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敵當前(1 / 2)

英雄志 孫曉 5907 字 2021-02-24

夏日午後,雨過天青,泥土兒透著香,地下還濕答答地。

藍天若海,明亮如鏡,看這萬里晴空,好似被雨水洗透了,涼風徐吹,更是沁爽宜人。這般好日頭,恰是游山玩水的時節,不然便縮身檐下小憩片刻,也不失為一件妙事。

當然,得先把這討厭家伙攆走才成。

眾弟子皺起眉頭,凝視院中的怪漢。那是個大胡子,看他軟倒椅上,半躺半坐,眼神兀自飄忽,腳尖更是搖啊抖地,滿臉悻悻無賴神色。

這不只是個大胡子而已,還是個該死至極的大胡子。

說來荒唐,方才這怪漢大搖大擺地跨入庄里,屁股朝練武場的教頭椅一放,便大剌剌地坐了下來。幾人去趕,他老兄兩只怪眼半眯半睜,既不開口說話,也不理睬旁人,好似天將府是供人納涼的茶水鋪,他老兄腿酸了,便進來歇上一歇。

這怪漢模樣狂妄,任誰看在眼里,心里都會不喜,弟子們不知如何處置這名無賴,只好請今日輪守庄院的十師叔出面了。

「天成師叔。」

高天成點了點頭,示意弟子們退開。他定下心神,凝目打量來人。

眼前這條怪漢蓄著絡腮胡,亂發污穢,胸前衣衫敞開,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膛,看來若給這家伙一柄丈八蛇矛,便是圖畫里的莽張飛了。

高天成咳了一聲,冷冷地道:「朋友,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

怪漢伸手撓腮,歪嘴扭鼻,把腳抖了抖,看這個神氣,全沒把高天成放在眼里,自然也沒把話兒聽進耳里。

「混帳東西!」左右弟子大怒欲狂,紛紛上前叫罵,高天成舉手攔住了。天將府非只是武林世家,尚是朝廷冊封的地方望族,還沒打聽清楚對方的來歷,誰都不該妄動。

「朋友,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

高天成耐下性子,把話再問了一遍,對方不知是裝聾作啞,還是失心瘋癲,仍是不應不答。高天成脾氣再好,火氣也犯上了。他把臉色沉下,森然道:「這位朋友,高某人明白說了,這里便是淮西天將府,十二天將的總舵。你現下擅闖我庄,一會兒咱們勸你不聽,休怪動手傷人!」

「淮西天將府」五字一出,怪漢面色微微一變,喉間咳了咳,似要開口說話,眾弟子暗喜在心,天將府聲威遠播,果然名號才一出口,便能懾走群小鼠魂。眼看對方讓步,高天成自也面掛微笑,頷首道:「閣下既然識相,我們也不為難你,還請站起說……」

那個「話」字未了,一口膿痰朝臉面吐來,高天成吃了一驚,急使鐵板橋閃避,嘴邊「話」字陡成「哇」字,險些把痰吃到嘴里。

高天成心下大怒,來人如此狂妄,何須多言贅語事關臉面,這怪漢存心挑釁,今日唯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讓他直的人進來,躺的屍出去,誰要惹火十二天將,誰便倒大楣,這便是高家天將府的規矩。

高天成大喝一聲,右足頓地點落,力道發出,身形彈上半空,跟著左足閃電探出,直往怪漢胸口印去,只等對手離座閃避,他便半空急使一個回旋,化左為右,來個飛燕倒剪,將這該死的不速之客當胸踢死。

「颼!」一聲輕響劃破長空。

有暗器

高天成面色慘白,身子一轉,急忙落下地來,傲人絕技「秋燕剪」沒曾使出,反給人將了一軍。他強做鎮靜,正想開口說話,忽見額頭長長的幾條發絲垂落,在眼前迎風飄動。

高天成心底發毛,他不敢移動身子,僅吊起眼珠,向自己頭上看去。

一根亮白的雪雉羽毛定在自己的發髻上,那是只白羽長箭。

箭簇晶亮,箭羽隨風迎顫,在頭上晃動不休,高天成倒吸一口冷氣,敵手好高超的箭法,方才他發出絕招「秋燕剪」,身形急轉,其勢頗速,哪知這只冷箭竟能正面穿透發髻,看來敵手非只准頭驚人,時機拿捏更是絕妙。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那怪漢有恃無恐,果然是有備而來。高天成揮了揮手,示意眾弟子退到屋檐下,免遭冷箭偷襲。

