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式微,那些一心想要投靠新朝貴族,卻被困於這質子府中侍候那與廢物無異的孩子的奴仆,自然個個心生抱怨,暗地里譏嘲著,聖上不過是看那廢質子貌美,想要當那奇木鳥籠里的金絲雀,養個幾年,等到長成了,充作孌童罷了。
畢竟質子體虛多病,身體羸弱,性格又軟弱可欺,每當在外被重武好騎射的北朝貴族欺凌,終究只是捂在被子里黯然哭泣,關於他的狼狽,是質子府里常傳的笑話。
廢物。
人們評價。
但是終究是各人自掃門前雪。
主仆之間的事,貴族門閥之間的事,於這個始終在死寂中滋長著陰霾的質子府而言,太過遙遠了。
卻是冬季。
天地間的雪白茫茫落下來,把人的視線渲染成一片銀白。明明雪地里的積雪已經有沒小腿深,一腳踩下去就是濕漉漉的融雪粘在鞋子上,飛雪卻還是一刻不停地紛紛揚揚飄落著。
院庭里的小湖,沒從突然轉得嚴酷的氣候里反應過來,還停留在秋季世界那波光粼粼的樣子,寒冷且蕭條的質子府里,那秋季的殘荷在湖面上隨著冷風瑟瑟發抖,卻終究是無人打理。
只是有白日剛結成的薄冰覆蓋在水面上,年少貪玩的侍女用手指一戳就碎了。
大抵等到今夜過後,湖面就會化成一片寒冷的冰面,等到春天回暖之時,才會消融成暖洋洋的清澈湖水。
繞過湖面,位於庭院旁邊的小房間里,住著的就是質子。
不到十三四歲的小少年,見人也不太愛笑,雖然長得賞心,但脾氣卻壞得可以,看上他容貌的小侍女們都被他冰冷的眼神嚇退後,也就無人靠近這庭院了。
名義上說是服侍,其實不過是孤立輕蔑。
所以,就算此刻,這庭院已經三四天沒人搭理,那小少年又有好幾日沒去東廚要過吃食,又有什么打緊?
就像是那前朝的太子,此刻其實發著高燒,在單薄的破被子里瑟瑟發抖,卻終究是無人在乎。
姬文純覺得很冷。
身體已經冰冷到感覺不到溫度,僵硬得青紫,偏偏他又生了熱病,渾身滾燙,更覺得難受。手指痛苦得伸展,觸碰到自己的肌膚的時候,是寒冷帶來的隔離般的麻木感,同時又是火熱的腫脹。
飢餓,感覺不到,夢魘在他昏昏沉沉的時候反復地折磨他。
他總能在夢里,看到自己的母後微微一笑,把刀鋒刺穿了她自己的脖頸的時候。
那不是劃過去的、如同鮮血親吻般流下血絲的自刎,而是將尖銳的短刀的刀鋒就這樣扎進咽喉里,深深地刺入。
他看到母後臨死前模糊的笑容,虛無的青空般的眼神,仿佛就能從高空中看到父皇的面龐般。
她沒有看到自己。
沒有看到那個獨自站立在宮門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將刀鋒刺穿了咽喉,耳邊聽著遠處被北方蠻族攻破的宮廷里傳來的慘叫和狂笑的孩子。
就像是……這些年來,大多是因為寵愛後宮三千佳麗的父皇一年也不會來幾次,而母後一個人坐在梳妝台前,緩慢地梳理著自己一頭黑發,等待著那個並不會歸來的人的時候……
從不曾……將目光投注給站在門外的我。
就連此刻死亡的時候,也是這樣。
雖然貴為太子,他卻從來沒什么存在感。
就連這三年來,同族的人們不斷流下鮮血的時候,自己卻還是緊閉著嘴,冰冷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時,也是這樣。
可是現在他終究還是要死了。
明明就是,什么意義都沒有留下,卻已經,就要死了。
困。
凝視著那破敗天花板的眼睛,越來越困乏,少年輕輕合上了眼睛,等待著終於降臨的,恆久的黑甜睡眠。
「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