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初生之犢(1 / 2)

英雄志 孫曉 11790 字 2021-02-24

「噓噓,過來這兒!有好東西給你!」

「喂!你們別吵他,讓他自個兒選!」

大廳里人聲喧嘩,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俱帶歡容,好似有什么喜事一般,人頭鑽動中,數十人擠在一張圓桌旁,盯著桌上一名小小嬰兒。

那嬰孩倒也沒三頭六臂,只見他圓圓一張臉,白胖紅潤,趴在滿桌物事之中,神色甚為呆滯。桌上左置筆硯紙墨、四書五經,右見盔甲木刀、兵法軍符,文的武的都有。再看黃秤桿、紅算盤放置中間,卻是商人用的器械。

士農工商、儒道僧法,百來樣東西把圓桌塞得滿了,直是應有盡有。那嬰孩置身其中,茫然地望著四遭嘻笑不絕的人群,似不知他們為何圍在自己身邊。

那嬰孩啊啊傻笑,往前爬行,忽然摸到了一只筆桿,隨手握住了。

「拿起來了!拿起來了!」那嬰孩聽了眾人的喊叫,登時一驚,忙把毛筆扔了開來,又往前爬動不休。桌邊一名少婦大怒,高聲道:「你們別吵!我兒子本來要拿筆桿兒的,全都是給你們嚇的!」

眾人急忙閉上了嘴,臉上卻都掛著笑。都說母子連心,難得喜獲麟兒,當此「抓周」關頭,也難怪她替兒子緊張了。

古有禮俗,嬰孩周歲之時,父母尊長便會藉「抓周」習俗,看看嬰孩歡喜什么物事,也好明了這孩子日後的性好成就。此時中國民風尚文,尤重功名身分,是以父母多盼小兒能在抓周時撿樣文房四寶,也好討個彩頭。

眾目睽睽,目不轉睛,只盯著嬰孩瞧。那孩子神情呆傻,往桌心爬入,一路穿越筆硯紙墨,卻都視而不見,陡然間,那嬰兒見了婦人穿的肚兜,似乎有些好奇,竟爾停下身來,跟著低頭去望。那少婦如臨大敵,就怕兒子伸手去拿,霎時連連揮手,喝道:「不許碰那個!快快走開!」那嬰孩聽了娘親的喊叫,反而啊啊歡笑,更把肚兜提在手上,好似要穿將起來。

那少婦見了兒子的舉止,登時慘叫一聲,驚道:「不行!不行拿啊!」

眼看少婦淚眼汪汪,面色慘白,旁觀眾人紛紛哈哈大笑,道:「淑姐啊,這下可恭喜你啦!生了個風流浪子哪!」那少婦淑姐掩耳大叫:「不算!不算!這鬼東西是誰放進來的哪有人這般缺德」

一人噗嗤一笑,當即越眾出來,歉然道:「對不住,這肚兜是我放的。」

淑姐轉目一瞧,這人約莫二十來歲,生得是唇紅齒白,模樣俊俏,正是表弟楊紹奇,她越想越氣,霎時哭出了聲:「紹奇,我和你有什么仇,干么這樣整你外甥嗚嗚……嗚嗚……你這表舅是怎么做的」楊紹奇面色尷尬,忙咳了一聲,道:「我只是看桌上全是書本,一時好奇,便放了些旁的物事進去,沒想……沒想……」身旁一人接口道:「沒想這小小嬰兒好生了得,已是個登徒浪子啦!」眾人聞言,又是大笑起來。

淑姐往身邊一名婦人撲去,靠在她懷中,哭道:「二姨媽,表弟欺侮我兒子,你要給評評理啊!」說著頓足嗔語,硬是不依。那中年美婦皺起眉頭,望著楊紹奇,搖頭嘆道:「看看你,真沒半點樣子,怎不學學你哥哥……二十歲的人,連進士都中了,還這么頑皮」

楊紹奇聽了母親責備,知道不好多說,當下吐了吐舌頭,向那少婦道:「淑姊,是我錯了,這件肚兜就送給令郎,算是賠禮了,你說好不好」眾人望向那名嬰孩,只見他真把肚兜套上了身,淑姊看了兒子的丑態,更是放聲大哭。