此刻場中只余自己一人,敵方隨時能放箭暗算,說來局面大大不妙。

雖然處於劣勢,高天成卻沒慌,他是能爭慣戰的老將,不是沒見過大場面。他把心靜了下來,凝視遠方,覷著庄前綠油油的一片竹林。

這片竹林好生茂密,乃是二十年前宗主親自栽種而成,多年繁衍之下,竹葉蒼翠青綠,風過竹稍,知了蟬鳴,蟬兒求偶聲此起彼落,盛暑中讓人煩躁盡去。

平常時候,這片林子讓人流連忘返,但在這個要緊關頭,竹林卻成了決死戰場。

高天成明白,竹林里隱伏濃烈殺機,敵方箭手正在林間深處窺伺自己……

一聲斷喝響起,高天成雙足輕點,立時往後飄開三尺,只要能退回檐下,脫離對方冷箭挾制,一會兒憑著己方人多勢眾,定能將這幫不速之客一網打盡。

眼看便要退出場外,咻咻幾聲連響,亮光接踵而來,眨眼間大批箭簇已到眼前!這幾支箭彷佛天上冒出,勢道快絕,高天成不知如何閃躲,心慌之下,只得凝力不動。

腳邊爆出四聲響,幾似同時發出,竟無先後分別。高天成冷汗直流,低頭望著身周,只見四支飛箭透土立地,恰恰射在自己腳邊。只見正前、正後、身側左右各有一支,四箭彷佛事先以墨斗計量,各距身子三寸,已將自己圍在正中。

須臾間,他的身子竟已被箭網包圍!

高天成心下了然,放箭之人無意殺他,但他若再敢妄動,下一箭便會透胸而過。

高天成又驚又怒,他凝目望著大胡子,顫聲道:「你……你們到底要什么」他堂堂一個天將,居然在自家門口嘗到這等羞辱,盛怒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怪漢雙目圓睜,喀啦一聲大響,胯下竹椅已成粉碎。他緩緩起身,伸出食指,定向廳內照壁,眾弟子又驚又疑,急忙回頭去看。

午後陽光閃耀,廳內兩道光輝閃耀,宛如明鏡高懸。高天成愣住了:「你要子母陰陽刃」

怪漢點了點頭,兩手交握,指節喀喀脆響,入場以來第一回開口,但刺耳的交待卻只把眾人的火氣給激了。

「咱們殺上一場,不然乖乖交出東西。你們幾位……」怪漢環顧眾人,聳了聳肩:「沒第三條路選。」

從沒見過這么狂的事……

打出道以來,還沒見過誰在天將府這么說話。高天成握緊雙拳,額角青筋突起,怒氣讓他的眼珠突出,臉色漲得紅中帶紫,「小……小子!」他的聲音被怒氣切得斷斷續續,「淮西天將面前,你……你也敢這么囂張」

那人摸了摸臉頰上的胡須,眼皮緩緩蓋上,他不必說話,蓋上的眼皮已替他說了千言萬語。高天成望著眼前的無賴漢,也不再多說什么,不該說話的時候,那便閉上嘴。

高天成心下明白,眼下他孤身在場,暴露於敵方刺客的箭網之下,已然形同人質,天將府高手再多,也不能下手圍攻這名怪漢。

高天成咬住了牙,此局絕非無解,你有箭手,天將府威鎮淮西,使陰的刺客還少了么

風過竹林,林間傳出悉悉嗖嗖的響聲,高天成面色陰沉,心中喃喃祝禱:「三哥,拜托你了。」

嘎……

弓弦撐開,石彈子已然滿弦,只等破空飛出。

十二天將不是擺著好看的,「撫遠四大家,淮西高天將」,景泰十四年,天將府隨軍遠征怒蒼,與河北祝鐵槍、嶺南趙醒獅、山東宋神刀一同血戰沙場,四大家犧牲無數人命,終於換來滿門富貴,高家先人受封關內侯,從此退隱歇手,不問武林事。哪曉得虎落平陽,今日竟被瘋狗咬上門來。

