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三章白水豈能度(1 / 2)

英雄志 孫曉 9899 字 2021-02-24

船行月余,這一日已到江南。盧雲替船老大搬完最後一趟貨,領了二錢銀子工資,便即辭別。

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盧雲恨他勢利刻薄,自是不願為伍,雖說江南人生地不熟,但憑著年輕體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來。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門並未發文緝捕他,只要再等上兩年,或能再赴會考。

上了岸後,盧雲向路人打聽,知道此處已在揚州不遠處,他想揚州富庶,應能在那過活,問明方向,又走了兩日,終於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揚州。

揚州自古繁盛,盧雲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說的便是此處了。

古來有言,若腰纏十萬貫,入得揚州,方知何處天堂。果見青沽酒旗,隨風招展,沿江兩岸盡是酒樓妓院,畫舫往來,襯得水上也擠了。盧雲落榜逃亡此地,身無長物,窮困潦倒,貧賤感受倍切。耳邊青樓女子嬌笑,酒客轟飲之聲,雖只午後,仍不絕傳來,夜里恐更煩囂。

盧雲站在岸邊,望著河上來往的畫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纖夫的勞苦,只覺世間黑暗,貧富懸殊已極,忍不住心中難過,尋思道:「一般是人,為何貴賤分別如此懸殊老天爺啊老天爺,莫非你的公道正義,便是如此涼薄而已么」滿心悲涼,竟是無語問蒼天。

正想間,經過一處衙門,盧雲只見布告上貼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懸賞緝捕各路逃犯。盧雲擔憂官府通緝自己,便仔細探看尋找,只見小小的角落中貼著一紙公文:「山東濰縣人盧雲,殺害獄卒,伙同太湖群盜等人逃獄,若得查報,賞紋銀二十兩。」

他雖已料到被緝,但終要親眼見到公文明言,否則絕不死心。只是自己僅值二十兩紋銀,那也真是賤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陣,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趕考,弄了個名落孫山,唉,文榜無名,卻上了通緝榜,也算是中舉了。」

只見那公文小小一紙,上頭並無畫像,盧雲想道:「這縣官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除非我前去應考,自投羅網,看來也不會有人過來捉我。」反正自己無足輕重,日後便用真名,也不會有人留意。

盧雲生平最重名聲,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換姓,心下頗感安慰,當下便在揚州城內四處亂逛,夜宿破廟舊屋。日游名勝古跡。

只是身上盤纏有限,料得半月後銀錢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時時留神,四處覓訪差事。

過了數日,盧雲行經一處大戶人家,卻見門上貼了紅紙,言道要找家丁仆僮。盧雲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這戶人家度日,想來倒也不壞。」

正要敲門,轉念想到潑皮牛二那干人的惡形惡狀,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長工,定有無數閑氣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盧雲縱然窮困潦倒,也不該再身居仆役,受人輕賤。」便絕了此念。

但往後數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見盤纏用盡,只好回到那處大宅,可門上紅紙早已撕去。

盧雲站在門外,苦笑道:「苦矣,我現在就算要自甘下賤,也沒人理睬了。盧雲啊盧雲,你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還要這身傲骨作什么這不是自斷生路嗎」

他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一個少女跳跳躍躍而來,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圓臉大眼,甚是可愛。她見盧雲背影寒傖,便叫道:「喂!今天沒有吃食的,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來。老爺夫人會賞你一些銅板。」那少女語音嬌柔,卻把盧雲當成了乞丐。

盧雲轉過頭來,苦笑道:「姑娘,我是來覓份差事的,不是來要飯的。」

那丫鬟見盧雲衣著雖然破爛,但長身玉立,劍眉星目,舉止間更是器宇軒昂,忽地臉上一紅,心下有了幾分好感。

盧雲咳了一聲,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報一聲,若是貴府還需得人手,我便在此等著了。」

那丫嬛聽得盧雲的北方口音,皺眉道:「你是外地來的,唉呀!我們管家最恨外地人,不過我還是替你打聽打聽好了。」

盧雲忙道:「多謝姑娘。」

那丫鬟臉上飛紅,開了門,一溜煙的進去了。

盧雲站在門外,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那丫嬛出來,盧雲心道:「看來此處沒得差事可干了,我還是另謀生路吧。」

