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甘露元年,暮雨落花(1 / 2)

屠狗 屠龍氏 2909 字 2021-02-23

大周煌煌五十四州,中州居其中焉,人謂之「天下之脊」。

究其形勢,北倚伏龍、南望雁丘、西接漳水、東攬玉陵,又有東平、西安、南寧、北定四府為屏藩,州內土地豐饒,人民眾多,大城布列,冠絕中原,實乃金城天府、萬年不拔之基。

其中尤以龍庭郡為最,歷代天子皆於此擇地築城以居之,帝氣所集、廣大華美,故名之曰「京」。

大周京師,繼承上古帝京之根基,幾經重修擴建,至先皇時,挾西征大勝之威,方才遷移門閥、厘定規矩,一舉奠定今日之規模,其後經由先皇與今上兩代天子苦心經營,終有如今琳琅百萬戶之勝景。

紅日西斜,正是天色漸暗、華燈將上未上之時。

劉屠狗悠閑地走在京師西市的長街上,饒有興味地瞧著長街兩側的各色攤鋪,一處處勾欄酒肆、商行貨棧地細細看過去,聽著沿街商販的吆喝叫賣、市井間的雞鳴犬吠,竟是絲毫不覺厭煩,反倒有些樂此不疲。

劉去病和小葯童棄疾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昔日小乞兒如今已初露英武沉毅之姿,背上那柄東海沉鐵打造的長刀放到別處或許識貨的不多,但在這天下商賈扎堆的西市,已足夠確保無人敢小覷這看似粗鄙軍漢、鄉下土包子的主仆三人。

棄疾這個靈氣非常而又表情淡漠的道裝童子同樣引人注目,尤其他腰間赫然掛了一枚光滑圓潤的頭骨,以細麻繩從眼眶處的空洞穿過,斜斜地倒掛著,隨著雙腿邁動而晃來晃去。

劉去病斜瞥了一眼那不知惹來多少驚呼和側目的頭骨,邊走邊小聲道:「我說,你真的每日觀想這勞什子,要把它鍛養成二爺屠滅刀一般的本命神兵?」

因劉去病是跟著二爺的老人兒,平素也沒楊雄戟那般愛作弄人,小葯童對他態度尚可,不會刻意冷臉相對,但也絕對談不上如何親近。

小葯童聞言也不回答,只是信手托起頭骨,一絲細不可查的黑氣從指尖飄出,自頭骨鼻孔處的空洞鑽入,頭骨似乎隨之起了某種深邃的變化,細細看去卻又好像與先前一般無二。

劉去病碰了個軟釘子,倒也不惱,搖頭道:「我雖沒見過那個羊泉子,但我敢肯定,他若是知道自家養了二百年羊才攢下的寶貝盡都喂了它,只怕要活活氣死。只是你煉這勞什子能有啥用?拿來砸人都嫌累贅。依我看倒是跟任西疇的人皮鼓挺般配,索性送了他當鼓槌如何?」

小葯童五指倏然合攏,將頭骨緊緊攥住,冷漠而又一本正經地道:「師父說,這頭骨是一位練了一輩子『溫吞水』的練氣境老道士的,持之行氣,不論是道門養生功法還是師父自創的『蛇吞象』,都有輔助增益之效。本來若不是師父粉身碎骨了,原本他死之後,自己的頭骨也是要留給我的……」

劉去病聽罷,張了張嘴,良久才道:「原來除了築京觀,這人的腦袋還有這樣的用處……我跟你說,有機會咱們去趟西北,公西少主那里什么樣的頭骨沒有?當初屠城屠寨,和尚道士不知殺了多少!」

小葯童平靜無波的眸子中罕見地多了些光彩:「真的?」

「那是!憑二爺和我的面子,你可著勁兒挑便是!到時候給你做條頭骨念珠掛脖子上如何?」

兩個孩子竊竊私語著,絲毫不覺有什么不妥,任誰也想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竟是如此駭人聽聞。

劉屠狗笑了笑,插嘴道:「羊泉子當做寶的東西未必就如何好了,阿嵬不也說,幸虧機緣巧合得高人相助,否則早晚被陰山地脈龍氣害死,棄疾你若不想變成羊泉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趁早都喂了頭骨才好。嘿,羊泉子拿你當羊來放養,卻不知你天賦何其之高,竟能反客為主、駕馭他的黑氣。」

說這話時,三人恰好走到一處大酒樓前。

這酒樓規模甚大,卻不似這長街上的同行一般極近雕廊畫棟、華麗富貴之能事,亦沒有美貌女子倚著窗子以紅袖相招的旖旎風情,甚至連門前廊柱都沒有上漆,一切皆是木材原色,朴拙得很。

饒是如此,這酒樓前卻是車馬盈門,許多衣著光鮮的護衛、豪奴安靜候著,神情倨傲中又帶著某種恭敬,又有許多童仆、婢女簇擁著各自主人進進出出,路上行人則都是匆匆而過,鮮有駐足停留或如三人一般慢慢挪步的。

