
那女子嗚嗚嚶嚶的:「我不好吃。」
我惡狠狠的:「好吃不好吃,也得我倆說了算,還由得到你說。」
那女子拳頭輕輕錘了我一下,我松開手,她便輕捷跳下來,一路撲到洛神懷里去了。
洛神穩住她,揭開她面上粗劣的面具,長生那張俏生生的臉便露了出來。
洛神這才低眉一笑。
我更是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長生一擰眉,雖早已是成熟女子的身量與面容了,神色還是微有嬌嗔:「阿瑾,阿洛。這般對堂姐,輩分哪里去了。我是長輩,你們是後輩。」
許久不見,她倒是越發白皙水嫩了。
當年夜姑娘妙手替她易骨,治好她這總也長不大的痴病後,她終也同我年少那般一路身子拔節生長,按她孩童時作為推算,往後二十歲模樣時便定了型,只是因著她自幼缺陷,雖爹娘俱為十六翼凰羽,如今也只將將得了三翼,那單片凰羽在左。不過能恢復成這般已是極大的喜事,凰都上下,無不對夜姑娘感恩戴德。
也虧得神智恢復後,是我和洛神當初一手將她帶到大,又有姑姑間歇從中照拂,已是孩子般習慣了我們呵護,不然她這原本還差些年歲便趕上姑姑的老老妖怪歲數,哪里還能在這又嬌又乖地偎我和洛神懷里。
這話可不能讓姑姑曉得了,不然她恐眼神來拆我的皮。反正我和洛神這老妖怪早已是認了,姑姑她這老老妖怪,沉著臉偏不認。
我道:「戴個面具過來欺瞞後輩,也是前輩之舉的么。為老不尊。」
長生摟著洛神笑:「反正你們認得出。」
院里冷,我著長生去房中炭火盆邊上坐了,見她腰上還一如既往綴著青翠欲滴的青笛。當初我以凰都無上珍貴的岩冰玉蟾作為醫治長生的酬謝,這青笛是當年夜姑娘的回禮,妥帖收藏在蜀地藏室。後來長生漸漸長高了,便央著我要那笛子,我自然二話不說給了她。
我看了一眼,也未說什么,端來她喜歡吃的一些零嘴給她,道:「怎地今日突然來了,也不曉得靈羽傳訊知會一聲,嚇我們一跳。」
長生支支吾吾道:「靈羽傳訊是會驚動姑姑的。」
我訝然:「原是你偷偷出來的,姑姑不曉得么」
姑姑雖十分嚴厲肅穆,但我自認姑姑將我作心肝,將長生作寶貝。可是她這寶貝如今未曾知會她便獨自外出到她心肝在外的住處,剛歷戰火不久,世外紛亂,我相信她是會為她這寶貝問責她這心肝的。
我頓時肝疼。
洛神靜然不語。
長生低低道:「我出來之後,她定會發覺的,這些日子她總和我住在一處。」
洛神抬了眸,眸光幽邃:「是否發生何事」
「無事的。」長生也抬起頭來,手里捏了糖球,笑道:「我只是想你們了,想看看你們。」
洛神只是道:「想看我們,亦可知會姑姑。」
長生黯然道:「姑姑不會讓我出來的。」
「為何」洛神續道。
洛神和我將長生帶大,長生平素是很粘洛神的,洛神閑暇教她許多,她亦很聽洛神之言。平素洛神問她,她都老老實實地答的。
長生黑眼珠微有暗色,道:「外頭不是才改朝換代不久的么,姑姑不許我出來,言說凰都安全些。」
「是么」我看著她。
「是。」她坐得筆直,氣息卻隱隱不足。
洛神朝我瞥了一眼,再未說什么,朝長生道:「現下姑姑定也是知會了,看她如何安排,你先隨我們住下來。想去玩耍什么,我們陪你。」
長生這才展顏一笑。
長生在蘇州府住下了。有她在,我和洛神這日子變得越發有滋味些,也越發熱鬧。
一日有個樵夫打扮的老者瑟瑟縮縮往墨硯齋覷了許久,退回去,又欲要進來。這般來回許久,長生迎上去問他:「老人家,你要做什么」
那老者看看長生,又看看後頭的我和洛神,含糊道:「幾位掌櫃的,聽說你們鋪子里收東西,是也不是」
我也料到是這般。