正要離去,忽見一名男子走出來,叫道:「喂!我們管家叫你進去。」口氣甚是不耐。

盧雲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來,隨那家丁走進,只見雖是後院,但花草扶疏,頗為雅致。他往院內行去,先走過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處。

這宅院甚是廣闊,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見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頦下留著短須,外貌甚是精明,顯然就是管家了。

盧雲一拱手,道:「在下盧雲,見過管家先生。」說著微微一笑,只將雙手攏在袖中,便如文士一般舉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盧雲,見他樣貌非俗,雙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來,登時又擺出管家的派頭,便斜著眼尖聲道:「你可是來上工的啊」

盧雲大喜,點頭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你會什么」

盧雲一愣,他長到二十七八歲,倒也很少想過自己會些什么,他思索良久,方才說道:「在下所學駁雜,琴棋書畫諸道,除琴藝一道未曾習得外,其余諸項頗有心得。此外禮樂射御書術,亦有沾聞。治國一道,尤為所長。」

他見管家面色鐵青,便頓了頓,道:「在下所學如此,可還中式么」

那管家驚得呆了,罵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帶這小子進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柴,一個月給他八錢銀子。」跟著走進屋里,不再出來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見盧雲給管家斥罵,便嘻嘻哈哈地道:「喂!這位狀元公子,快去砍柴挑水吧!」說著帶盧雲走到一處柴房,里頭堆滿柴火雜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會開始干活。」說著便大致說明每日需做之事,大抵是何處需挑水入缸,何處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盧雲問道:「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厭惡外地人,不想和盧雲多說,隨手一指,說道:「你就睡這啦!」

盧雲一怔,那阿福卻不多加理會,已自行掉頭走了。

盧雲苦笑一陣,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盧雲啊盧雲,人家文職武做,你便來個武職文做,把柴房當書房,那也不壞啊。」

正自清理睡覺地方,門口又來了一個老者,叫道:「阿雲,管家要我帶你四處看看,免得你迷路。」

盧雲聽他喚自己做「阿雲」,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長工,不能沒渾名使喚。

他嘆息一聲,便隨著那老者在大宅走動見識,方便日後干活。

當時士大夫多喜園藝,盧雲見大宅園中布置的頗為精致,假山瀑布隨處可見,他幼時曾在故鄉一處寺廟待過,廟中師父頗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幾處擺設後,點頭贊道:「閑淡中求致遠,一山一水中仍見風骨凜然,你家主人挺有學問。」

那老者轉過頭來,奇道:「什么你家主人你該說我家主人才是啊!」

盧雲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語。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說出來可別嚇壞了你,乃是當今工部侍郎顧嗣源顧大人,我們顧老爺是點過狀元的,你可知道」

盧雲屈指一算,說道:「嗯,顧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舉的吧!」

那老者驚道:「你怎么知道」

盧雲道:「江南一帶,地靈人傑,百年來出過八個狀元,顧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下誰不知曉」盧雲是讀書人,自對這種官場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見他見多識廣,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語上便客氣許多。

盧雲與那老者看過大宅院後,已然華燈初上,他腹中咕咕直響,已是餓極。

那老者笑道:「啊!你餓了,咱們吃飯去!」

說到吃飯,盧雲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飯吃,對他來說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飽自己可不簡單。

那老者帶他到下人的食堂,盧雲見飯菜中有魚有肉,吃的極好,連吃了五大碗飯。眾人都笑道:「這小子還沒上工,倒是先吃了個夠本!」

食堂上有人問起姓名來歷,盧雲淡淡地道:「小弟姓盧名雲,北方人,以前是個店小二。想揚州富庶,便來求口飯吃。」

一來盧雲自幼熟讀詩書,不願改名換姓,二來他想衙門不會把他這個小人物放在眼里,眾人也不會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眾人笑道:「原來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後咱們這食堂打飯端碗的活兒,可全靠你啦!」

盧雲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卻也不以眾人的玩笑為意。

冬去春來,盧雲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壯。他身形本高,這時也變得魁梧起來,他每月都將工錢存起,只等盤纏足夠之時,便要設法回到山東,再行打算。