「神彈子」高天業秉住呼吸,縮身林間,只等一個滿弦發弓,便要將敵方箭手除去。

先前弟子倉皇來報,說有高手入庄滋擾,終於驚動了這位「神彈子」。十二天將各有所司,高天業行三,人如其號,正是天將府中最擅暗器的好手。來人既以暗箭下手,那便是「神彈子」出手的時候了。

使陰耍狠,刺客暗殺,江湖可屬他內行。

大敵當前,高天業眼角往兩方飄移,竹林左側隱藏他的九師弟,「撲天鏢」高天羽,右側縮著他的十二師弟,「火蒺蔾」高天芒,同族弟兄各占東北西三角,三人聯手御敵,其利何止斷金管他敵人技法再高,也要給他們一舉掠倒。

「神彈子」回首去看校場,此時場內情況未曾有變,高天成依舊站立不動,看他鎮靜自若,當知大援已屆,畢竟師兄弟多年,默契非常。

一片肅殺中,怪漢與高天成都沒說話,兩人只是僵持不動,這廂「神彈子」師兄弟以三對一,也與刺客相互對峙。

僵局已成,誰都不能妄動。高天成身處射程之內,隨時都會挨上一記冷箭,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敵人若要貿然發箭,必會暴露身形,屆時高天業賞出彈子,自能將敵人爽快了帳。局面如此險峻,驚惶也是無用,只能看誰率先出手發難了。

良久良久,雙方都沒有動靜。

人家耐得住性子,「神彈子」老練過人,也不至束手無策。對方既無動靜,便看自己能否洞燭先機,搶先一步找出敵人藏身方位。高天業定下心來,回首望向場內,打量著師弟腳旁的四只飛箭。

箭尾指向何方,便是敵人藏身之所。高天業凝目細看,便要把刺客的埋伏處找出來。

好了得……高天業暗暗贊賞,這四只長箭不偏不倚,恰把師弟圈在核心,看那四株箭尾各朝東西南北四方,彷佛是從四個不同方位出箭,來人隱藏射箭路徑,箭法果然匪夷所思。

箭法若神,時時別出心裁,這是失傳已久的「春藻箭」。

「嘿嘿,厲害是厲害,可也太過匠氣了。」高天業心中生出冷笑,刺客為瞞藏身之處,竟讓箭尾分朝東西南北四方,東是正東,西是正西,南是正南……准頭雖精,箭法雖高,可惜做得太過火了。要么箭頭偏一些,要么箭尾歪個分毫,這番做作,反給高天業看出端倪。

以地形度量,竹林中能使出這種高超箭法的處所,除了最高的那株綠竹外,別無其它地方……

武林廝殺,未必藝高者勝。所謂「斗智斗力」,這個智字還在力之上。看來對方刺客一定年輕,過於賣弄箭法,反讓神技泄了自己的馬腳。「神彈子」嘴角泛笑,雙目如鷹,掃過林間深處,細細搜索蛛絲馬跡。

赫然間,茂盛竹林中露出了衣衫一角,果然是在最高的那株綠竹上。高天業冷笑一聲,將彈弓對准過去。

六枚鋼珠兜在指縫間,中食兩指將松未松,雙肩不用力,鋼珠湊在眼旁,等衣衫一角與珠兒貼合,神技「六連珠」便會驗證高天業的神彈美譽。

便在此時,一聲細微響聲傳過,左手三丈外,一人搶先出手。只見紅光撲天,一物直朝刺客藏身處飛去。

高天業暗暗喝采,來物如火艷紅,那是高天芒的「火蒺蔾」,他也看到了敵手的蹤影。

紅物翱翔,「火蒺蔾」勢道猛烈,沖入敵人藏身處,眨眼間斷竹斬枝,竹林坍塌中,「火蒺蔾」兀自向前飛行不墜。

天將府流傳十二樣絕技,所謂明九暗三,「鋼彈子」、「火蒺蔾」、「撲天鏢」三樣,正是十二天將的三大暗殺絕活。以力道來說,十二師弟的「火蒺蔾」從來都是第一。高天業微笑頷首,知道師弟的武功更上層樓了。