做了幾百年古董營生,古董鋪子里的古玩部分是我和洛神外出淘的,高山險谷,沙漠平川,哪里都去了,當做游歷。也有部分是有寶貝的人家,或因種種原因,想要快些脫手換些銀兩,便會自個上門來問詢,雖不乏贗品,亦能收到些許奇珍。
我請這老者進來飲茶,和氣問他:「老人家有什么東西,拿與我看看。倘可以,我們會收的。」
那老者連連點頭,先前一直捂著胸口,這會子從補丁遍身的衣衫底下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破布包來,哆哆嗦嗦打開了,拿給我看。
「掌櫃的,便是這個。」他手中是個缺了一角的蓋子,道:「我從自家後山挖的,我兒媳婦說這可能是個值錢玩意,叫我到城里鋪子問問看,看能不能收。」
我捏著那蓋子仔細端詳一番,是青銅質的,肌理糙膩適度,間有老垢,的確是個年頭久遠的寶貝。看這模樣,應當是個酒壺蓋。
洛神接過,亦在一旁靜靜拿捏。
「怎么樣」老者道:「能值錢的么」
我道:「這只是一部分的,另外的壺身哪里去了。倘若不是全品,即便是老貨,亦賣不出什么價的。」
老者失望道:「其實還有一部分在在地里。」
「地里」
「我怎么也挖不出來,便只能拿這東西過來問。」老者咳嗽幾聲,澀然道:「我家孫子生了病,請不起大夫,家里也快揭不開鍋了,掌櫃的你看看單這東西,能值幾個錢沒關系,一點點就成。」
長生扒著我的肩膀,輕聲道:「阿瑾,我們去看看罷。地里那玩意,為什么會挖不出來。」
洛神瞥她道:「你在家中悶了么。」
「沒有。」長生聲音低低的。
我曉得她自從來了便不曾出去,便起身拿了兩錠銀子出來,拿給那老者:「這樣罷,老人家你先拿著,待我們去那看了壺身之後,再行定奪。」
那老者捧著銀兩,喜得胡子都要吹起來了:「現下便去么還是我說個地,你們得了空循著去」
我道:「你先回去給你孫子請大夫,留個詳細地址,我們隨後自個去。」
老者留了一張條子,千恩萬謝地去了。
剩下我們三人收拾一番,一人回去牽了匹馬,一路慢悠悠地過去。今日雖冷,天卻已然開晴,薄雪積在道旁樹上,青白相間,極是愜意喜人。
老者家在郊外,那里有條河蜿蜒過來,途徑河中段,冬日水面靜雅,邊緣尚有薄冰,幾條小舟泛在上頭,有人在其上垂釣。
長生在馬上道:「有魚。」
我笑起來:「又沒帶釣竿,瞎想什么。」
洛神抬眸望去,她的目光忽地起了些許變化,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便見河邊上單膝跪著個道士打扮的女子,不消說竟還是那濯川道長。
她低下頭,正從河里舀了水,灌進她放下的那只大箱子里。
這濯川道長洛神亦有所聞,我和她遠遠望著,長生不解道:「是熟人么」
我搖搖頭:「不是。」
那濯川大抵是將箱子灌滿了,便站起身來,低眉朝那箱子里看了許久,隔得遠這般角度實也不曉得她究竟在看什么。她將箱蓋合上,背上了背,那箱子上依舊還掛著她買的那只撥浪鼓。
咚咚咚,一路輕輕去了。
315卷二
洛師番外明朝篇七
長生似有好奇,又有些贊許道:「她這箱子好生重,可她走得卻十分穩當的。」
洛神道:「要走得這般穩當,其實也不易。注意她的步法,時時御氣,她是怕顛著她的箱子。」
確實,我亦早已看出這濯川道長實在是太過寶貝她這箱子了,從不離身不說,連趕路時亦無多少顛簸。
通常背上負著個人,但凡走得快了些,背上那人都會覺得顛得慌,箱子同理。不過洛神以往背我的時候,因著洛神內息渾厚,又很注意,踩步輕盈如同踏雪,即使她背著我疾行甚至上山,亦是十分舒適的。
長生笑眯眯道:「她舀水,莫不是在箱子里養了魚。我曉得,她怕顛著她的魚了。」
洛神看了我一眼,未曾再說什么。
我朝長生笑道:「說不定還真被你猜中了。走罷。」