這日他正在挑水,忽見管家急忙奔來,叫道:「喂!你過來!」

盧雲放下水桶,抹了汗,問道:「可有什么事」

管家招手道:「別問這么多,只管來!」

盧雲見他神情頗為急迫,料來定是有事,當下跟著便走。

只見管家一路行走,卻是帶著他往主宅走去,盧雲做的是賤役,從未進過主宅,只見里頭金碧輝煌,家具擺設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為何帶他進來。

過不多時,兩人已到一處書房,只見里頭藏書無數,牆上掛著書畫,一望之下,便知道此間主人極為講究。那管家說道:「好啦!以後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來這看管打掃,知道了么」

盧雲又驚又喜,連忙詢問詳情,才知原先看管書房的老先生辭工返鄉,其他家丁沒念過書,不懂得如何打理書房,定得找個讀過書的人來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盧雲,這才派給他這個閑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錢照舊,還是住那柴房。過得幾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們給你挪挪。」

盧雲喜道:「不打緊,只要能來這里念書,你讓我睡豬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罵道:「書呆!」跟著吩咐道:「老爺這幾日不在家里,你好生看守這里,沒事多掃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離去後,只剩盧雲一人在書房之中,他見書房極大,里頭所藏經書成千上萬,一張大幾對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綠,鳥語輕唱,心中歡喜得直要炸開,一時翻翻四書,一時摸摸五經,好似回到故鄉,見到親人一般。

那顧家老爺名喚顧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卻因母喪在家丁憂三年,今年已第二年,算來到得後年春,便可返京復職了。顧老爺這幾日上黃山賞景,不在揚州,盧雲每日到書房來,除打掃清理外,便是無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讀不倦,這下有群書博覽,自是大樂。他連著幾日都誦讀儒家典籍,頗復往日風采。

一日盧雲走到放置道藏諸書的書架,隨手挑了幾本出來翻閱。他過去曾研究易理,頗具心得,但這幾本書多是道家養生之術,盧雲秉持儒心儒學,從不信這些長生不老的玄學。正要放回,轉念一想:「諸子百家,各有所長,我以後也許不能再求功名,又何必獨獨拘泥於孔孟之道」當下便翻開道術之書,細細研讀起來。

過了幾日,盧雲已讀了十余本養生修道的書,其中頗多醫理,亦有穴道圖像,雖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興趣。

這日盧雲又翻到了一本書,名曰「練氣論氣」,翻閱內容,與前書所見大不相同。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數句,念道:「貧道素知顧侍郎頗好道學,於養生諸道,極有專精。貧道於武學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養延年的妙方,特贈與方家,以求印證。武當掌門元清。」

盧雲知道武當山的名頭,昔年張三豐真人曾久居山中,傳聞活到了兩百余歲,之後羽化成仙。盧雲想道:「既然這書有些來歷,又可保養身子,我何不也練上一練,以後若能少了些傷風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經書讀了起來。他看了一陣,只覺其中文字頗為有趣,一時竟爾興致盎然,當下便依法打坐。

盧雲緩緩呼吸,照著書上所載的三長一短吐納法,將舌頭抵住上顎齒間,跟著依照書中心法,將氣息存想後腦「玉枕穴」上,之後一路存想「天突」、「中極」、「肩井」等處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頭暈腦脹,耳鳴眼花,卻仍不見絲毫進展,盧雲心道:「看來我練功法門不對,這幾日不妨再多練習看看。」

反正閑來無事,盧雲這幾日就死抓著那本「練氣論氣」,只是練來練去,身上始終沒什么異狀,倒是屁股經常坐得疼痛不堪,這一日拉屎時見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瘡來,盧雲心道:「看來這些道家玄學全是騙人的東西,我大可不必浪費光陰。」

自此之後,便又開始研讀史書,把武當掌門送來的經書扔在一旁。

這日天氣炎熱,盧雲讀了一會兒史記,實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個瞌睡,跟著閉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習練呼吸之道,日常之時,也常不知不覺地吐納,此時半夢半醒之間,竟也吐納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盧雲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熱氣一動,一股熱流沿著背後盤旋而上,跟著緩緩流入泥丸,又順著「玉枕」而下,一路經「天突」、「中極」、「肩井」、「檀中」等穴道,最後返回丹田。盧雲此時正自熟睡,只覺那熱流綿綿不絕,流過之處,全身說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間,身心爽泰,好似飄在雲端,忽地有人大叫一聲,喝道:「你在干什么!」