劉屠狗瞄了一眼這酒樓,話鋒一轉道:「這西市逛了一整天竟是沒逛完,規模可是比蘭陵的大的多了。」

「蘭陵?」

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立刻豎起了耳朵,關於二爺的出身,黑鴉衛里可是眾說紛紜呢,楊雄戟私下里還曾偷偷問過跟隨二爺最早的劉去病,卻仍舊沒得到一個確實的答案。

劉屠狗一時說漏了嘴,當下咧嘴一笑,狀似隨意道:「就是蘭陵王的封地雲州蘭陵郡啊,他就藩蘭陵時,我恰好就在郡城中的西市閑逛,還曾和燕鐵衣老將軍有過一面之緣。」

劉去病聞言哦了一聲,微微遲疑後道:「二爺,提起蘭陵王,這京師里可謂權貴遍地,俗話說人配衣裳馬配鞍,既已進了京,您總該換套鮮亮些的行頭才是。」

劉屠狗聞言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仍舊是一身黑色粗麻勁裝、一雙黑面千層底布鞋,雖早已不是當初在老王掌櫃店里換上的那套,但樣式卻一般無二,此外除了背上的屠滅刀,便再無多余之物,雖無華麗富貴之氣,卻是一塵不染,有種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清新味道。

憶及摳門兒的老王掌櫃,劉屠狗便不由自主想起那句「嘗盡此生天下美酒三百斤」的豪言,想起二十年西鳳老酒的淳厚甘冽,以及那壇必須等他劉屠狗帶著媳婦去才能喝到的六十年女兒紅。

不知怎的,忽然又想吃老王店里的冬筍與蒸魚了……

對了,還有那枚被老王頭視為心頭肉的紫砂壺,據說是出自曼聲大師之手,當時聽來還不覺什么,現在想來就有些猜測,這位制壺大師,莫非就是壺仙蘇曼生?

劉屠狗搖頭笑笑:「大好男兒立此世間,可不是為了那些只看衣裳貴賤的睜眼瞎而活,二爺我縱使一身布衣,先見真定王、又見蘭陵王,亦何曾稍稍屈膝!」

他反手一拍屠滅刀的刀柄:「任憑是誰惹到咱爺們兒頭上來,再如何的奢遮富貴,見此也須盡低頭!」

話音才落,便聽道旁那座大酒樓中傳出一聲朗笑:「可是猛虎卧雞群的劉兄?小王方才落座不久,不想竟就得遇英雄,豈非有緣?還請登樓一敘!」

不是別人,正是蘭陵王姬天行。

姬天行忽然發聲邀人,樓外三人還未如何,樓中桌椅挪動聲、杯盤碰撞聲、跪拜稱頌聲已是響成一片。

背後隨口議論了幾句,卻被正主聽了個正著,饒是二爺臉皮厚實,也不免有些尷尬,當下嘿嘿一笑,轉身邁步走向酒樓。

進門前抬頭一瞥,看見了同樣無漆無描金的匾額上刻了三字——匹夫樓。

在樓中食客的注目之下,侍者將劉屠狗引上三樓正廳,兩個孩子則另有人安排。

三樓廳中並無雅間,只以同樣毫無紋飾、寫了些文字詩句的薄紗屏風相互隔開,透過屏風可以看到座中人的模糊身影,若是左近他席的客人談笑的聲音大一些,無疑也會受到影響,這可不像是一個宗室王爺願意待的地方。

居中靠窗一桌,隔著屏風,座中人的目光紛紛朝登上三樓的劉屠狗看來。

遠遠便聽姬天行介紹道:「晏大學士、孟樓主,諸位,小王今日要引薦一位少年英雄,便是那氣吞長河、一戰而天下知名的黑鴉校尉劉屠狗。」

劉屠狗卻沒有急著上前相見,而是停在屏風前細細觀看其上文字。

「說起薊州形勢,西攬幽、朔虎狼之地,東接青、龍膏腴之土,南倚恆山,北壓狄原,金城初虎踞,巍巍然天下雄關……」

這座屏風上的文字如龍蛇游走、極近狂態,竟隱隱生出凜凜威嚴與豪邁之氣,此等異象,劉屠狗還是頭回遇到。

因是草書,他並非每個字都認得,題目倒是瞧得清楚——《金城賦》。

瞧著瞧著,劉屠狗已是烽煙滿眼,正是在這薊州金城關之下,黑鴉衛浴血搏殺,他力壓金狼軍大統領蕭馱寺,一刀斬落賀蘭楚雄的中軍金狼大旗。

這么一耽擱,屏風之後便有人不悅,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道:「哼,恃才傲物,不過一匹夫爾,倒是與此樓之名相稱。」

劉屠狗不以為意,笑著隨口應道:「匹夫便匹夫,我讀書少,但好歹也是看過幾版《聖章》的,卻竟沒讀過《金城賦》如此雄文,可不就是個粗鄙匹夫么?」

「哦?」

那略顯蒼老的聲音忽地哈哈大笑:「來啊,撤去屏風,以觀賢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