他閉上雙眼,松了口氣,師弟既然得手,自己也能休息片刻了。他將彈弓松開,當下便要飛身下地,前去察看敵人屍首。

正要離開竹林,忽在此時,只聽一聲慘叫入耳,高天業心下一凜,立時凝住身形。

不太對勁,「火蒺蔾」出手已有半晌,怎還有慘叫聲發出他靜下心來,傾聽周遭聲響。忽然間,冷汗從額頭墜下,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來。

林間還有一股殺氣彌漫,這氣息濃冽冷酷,好生緊迫。

暗器不同於拳腳,拳腳仗的是手沉力大、應變快急,暗器講究的卻是腕松肩弛、心靜如水,正因刺殺敵人全在遠處進行,有時殺了人,尚且不知敵手樣貌,更不知對方傷勢如何,正因如此,生死直覺遠較心思反應要緊。

高天業暗暗感到不祥,他不敢移動脖子,就怕頸椎響聲會暴露身形。他移轉眼珠,以余光去看地下。

果然……高天業淚眼朦朧,深深自責……重傷倒地的不是什么面生的敵人,而是自己的師弟,「火蒺蔾」高天芒……

高天業又痛又驚,咬緊牙關,知道自己中計了。

適才露出的衣衫一角不過是敵人的陰謀,用意僅在引出己方人馬。可憐高天芒眼急手快,反倒先一步中箭。恨只恨自己身為三師兄,卻不曾提防在先,反讓師弟中了暗算,己方折了一員大將,他卻連敵人的身影也沒看到。

高天業鼻梁皺起,現出了怒痕。每回他要殺人前,便是這個模樣。他把彈弓再次拉滿,瞳孔緊盯竹林中央,點子未必知道敵方有三人埋伏,只要這名卑鄙刺客現身落地,前去察看高天芒的傷勢,自己的連環六珠旋即發出,敵人勢將死無葬身之地。

「嘿……」

果然有人飛身出來,高天業雙目發光,手指便要松開,眼看鋼彈子便要激射而出,霎時之間,心下震驚,手指再次收緊。

來人身穿青衫,那是他的九師弟「撲天鏢」高天羽。看他面帶喜樂,兀自不知「火蒺蔾」已倒,猶想過去察看敵人屍首。

高天羽年輕識淺,暴露了自己的身形,敵人只要一個冷箭放過,他便要一命嗚呼。

要喝住他么高天業猶豫了。此時自己若要呼喚師弟,聲響發出,暴露位置,自己定會先一步遭殃,等他倒地了,師弟功力淺弱,決計無法替他報仇,天將府恐怕要一敗塗地。

「天羽,三哥對不起你,只有請你做餌了……」高天業把彈弓拉得滿弦,高天羽若是中箭倒地,他也會看出敵手蹤影,替師弟們手刃大仇。

竹林間鳥叫蟲鳴,午後流風徐徐吹來,猛聽破空聲響,飛箭已然射出,高天羽必死無疑!

高天業咬緊牙關,怒目看向聲響來處。破空聲起於竹林西北,約莫十六丈外,「神彈子」凝目細望,果見竹林高處附著人影。

竹葉濃密,幾非人眼所能辨識,但「神彈子」何等功力,區區十六丈遠近,怎能讓他束手手指微松,六枚鋼珠接連射出,全數往竹林飛入。正中一顆擊碎竹干,後頭一顆瞄向敵身,其余四顆分打上下左右,六彈連珠,無論敵手怎么閃躲,決計擋不下這手絕技。

「狗賊,便宜你了……」靠著九師弟舍命換來的良機,才讓「神彈子」一舉得手。高天業輕聲嘆息,淚光閃動中,眼前浮起了手足相互扶持的陳年往事。

高天業搖了搖頭,低頭去看兩位師弟的屍體,霎時間,忍不住愣住了,只見「撲天鏢」好端端的蹲在地下,手上抱著師弟高天芒,正在替他包扎傷勢。

高天業滿心驚詫,只是一頭霧水:「這……這是怎么回事」

忽聽弓弦聲響,背後有人拉了滿弓,聲響僅在一丈遠近。高天業滿心驚詫,斜目去看背後,只見一名漢子面帶微笑,提弓對著自己的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