中年美婦嘿了一聲,有些發怒了,嗔道:「還敢貧嘴!這般不學好!等爹爹回來,看他怎么罰你!」當下低聲安慰,只盼外甥女別再啼哭。

眼看表姊哭泣不止,楊紹奇也知道這個禍闖得不輕,他咳了一聲,上前勸道:「淑姊快別哭了,這抓周做不得准的,你可別當真。」那淑姊嗔道:「你自己是進士大官,當然不在意了,卻把我兒子弄成……弄成……」她也不知該說什么,往兒子看了一眼,只見他興高采烈,兀自把玩女子的褻衣,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楊夫人忙安慰道:「別哭了。紹奇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抓周真做不得准的。你可知紹奇小時候抓的是什么」淑姊淚眼汪汪,沒好氣地道:「他那么會讀書,還能抓什么不是筆桿便是書本了,還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么」

楊夫人微微一笑,吩咐管家道:「老蔡,取那只木箱來。」不多時,那管家老蔡急急搬過一只木箱,珍而重之的送到楊夫人面前。眾人心下好奇,都在等著看。

楊夫人微微一笑,從箱中取出一件物事,道:「淑媛,你張眼瞧瞧,這是什么東西」

淑姊驚呼一聲,急忙伸手接過,見是一張木制花臉,卻是小童拿來玩耍的京劇面譜。

楊夫人笑道:「那年紹奇什么不好撿,偏偏挑了張花臉譜,他爹爹見了,可沒氣煞了。當場便要打他一頓呢。」管家湊了過來,陪笑道:「可不是嗎那年老爺氣急敗壞,說家里出了個戲子,要活活打死小少爺。天幸夫人眼尖,一看花臉上有個八卦印記,認出是諸葛亮徒弟姜維的面譜,趕忙向老爺說了,咱們小少爺才沒給打壞哪。」

淑姊哦了一聲,拿起面具左右瞧了瞧,霎時破涕為笑,向楊紹奇橫了一眼,道:「看不出來,你還是諸葛亮的徒弟呢」楊紹奇搖頭笑道:「別取笑我了。人家的師傅是卧龍,我的師傅是個老學究,怎好相比呢」他頓了頓,微笑又道:「只是說來奇怪,年紀越大,越是發覺自己歡喜唱戲,你們可要聽我來段空城計」

耳聽眾人大聲叫好,楊紹奇伸出兩指,身子一兜,身段放了出來,但見他面目俊白,模樣十分漂亮,楊夫人卻一把攔住,皺眉道:「不許唱了。你爹爹才說過你的,怎么又忘了」

眾人一聽之下,便知楊遠家教嚴峻,不喜小兒子沉迷旁門左道,果見楊紹奇嘆了口氣,頷首道:「好吧,不唱便不唱,那也沒什么。」原本清朗的臉龐現出一絲落寞,好似有些感傷。楊夫人微微一笑,道:「這才是娘的心肝寶。」說著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別要難受。

便在此時,忽聽大門開啟,卻是有人回府了。此時天落大雨,眾家丁急忙撐傘出迎,腳步聲雜沓,一人行入院中,廳上眾賓回首去望,只見一名男子身著官服,緩緩行來,看他俊眉星目,右手舉著油傘。正是楊家大少爺回來了。

淑姊今年二十有三,雖說早已出嫁生子,但此時一見表哥走入院中,還是忍不住臉紅心跳,隱隱有著喟然之意。她眼望楊夫人,低聲問道:「二姨媽,肅觀表哥做得那么大官,人家都叫他風流郎中,他……他抓周時拿的是什么東西」

楊夫人眉頭皺起,道:「什么風流郎中,別叫他這個外號,我一點也不喜歡。」

淑姊臉上一紅,心里反倒生出盼望,適才兒子抓的是肚兜,八成也是個風流人物,倘若長大以後真有楊肅觀一半的英挺傑出,她這個做娘的真可要心花怒放了。她拉著姨媽的手,纏道:「姨媽快快說嘛,肅觀表哥小時抓的是什么」