盧雲大吃一驚,醒了過來,卻見阿福冷冷地看著他,道:「你上工時偷偷睡覺,可別給管家看到了。」

盧雲心下一慌,正要坐起,驀地全身發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驚,忙將他扶起,問道:「怎么了腿睡麻了么」

盧雲想要回話,卻連聲音也擠不出來,嘴角抽動,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驚又怕,忙將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會兒,我先走了。」他怕惹禍上身,便匆匆離去,把盧雲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個時辰,盧雲竟都不能動彈,好似生了場大病似的。盧雲哪里知道,像阿福這樣忽然驚嚇,最是練功者的大忌,舉凡武學之士,練功時必得安靜無擾,若不是盧雲功力淺薄至極,照這樣給人驚擾,輕則癱瘓,重則七孔流血而死,下場必定奇慘。

不過這次大難不死,卻給盧雲發覺出一條練功法門,只要意念若有似無,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氣流,他察看諸書,得知這暖流有個名堂,稱為「內息」,練武之人,便稱之為「內力」。

得此意外之喜,盧雲甚是開心,更是勤練不綴,每回都讓熱熱的內息在體內運轉流動,良久方息。他雖然不知這內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後自覺神清氣爽,做起事來氣力也大了些,料來定是這內息之功。

這日他正自修煉內功,自言自語道:「若要把真氣引入丹田,卻從何處經脈為之,方是恰當我若要打通奇經八脈,該要如何吞吐內息」他習練內力已有數日,便開始思索如何自由運使,察看諸書,卻無一記載,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間,忽聽門外一人罵道:「吞你個大頭鬼!小子,老爺回來了,你還快不出來迎接!」正是管家到了。盧雲嚇了一跳,連忙整了衣冠,跟著走了出去。

只見一人白面黑須,神態閑適,正往書房緩步行來,看來便是老爺了。

管家躬身道:「見過老爺。」

果然那人便是顧嗣源,他看了盧雲一眼,似乎微微一奇,問道:「這孩子是誰」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鄉,他是來替祁先生位子的。」

顧嗣源點點頭,逕自走進書房。

管家忙推了盧雲一把,急道:「還不進去」

盧雲依言走進,掩上了門,侍立一旁。

顧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內一陣,忽道:「怎么有人動了我的書么」只見幾上擺了幾本書,都是盧雲在讀的。

盧雲暗道:「糟了!老爺回來得急,我忘了把書收回去。」

顧嗣源拿起幾上的幾本書,見都是道家的經典,「噫」的一聲,說道:「你對道家典藏有研究」

盧雲道:「小人只是隨手翻閱。」

顧嗣源點了點頭,說道:「年青人多讀些經史子論,不要盡碰些沖虛之學。」

盧雲冷汗直流,忙應道:「是。小人知道了。」

顧嗣源又問了盧雲的姓名來歷,盧雲便簡略的說了。顧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來,道:「研墨。」

盧雲自己寫了一手好字,磨墨於他,那真如吃飯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錠松煙寶墨,只見上頭雕龍盤根,手藝非凡,磨了數下,只覺那墨氣直如松香,氣若芝蘭,端是極品。盧雲以前家中窮苦,多在沙地上習字,便有錢買墨,也是那種十文錢一錠的西貝貨,湊和應付著用,什么時候見過這等極品松墨一時眯起眼來,聞著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顧嗣源見他神態怪異,咳了一聲,道:「你在做什么」

盧雲趕緊定了定神,陪笑道:「沒事,沒事。」

顧嗣源搖了搖頭,從筆架上取下一枝毛筆,正是只「貢品紫毛狼毫」,盧雲看得口水直流,心中百般艷羨,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來揮文舞墨一番。

顧嗣源問道:「紙呢」

盧雲忙走向書櫃,取出「宣和桑紙」,鋪在桌上。

顧嗣源皺眉道:「我要寫的是奏章,你怎么拿了桑紙出來」說著把筆放落,親自走到書櫃,拿了一扎紙出來,上書「貢品宣紙」四字,說道:「我若寫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紙,你可記下了」