三人策馬,一路尋到先前那老者家中,那老者已然請了大夫到家出診,他兒媳正在里屋照顧。
老者見我們到來,又恩謝了一番,引著我們去後山。後山密林高樹,還有小片竹林,看樣子鮮少有人過來,積雪也積得比別地略多一些,靜雪無風,一片靜謐。
老者悄聲道:「那東西就在前頭竹林里。家中沒什么吃食,我本是過來挖些冬筍,燉點湯給我家孫兒吃,結果挖著挖著,竟看到個東西露出來,便是拿給你們瞧的那只蓋子。只是壺身在深處,我無論如何也挖不出了。」
我的聲音也隨他低下來了:「老人家,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自進山後,他便時不時張望,十分不安的模樣。
老者面有難色,過了一陣才道:「幾位掌櫃,實不相瞞,這後山我也是偷偷進來的。待會看過,倘若還挖不出來,我們便早些離開。」
「你不是說這是你自家後山么」
老者畏畏縮縮道:「以前是的。這山本是我們這附近人家都可去的,人家不多,平素便進去打柴,或者挖挖竹筍,采采菌子。可前陣子,有人在山中打柴時不知怎地竟撞上一批軍爺,那些軍爺不由分說將他給打死了,言說這山封了,以後再不許閑雜人等進來。再後來有幾個膽大的進了山,這回連屍體都沒給抬出來,不曉得去哪里了。」
身邊竹影婆娑,他說到此處,目光尤為畏懼:「我想著近來大雪,應當沒什么人,便偷偷進山去挖點筍子,孫兒愛吃。」
我回想了一下附近地形,心中頓時透亮起來:「老人家,我問你這後山過去,是不是便是青雲庄了」
老者神色惶惶,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後山有條道直通的。聽聞那些軍爺大人們,現下都住在青雲庄里,大抵是因著這般,他們不許人過來相擾罷。」
「那老人家聽說過什么巫大人,阮大人么」
「這便不曾了。只聽過有個章大人,我兒媳遠遠地見過,聽她說倒是位脾氣很好的大人。幾位軍爺喝醉了要打人,被那章大人喝止了,聽那幾位軍爺恭敬喚他章大人的。」
「那章大人大約什么模樣,可曉得」
老者繼續低低回我:「聽我兒媳說他戴著面具,只能看出是名高大男子。雖不敢與青雲庄那邊的人接觸,不過偶爾也會見過一些,也算明白了點。庄子里戴面具的,要么是位份高的大人,要么便舉止古怪,像塊木頭不會說話的。那些喝酒的軍爺,便沒得面具戴,待那些戴面具的很是恭敬,待我們附近的人,卻十分橫。」
這般說了些話,不多時,老者這畏懼的面上多出幾分小心翼翼的驚喜來,領著我們繞到一處被挖開的小坑外,道:「便是這里了。」
我探頭往里覷了眼,看到泥巴地里露出一小截壺口來。壺口並不寬,糊著泥濘與厚重的地漬,但這形狀我也是了解的,是窄口寬肚的那一路。
長生折了一支竹枝,往下戳了戳,那東西紋絲不動,像是生了根。
老者邊看邊擦汗:「我挖了許久也挖不動的。又不敢挖出太大響動,亦不敢過多耽擱,只得作罷。」
洛神拿竹枝往附近泥地里撥動,地里多有根須,泛出一股酸味,我仔細看了看,那些根須竟還在微顫。
洛神話不多,這時淡淡開了口:「這東西我們收了。明日你去鋪子里,我給你折算現銀。」
我沉默起來。
老者大喜:「當真的么實在是太謝謝幾位掌櫃的了。」很快他又有點擔憂:「只是它恐怕挖不出來,這也成的」
洛神道:「我自有法子。只是」
老者見洛神面色似乎有異,便頗為戰戰兢兢地在那站著,等著洛神說話。
洛神眼底幽幽的:「只是往後你莫要到這後山來。你腳下踩的,其實都是屍骨,這山里也有山鬼妖精,可比那些軍爺嚇人多了,你若是被纏住了,屍爛魂剝,永世不得超生。這種東西雖貴重,我們也只是冒險在收,要損陰德的。」
