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爺爺生在天地間(1 / 2)

英雄志 孫曉 4210 字 2021-02-24

卻說秦仲海不願連累盧雲,獨自騎馬離去,他怕盧雲百般搜尋,又把自己找了出來,便躲在森林深處,待盧雲走遠後,方才駕馬離開。他心里只一個念頭,便算孤身死在客途,也不能牽連舊日好友,任憑盧雲嘶聲吶喊,他也默不作聲,不應不答。

北風緊、天候寒,雪勢越大,深夜之間,秦仲海孤身上路,他身上傷勢沉重,高燒持續不退,瘡口更已化膿腐爛,行了半里路,便感氣力不濟,幾次給大風一刮,險些給吹落馬下。他自知早晚會給顛落馬背,便解下腰帶,將自己牢牢系在馬上,只是手上這番用力,又讓他雙肩筋骨煎熬,直欲昏暈。

人生到了這個田地,已是走一步、算一步,能多活一時半刻,也算自己運氣,秦仲海不管自己朝何處行去,只知離開北京越遠,自己活命的機會便大一些。

渾渾噩噩間,經過一里又一里路,秦仲海早已昏迷,也不知身在何方。行到深夜,風勢轉緊,只把他給凍醒了,睜眼一看,只見四下漆黑,不見星辰,除了風雪呼嘯依舊,其他別無人影,秦仲海眯著雙眼,眼見那馬與自己相依為命,此刻卻在道旁睡覺,著實懶得厲害,他心下咒罵:「操你奶奶雄,老子都淪落到這個德行了,你這賊廝馬居然還敢打混,我操!」右腿輕踢馬腹,那馬登時嘶鳴一聲,又往前行。

秦仲海也不管它往何處去,只知情勢緊張,自己絕不能在北京一帶逗留,以免連累同儕,只是連夜奔波之下,腹中飢餓難忍,便伸手到馬腹旁的行囊中掏摸,登給他找出一只冷饅頭。秦仲海胡亂咬了幾口,但他手中無力,稍一顛抖,那饅頭便墜到地下,秦仲海身上重傷,無力撿拾,迷迷糊糊間,又已昏迷過去。

便這樣不死不活地行了幾日夜,秦仲海既不曾飲水吃食,也不曾下馬歇息,只如死屍般掛在馬上,當年西夏國戰士雖死馬上,猶不墜地,現下卻給秦仲海用來逃難,倒也算是管用。

一日黎明,秦仲海趴在馬背上,已是氣若游絲,迷糊間聽得人聲,好似到了一處市集,陡然問,一人伸手攔住馬兒,暴喝道:「老兄!你死了嗎」

秦仲海給那人用力搖了一陣,緩緩醒覺,他抬起頭來,呻吟道:「你…你……是誰」那人暍道:「我是誰我還要問你是誰哪!你這病癆子要上哪兒去啊」秦仲海勉強拾起頭來,茫然道:「我……我在什么地方」那人嘿了一聲,人喝道:「你在黃河邊上啦!」

秦仲海吃了一驚,道:「黃河」他極目看去,只見大水滔滔,濁濁東流,真已到了黃河之畔。

原來攔住秦仲海的男子是個船家,這日他見一匹孤馬獨行渡口,馬上卻沒乘客,心下頗覺奇異,靠近一瞧,赫見馬背上半死不活地掛著一人,忙伸手攔住,這才見到了秦仲海。

那人見秦仲海滿面風霜,雙肩隱隱出血,又斷了只左腿,心下對他頗為同情,便問道:「老兄你傷得不輕,可要下馬歇息」秦仲海全身高燒,思心欲吐,只想找個溫暖地方躺下,一聽此言,便輕輕點了點頭。那人更不打話,解開他身上綁縛,衣索一松開,秦仲海身子立時墜下,摔入那人懷里。

那人抱著秦仲海,見他傷勢如此沉重,心下只感駭異:「這人重傷殘廢,怎會在嚴冬中跋涉真是奇哉怪也。」渡口眾船家見秦仲海形容憔悴,又少了條左腿,自也為之側目。諸人低聲議論,都在猜測他的來歷。

那人抱著秦仲海,見他喘氣不止,好似隨時都要斷氣,急忙取來酒水,倒入嘴中。秦仲海體格粗壯,遠過常人,雖在傷病間,仍是能吃能喝,給喂了幾口烈酒,慢慢蘇醒過來。他掙扎起身,喘息道:「多……多謝了……」