盧雲連聲道:「是、是!」

只見顧嗣源下筆如飛,頓書百余言,盧雲見他文筆飄逸,書法靈秀,確是欽點狀元、兩朝重臣的的風采,不由得面露激賞之色。顧嗣源抬頭一看,只見盧雲看著自己的文章,連連點頭,頗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這書僮也能懂我的文章么」但就這么一想,又專心凝志的寫著奏折。

待顧嗣源寫完,已是酉時。足足寫了兩個多時辰。顧嗣源吩咐道:「你留在這兒,等墨汁陰干之後,再小心卷起收好。」

盧雲應道:「小人理會得,請大人放心。」

如此過了十余日,顧嗣源每隔一天,必到書房活動,一待便是兩個時辰。盧雲的柴房距書房頗遠,他有時便睡在書房中。顧嗣源甚少與他交談,把他當作一般書僮,盧雲自幼受人輕賤慣了,也不以為意。

每日除陪伴顧嗣源讀書外,閑來無事時,便是修煉內力。他將吐納次數增減,每次時間及吸吐之量,都作改變。只是練來練去,仍無進展,那內息雖能涌出,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後盤旋而下,全然不能隨心所欲,但盧雲並不心焦氣餒,他將所試之法,一一登錄紙上,隔日再行修煉,總要摸索出一條運氣法門為止。

又過幾日,這日顧嗣源正在房中讀書自娛,突然有人來訪,卻是名中年文士。盧雲見他形容瀟灑,身材略顯消瘦,一望即知頗有才情。

顧嗣源正在吟詩,見那人站在門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么有空來也不叫下人通報一聲」

那姓裴之人,單名一個鄴字,號修民居士,世居揚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職,現被罷官,自在家中開館授徒。他與顧嗣源交情深厚,兩人一個丁憂在鄉,一個革職罷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顧嗣源念及兩家交情,頗有意把獨生愛女許配給裴鄴的兒子,只是兩家長輩雖想早早撮合,但兩個小冤家互相看不對頭,一直毫無進展,只看得眾人好不急切。尤其顧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鄴的表妹,自想大力說服這門親事,可當此男女情愛之事,最是急不得,饒她精明干練,卻也毫無辦法。

只見裴顧二人相談甚歡,兩人用過茶後,顧嗣源問道:「目前朝廷景況如何我日前上黃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鄴道:「還不是老樣子聽說江充開始整肅大理寺的人,好幾個老家伙都辭了,只氣得徐鐵頭七竅生煙。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饒人,順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孫安插進去。」

顧嗣源搖頭道:「不走不辭,還能怎么硬給人整垮斗倒,豈不更慘」

兩人相顧嘆息,一時靜默無語。

忽聽裴鄴道:「嘿!別盡說這等事,今日我來,是來考你一考!」

顧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們兩人這一輩子考的還不夠么」

裴鄴笑道:「人人都說顧侍郎文才敏捷,當朝無雙,我只是試試此言是真是假」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原來裴鄴與顧嗣源並稱「裴顧」,詩詞精絕,盛名遍傳江南。他這般說,顯然只是開個小玩笑,別無惡意。

顧嗣源見好友眉宇間有些憂色,便問道:「到底有什么大事,不妨說來聽聽吧!」

裴鄴嘆道:「顧老,我這次是真的給人難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館可要關門大吉啦!」

顧嗣源驚道:「怎么!可是東廠那些人來為難你么」

裴鄴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隱居後,從來不問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書寫字,好不自在,東廠的人何必找我麻煩」

顧嗣源奇道:「不是東廠,那又是什么人了誰有這么大的膽子過來惹你」

裴鄴笑了笑,道:「這整我的人不是什么達官貴人,不過是個老乞丐而已。」

顧嗣源驚道:「乞丐」

裴鄴點了點頭,道:「幾天前突然來了個老乞丐,進來大吵大鬧,說要踢我的館子,我幾個門人勸他,都說我們不是武館,何來踢館過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咱們接招不可,神態甚是跋扈。」