老者驟然大駭。
洛神問他:「老人家,你近來發覺這林子與別處林子有甚不同」
老者答不上來。
「是不是沒有野獸鳥蟲,沒有活物,連腳印也不曾有」
老者皺眉想了想,面色越發地難看,洛神道:「如你所想,它們如今都已絕跡,被山鬼吃了。」
老者使勁搓著手掌。
洛神淡道:「你且先去罷,我們在此處理。明日你到鋪子里即可。」
「是,是,多謝幾位掌櫃的。」短短一會,老者面上喜懼交加,實在是風雲變幻般復雜。他這奔頭其實很簡單,就是想賣點銀錢,如今得到滿足,又不願沾惹晦氣,連連做了幾個大禮,聽從洛神吩咐徑自離去了。
林中很快死寂起來。
我蹲在洛神邊上,笑道:「騙起人來倒是真真的,我們明明不可能收這個臟東西。」
長生在旁附和點頭:「阿瑾說得對。」
洛神瞥了我倆一眼,勾唇淡淡一笑,道:「埋起來罷。」
她雖不點破,我卻早已曉得她的心思。
這壺里其實是人參娃娃,民間傳說人參娃娃便是成了精的人參,參化為孩,可以脫離泥地四處走動,一旦捉住了吃掉,人便會長生不老,甚至得道升仙。
這不過都是虛傳。民間許多看起來美好的傳說,其實背地里都分外骯臟可怖。人參娃娃,其實便只是吃人的人參,中央莖塊如同小孩模樣,根須自由伸長,纏縛吸食人畜之血。
可是我們若直接與老者說東西臟不收,他恐會在心中揣度是我們誆騙他,好趁機將這東西整個便宜帶走,若他心中憤憤,到時候恐會偷偷折返過來,再行挖掘。這都是人之常情,收下給錢,他得到滿足,便不再生疑。但他因此得了甜頭,往後保不准會經常過來,妄圖碰運氣挖出其它寶貝,將潛在危險拋諸腦後。有上頭那些古怪的人在青雲庄駐扎,現下這里並不安全,拿著鬼神去嚇唬他,還能管用些,讓他徹底絕了過來的念頭。
我們將這坑埋上。
長生托腮道:「娃娃為什么會鑽這壺里呢」
洛神道:「有人在這壺里放了點東西,吸引其過來,人參娃娃鑽入後根須四散,深深扎入地中,自然便挖不出來了。萬幸這老人家挖的時候它沒醒,不然立刻被吸成人干。倘若我猜得不錯,這附近地里定被埋了許多這種壺,蛇,蜈蚣,蠍子,蟾蜍,毒蟻,這些東西都與人參娃娃一般,鍾愛其味道,以之做窩。」
「煉妖壺」我想起書上記載古壺煉妖一事,做這些,通常是為大規模煉蠱籌備原料。
青雲庄子里的人,在煉制什么蠱的么
洛神謹慎道:「可以這般說。此地不可久留,我們莫要多生事端。」
處理完畢,離開煉妖壺之地行了陣,我遠遠便聽得後頭風聲陣陣,連忙與洛神,長生三人遮掩身形,藏在深處。
一個黑衣鬼面的男人自林子深處快步奔出,氣喘吁吁的,看起來是受了不得了的重傷。
他身高體長,一路行至我們面前折了一批竹子的雪地上,很快自他後頭,閃過來幾個窮追不舍的人,亦同是黑衣鬼面的打扮。
他嘴里呼哧呼哧的,喉中呼嚕呼嚕發出異響,似乎十分悲憤。
自後頭追趕的人中跳出一個人影,手里提著長劍,狠戾刺向那重傷鬼面人。非是我多想,我總覺得這兩人身形,分明一模一樣,兩人纏斗起來的時候,身形姿態,來回招式,竟也好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如出一轍。
青雲庄里的人窩里斗
先前那人受了傷,很快不敵,後頭與他神似那人一劍過去,直接將他砍翻,腦袋切割下來,平靜得全程嘴里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他站在被砍掉腦袋的鬼面人身邊,冷冰冰的像塊木頭。我看他腰間掛著一個小瓶子,頓時詫異起來。
怪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