那人皺眉道:「老兄傷得這般重,可要找個大夫過來看看」秦仲海知道自己是朝廷欽犯,決計不能露面,便只搖了搖頭。那人嘿了一聲,道:「老兄別逞強哪!別要一個不巧,真讓你死在這里,到時咱倆非親非故,可別指望我替你收屍啊!」

這話雖然難聽,卻也是實情無疑。秦仲海嘆了口氣,望向滾滾大河,心道:「我現下死不死、活不活,又是朝廷欽犯,卻該怎生是好京城是回不去了,舊日朋友也不該拖累,我……我以後要怎么辦」

他心下一酸,只感萬念俱灰,忽然之間,腦中一閃,想到了方子敬。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心中生出熊熊火焰:「師父!我怎么忘了師父咱師父是朝廷大反賊,江充那狗子根本不在他眼里,眼下我既成了小反逆,自該去投靠他了。」他這幾日昏昏沉沈,大半時間都在昏睡,腦筋始終不曾清楚,此時一見黃河,精神略復,便算定了日後行止。

秦仲海扶住那人肩頭,喘道:「你這船是上哪兒去的」那人道:「我現下是朝山東走,你要上船么」

秦仲海的師父號稱「九州劍王」,向來居無定所,這幾年更是雲游四海,行蹤甚是飄忽,只是秦仲海幼年隨師父練功時,曾在蘭州住過一陣,若是運氣不壞,或可遇見也不一定,他咳了一聲,道:「可有船往甘肅去」那人哈哈一笑,道:「算你好運道。今年暖和些,黃河之水尚未冰凍,搞不好還有船家走這條線。」

秦仲海從包袱中找出幾兩碎銀,塞在那人手上,道:「勞煩替我打聽一番,五十兩銀子走這一趟。」那人吃了一驚,道:「五十兩這么多」

秦仲海無力打話,已然坐倒在地,隨手揮了揮,催促他去辦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人到渡口喊了幾聲,過不半晌,便有船家過來商量,秦仲海沒氣力討價,只低聲吩咐:「艙行蘭州,每日給我料理三餐,五十兩銀子。」船家聞言大喜,忙道:「成!成!」尋常出船做活,便是載滿一船貨物,二十兩白銀便嫌多了,秦仲海如此大方,那船家自是大喜過望,當下將他搬入船艙,替他准備了軟鋪。

秦仲海高熱不退,已無暇顧及盧雲送他的那匹馬,便胡亂給了方才那位熱心人。那人只因一個好心,便無端撿了個大便宜,自是慌不迭地道謝,更一路把秦仲海送上船艙,這才揮手作別。秦仲海患難之際,能遇上這個熱心人,運氣倒也不算背到家了。

天候嚴寒,船行逆流向西,直往陝甘道進發,連著三日,秦仲海靠著船家打理伙食,沿岸采買葯品,終於把那發燒高熱挺了過去,算是熬過了最最要命的一關。他從鬼門關旁撿回性命,但病痛煎熬之余,身子已然瘦了一大圈,臉上也生滿胡須,直似變了個人。

秦仲海自知琵琶骨已穿,武功不剩半點,但他生性極是好強,當此逆境,卻不低頭認命,逢得空閑之時,必在艙中習練內功,只是練來練去,身上還是發不出半點勁力,每回內力行到肩井,身體便是痛楚萬狀,別說提刀動武了,便在平日,也僅能挨著艙板勉強行走,吃飯時更是雙手顫抖,有如中風病人一般。那船家原本甚是殷勤,待見他身有殘疾,慢慢冷漠起來,平素叫喚時,百呼方有一諾,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生氣,但此時手腳無力,不比以往粗勇,也只有任人擺布了。

船行數日,已近歲末年關,河面來往船只更少,這夜到了一處小鎮,船行靠岸,秦仲海命船家買些酒菜回艙,拿了十兩銀子出去,卻只剩三文錢交回,余下的自給人污了。秦仲海也懶得多問,自在艙外痛飲,酒入愁腸,分外醉人,不過喝了半壺酒,便有醺醺之意。

喝到半夜,雪勢加大,河面冰塊不住撞擊船身,咚咚作響,秦仲海望著大河冰雪:心中愁悶無限,想到去歲今日,自己還是護駕和親的大軍主將,對照此時的孤單寂寥,忍不住嘆了口氣。

秦仲海這人一向樂天達觀,性勇好斗,生平從不知個「怕」字,戰場上身先士卒,酒樓里爛醉如泥,從未有過煩憂。但這幾個月來,先是發覺自己與朝廷反逆間的淵源,後又卷入劉敬叛國的密謀之中,終至今日武功全廢,孤身一人漂盪江湖。念及柳昂天年事已高,此番離京,自己連聲道別也不及說,實不知此生能否再見,霎時眼眶一紅,再也按耐不住,怔怔地落下淚來。