顧嗣源道:「嗯,想來這老丐定是有備而來吧!」

裴鄴苦笑道:「不錯。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說他有副對聯,是吃飯拉屎時想出來的,要在我們這瞧瞧,有沒有人能對的出下聯。如果無人對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館欺世盜名的事跡宣傳出去。我那時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輩子不知對過多少對聯,廟堂之上,隨口而答,一個鄉間老丐,我豈有懼怕之理」

顧嗣源素知裴鄴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獨步,豈有懼理後來如何」

裴鄴道:「那老丐當眾揮毫,把那上聯寫了下來,要我對上。嘿嘿,我一看之下……一看之下……」

顧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給解了」

裴鄴嘆了口氣,道:「你這不是損我么我要是解了這對聯,又何必過來找你那上聯真是絕妙至極,我一看之下,當場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聲,說諒我一時片刻也答不出,要給我七日時間回答,以免說他勝之不武。我與門下弟子細研兩日,都參透不出如何才能對的妥貼。又怕應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應了文理,聲韻不合,只好來求你了。」

顧嗣源驚道:「這么厲害!真是豈有此理!」

裴鄴苦笑道:「這老丐已整垮幾十間學堂了,連咱們何老翰林的講學堂,也無一人對得出來。」

顧嗣源大吃一驚:「連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寫來瞧瞧!」只見裴鄴就著紙上寫了幾字,顧嗣源一見,臉色立刻大變,道:「好!真是不簡單哪!」說著口中念念有詞,顯在苦思。

盧雲在一旁也想看那對聯,但給裴鄴的身子擋住了,盧雲只有空自想像,卻見不到上頭的文字。

裴鄴與顧嗣源兩人談了一個多時辰,始終對不出一個工整下聯。顧嗣源道:「也罷!連老翰林滿腹經綸都給難倒了,我們一時又怎對的出來先吃飯去,喝個兩杯,到了晚間再說吧!」

裴鄴苦笑一聲,心知顧嗣源恐也對不出這絕妙至極的上聯,只好道:「也好,吃飯去吧!」說著兩人便走出書房,只留下盧雲一人。

盧雲見他二人走遠,心道:「是什么樣的對聯,竟能難倒兩位進士出身的大人」便走近幾旁一看,霎時只見上聯道:「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

盧雲細細看去,驀地暗暗點頭,心道:「難怪無人對答的出,這上聯真是奇聯。」

這上聯的意思是說:「我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過日子呢」一股窮酸之意,赫然透出。盧雲飽讀詩書,一眼便看出這幅上聯的厲害之處,這上聯之難,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頭的文字工夫。

這上聯分為兩句,是為「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那「飲食欠泉」四字,看來不成文意,但仔細讀去,卻覺另有妙用。那「飲」字給拆了開來,變為「食」、「欠」二字;依序讀去,便成了「飲食欠」三字連環,除此之外,下頭接的那個「泉」字也有他用,分拆為「白」、「水」二字,便成了「飲食欠,泉白水」六字連環,連續讀去,便是這幅「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的奇妙上聯。

前頭六字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述說出主人翁的窮困潦倒,看來這老丐定是走投無路,心懷不忿,這才出了這怪聯為難江南才子。

盧雲微微一笑,想道:「這老丐學問淵博,可又憤世嫉俗,若有機會,該當拜見才是。」他低聲將上聯讀了幾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動,已有計較,哈哈大笑道:「難得倒翰林進士,可難不倒我盧雲!」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輕賤嘲笑,倒與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處,猛然狂性發作,心道:「我盧雲若不露個兩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當下提起筆來,便在那上聯之旁寫了他的下聯。

他將毛筆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間,忽想:「糟了,我這下狂態發作,胡亂寫了這些文字,可別讓老爺氣炸了。」

正要想辦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進,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過去啊!」

盧雲此時急得滿頭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跡,便道:「你先等會兒,我一會兒馬上過去。」

阿福哼了一聲,道:「他急得很,你再不過去,可別害我挨罵。」

盧雲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讓管家久候,當下長嘆一聲,只得跟阿福出了書房。

待見了管家,卻是為了些瑣碎事找他過來,盧雲正自心焦,只想趕回書房遮掩,管家嘮嘮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脫身,便急急走回書房。

盧雲心中擔憂,低頭走進書房,霎時便見顧嗣源與裴鄴兩人面色凝重,站在幾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