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衣缽(1 / 2)

屠狗 屠龍氏 2092 字 2021-02-23

江南,荊州衡廬郡。

郡中多山,更有衡、廬二山對峙,奇松怪石、飛瀑流泉比比皆是,風光險絕、秀美如畫。

登山西望,可見十萬頃波濤如鏡,景象宏闊,名曰西湖。

此湖規模不小,更得九條江河環繞注入,如九龍歸海,氣魄雄奇。尤其日暮之時,但見雲屯水府、霞飛碧海,汪洋肆恣、蔚為大觀。

一湖兩山之間,有宮觀臨水而建、有樓宇依山而列,綿延數十里。

這其中既有教授詩書典籍等聖人之學的書院,文氣濃郁、人文薈萃,亦有精研劍術的劍道宗派,武風昌盛、游俠匯聚,甚至不乏書劍俱風~流的諸多劍閣書院,名氣之大、人才之盛,比之集一州之力而成的劍州劍林還要高出一籌。

其中聲名最盛者,莫過於西湖劍宮。

傳聞一湖兩山所在的這塊風水寶地,本是上古一位復姓百里的異姓王的封地,號曰衡廬王,其人不貪戀權勢財貨,平生唯喜書法、劍術,自請削去封地、私軍,捐出家資、田宅興建劍閣書院,供養天下游學任俠之士,一些不願散去的親族、部屬亦臨著西湖建了一座劍宮,奉其人為祖師,世代傳承。

久而久之,以西湖劍宮為首的諸多書院劍閣便成了氣候,待朝廷反應過來時,已是同氣連枝、尾大不掉,兼且其中又出了許多名臣大將、江湖豪俠,與朝廷上下形成了盤根錯節、千絲萬縷的聯系,幾乎就成了一個非一家一姓所獨有的奇特豪閥。

現任宮主百里情乃是周天有數的劍道大宗師,邁入神通境界已近三甲子,據說破境當日,已在宮外等候數月的紫袍大太監當即登門傳旨,恢復百里家族位於湖山之間的部分舊有封地,敕封百里情為西湖侯。谷神殿亦同時派出右祭酒傳達神主詔命,尊其為衡山主,可享轄地氣運香火。

湖侯與山主,明面上似乎是朝廷與谷神殿事先並未通氣,才鬧了這么個不是笑話的笑話,其中深意便不足為外人道了。

自此之後,西湖劍宮真正執天下劍道之牛耳,雖未曾再成就第二個神通,但靈感宗師可謂層出不窮,百里情的親傳弟子更無一不是名動江湖的劍道奇才。

傍晚時分,西湖之上降了一場秋雨,雨絲綿密,寒意漸生。

雨晴雲散時,已是明月滿江。風微浪息處,但見扁舟一葉。

小舟無人自行,船身上濕淋淋的,顯然經歷了一番風雨,沒有船篷遮擋的船內卻依舊干爽。

舟上立了兩人,一白衣一青衣。

站在船頭處的白衣人已至中年,容貌卻極美,縱烏發中染了些許白霜,眼角處添了幾縷皺紋,仍不妨礙他出眾的風姿,想來其年輕時,必是那類尤勝過天下絕大多數女子的美男子。

尤其難能可貴處,便是任誰第一次見到此人,印象最深刻的卻並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潔凈,便如自污泥中生出的蓮花,竟是纖塵不染,與他相比,便彷佛這世上之人盡皆污濁不堪了。

眼望著眼前浩渺清波,白衣人神情恬淡、語聲柔和:「祿堂與你斗劍而亡,他的身後事如何了?」

侍立在他身後的青衣人聞言,躬身答道:「已料理妥當了,四師兄求道而死,心中了無牽掛,是含笑而逝的。他臨終前托洞庭轉告師父,請師父千萬保重身體,切不可為他這個沒出息的不肖弟子傷懷。」

青衣人身量不高,卻極魁梧,國字臉,面龐微紫,方鼻大耳,虎鬢虯髯,背了一柄長且寬的黃銅色巨劍,劍身中正平直,刻有古朴繁復的雲紋。

正是夷平天門第二峰、被江湖上尊稱為劍王的西湖大劍士——裴洞庭。

正是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冠以上古君王之名號的神劍——秦王照膽劍。

身份呼之欲出的白衣人點點頭,輕聲嘆息道:「可憐天不假年,竟致中道相別。眼見得你那些師兄們一個個地去了,初時還痛如喪子,到如今竟是淡了許多。」

百里情向前伸出手掌,似在感受著飄盪在空氣中的細不可查的雨絲水氣,又好像只是在看自己的掌紋,一襲長袖在微涼的晚風中輕輕擺動。

「連同昔日那些個意氣風發、仗劍同游的生死之交、情~愛糾纏卻最終相忘於江湖的如花美眷,如今大多都只能於午夜夢魂之間尋覓了,縱有再多不舍,放到今時今日再看,終究只是道途中的過客罷了,又何必終日耿耿、不能釋懷?」

百里情雖是這樣說,那雙仍舊澄澈如水不見渾濁的眸子中,卻還是微不可察地閃過一抹悲色,禁不住輕聲吟哦道:「江南春盡水如天,腸斷西湖春水船。想見青衣江畔路,白魚紫筍不論錢。霜髯三老如霜檜,舊交零落今誰在……」

語聲渺渺,飄散在水天之間。

良久,百里情收回手掌,轉過身面向裴洞庭,神情已恢復了先前的從容安詳,朗聲道:「春盡尚如此,更何況已是由夏入秋?大道輪轉不休,秋連夏,雨連天,沾衣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裴洞庭這個以天柱為靈感的雄渾劍客,面對百里情時卻宛如一個最是文質彬彬的書生,當下微微躬身,恭聲道:「洞庭受教了。」

他直起身,又道:「只是弟子心中尚有疑惑,修者靈而感之,已然是找到了自身道途,可以為人師表,故而達此境界者便可稱宗師。師父已是神通,更該信念純凈,不為世情所累,不想竟也有午夜夢回、不能自已之時?」

聽關門弟子問及修行之事,百里情本是肅容聽著,聽到最後,卻是展顏一笑,眼角的皺紋更見深刻,笑容卻顯得極有韻味,令人見之立生親切之感。

「小子無禮!師父何時不能自已了?」

他笑罵了一句,終究還是回答道:「青鏡幾多摩挲,不忍見白首蹉跎。勞碌終日、辛勤十載,徒落得半紙虛名、一場迷夢,這正是凡俗人的執著與悲哀。我輩修者,亦有著所行非道、誤入歧途的大恐懼,偶爾夢中驚醒,見那不辨東西的天邊只有一抹紅霞,你怎知那究竟是入魔後的長夜將至,還是得道前的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