秦仲海舉起酒瓶,胡亂喝了幾口,他手中顫抖無力,每喝一口,瓶口便濺出大半。他看著滾滾黃河,心中感慨:「老子不知犯了什么太歲星,一個月不到,便活生牛地毀成這鬼樣子,唉……」

想到氣憤處,忍不住大吼道:「老子操你奶奶雄!」舉起酒瓶,朝船下一丟,但手上無力,那酒瓶不能及遠,只沿舷摔下河去。秦仲海見自己如此不濟,心中又氣又恨,只回艙悶悶睡了。

河水輕拍船身,秦仲海裹緊棉被,睜眼望著艙板,在那兒怔怔發呆。不多時,聽得船家解開繩索,船身緩緩離岸,往河心駛去。看這船家平日懶散,今夜卻忽爾勤奮,想來適值年關歲末,這船家定然心懸故里,自想早些趕完這樁生意,也好返鄉過年。

想起歲末將至,心里又是一酸。每逢年節之時,他都是在外地渡過,有時在軍營,有時在路上,從不知與親人團聚的滋味。他搖了搖頭,想道:「早知如此,當年便該找個好女孩兒娶了,省得這般形單影孤的。」但現下自己斷腿殘肢,重傷頹靡,哪里還會有女人想嫁他看來注定是光棍一個了。

想著想,匆地艙身震盪,似被什么物事撞擊,此時天候嚴寒,河面上滿是冰塊漂浮,想來是河冰碰船,這才發出大響,倒也不需大驚小怪。正欲閉眼再睡,猛覺船身一晃,似有人躍上船來。

秦仲海大吃一驚,此刻忽有外人上船,定然有詐。他武功雖失,見識卻還在,立時坐起身來,想道:「不妙,可別坐上黑船了!」此時夜黑風高,又在嚴冬之際,夜半有人上船,來者絕非善類,可別是船家勾結盜匪,那可大事不妙了。秦仲海想起那船家平日的嘴臉,心中越是擔憂。

甲板輕響,秦仲海側耳傾聽,察覺腳步聲眾多,來人竟達七八人之多。他自知命在旦夕,當下慌忙爬起,手持鋼刀,躲在艙中雜物之後。

只聽一人道:「李老五,你說這羊挺肥,真的假的」那船家笑道:「廢話。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銀子,你說肥不肥」

秦仲海恍然大悟,想道:「他媽的,老子出手這般闊綽,無怪會引來殺機。」所謂財不露白,秦仲海身上帶著盧雲給的數百兩銀票,算得身懷巨款,再兼身體虛弱,重病不起,給人瞧在眼里,如何不想鋌而走險秦仲海暗暗懊悔,痛罵自己粗心大意,怪只怪他往昔武功太強,只有他來招惹旁人,哪有人敢太歲爺頭上動上也是這樣,終在人生最最病弱之時,著上了賊人的道兒。

當此危機,秦仲海心念急轉,只想找條脫身之計,思道:「錢財乃是身外之物,這幫小賊只是要錢,與我無冤無仇,一會兒把身上銀兩全數交出就是,說不定能留下一條性命。」他顫巍巍地解下上衣,僅穿了條褲子,示意身無長物,跟著取出銀兩物事,一並放在甲板上。

他低頭看了鋼刀一眼,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此時自己武功全失,說來兵器已無用處,只是練武多年,有刀防身:心里便踏實許多,當下將鋼刀藏入雜物堆中,以防萬一。

腳步聲響,那船家當先走進,猛見秦仲海已然端坐,不由得吃了一驚,道:「你醒啦」

秦仲海宮居四品帶刀,生平不知見過多少大陣仗,戰場上力敵萬軍,斬殺敵酋,可稱當朝罕有的虎將,但此刻亮落平陽,除了乖乖低頭,焉行其他法子活命秦仲海哼了一聲,心道:「死雜碎,你爺爺若是武功還在,便夢游也殺光你們這群小賊。」但此時命懸人手,這話如何出得了口,便點了點頭。

那船家瞧了他一眼,道:「你脫光衣服做什么」秦仲海把銀兩往前一推,道:「我身上

所有物事都在這里。等會兒幾位大哥若要取財,盡管自便。」

那船家暗暗稱異,心道:「來了個懂事的,倒省了一番手腳。」說話間,大批盜匪也已進

艙,眾人見他脫了上衣,自行坐在地下,好似預知自己要給搶劫,也都驚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