楊夫人禁不住煩,將木箱再次打開,只見箱里擺著一本書,見是孔夫子的論語,其它別無長物。淑姊啊了一聲,將書本拿了出來,道:「他……他抓的是本書」

淑姊隨手翻閱,只想品評幾句,霎時一樣東西從夾頁中滑下,其狀甚小,眼看便要落地,一旁管家目光甚銳,忙把東西抄在手里。楊夫人面露不豫,快手便將書本奪回,跟著從管家手中取回物事,慎而重之地夾回書去。

淑姊一旁看著,只見那瑣物狀呈圓形,約莫指甲大小,好似是只布鈕扣,她滿心好奇,便想多問兩句,但察言觀色中,二姨媽神色好似不大自在。淑姊心生警覺,忙把話吞了回去。

不知是誰說過的,婦道人家若當亂世,第一要緊便是覓個如意郎君,替自己找個好歸宿;若不可得,那便退而求其次,找個能彰顯貞淑的高尚之地,以成淑女之道。

貞淑、賢淑,這些字眼對於氏來說,便是她一生的寫照。

嫁給大學士楊遠,匆匆已過數十載。昔年家中赤貧,於氏含辛茹苦,販制羊皮維生,終於結識當年風流倜儻的楊遠。日後兩人結縭,二子成材,終於苦盡甘來了。尤其長子更是名聞遐邇的「風流司郎中」,更是羨煞了世間的賢妻良母。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不正是這句話么楊夫人心里這樣想著,嘴角含笑,替兒子把發髻攏起,母子倆同坐窗邊小幾,陽光照來,倆人一般的膚光勝雪,一般挺直秀氣的鼻梁,讓人一望即知他倆是對母子,還是一對天下最漂亮的母子。

楊夫人望著鏡中的愛子,比起他弟弟,楊肅觀顯得老沉許多,低頭思索時,俊美中更透出一股智能來。這樣的男兒,怎不讓女孩兒愛煞

楊夫人滿面柔情,在愛兒面頰上輕輕一吻,緊挨著他坐下。問道:「剛才淑媛還問呢,前些日子你不是和顧家小姐好么怎地好端端的,她卻和別的男孩定親了」

楊肅觀咳了一聲,道:「娘可別多心。顧大小姐是孩兒頂頭上司的愛女,平日對她噓寒問暖,本屬應然,孩兒絕沒別的用意。」楊夫人淺笑搖首,道:「別來那套大公無私的官場文章。你爹爹人又不在這兒,別跟娘說這些。」她倒了杯熱茶,送到了愛子嘴邊,喂著他喝了一口,問道:「觀觀,跟娘說,你到底有沒有意中人」

楊夫人出身江南,說起話來輕聲細氣,不管兒子做了多大官、長了多少歲,只要四下無人,她還是稱呼愛兒的小名。那個觀觀兩字,第一聲高,第二聲短,更是加倍親昵。楊肅觀不以為意,接過了茶杯,搖頭道:「娘別煩惱。我二十好幾的人了,什么事打理不來婚姻的事哪還需要您操心」

楊夫人斜覷了他一眼,溫婉一笑,道:「你啊,打小讀書考試、練武做官,都有你爹爹管著,娘沒別的事好想,當然挑你婚姻大事煩惱。」她把愛子的發稍梳理了,道:「上回你三舅提的事情,你意思究竟怎么樣」

楊肅觀把茶杯放了下來,頷首道:「也好,便依舅舅意思,請淑寧表妹上家里住一陣吧。」

楊夫人大為歡喜,摟住愛兒的頸子,笑道:「淑寧好生乖巧,娘老早便有這個撮合意思,你三舅幾次向娘提,娘怕你不高興,始終沒答應……」

兩人正自述說,房門忽地推開,一名老者踏步入內,神情嚴肅異常。楊夫人放開兒子,急忙站到幾旁,與兒子分得遠遠的。楊肅觀輕抖官袍,站起身子,向老者微微頷首,喚道:「爹爹。」

來人約莫五十來歲,雖過半百,模樣仍是十分清秀,正是五輔大學士楊遠,「風流司郎中」之父。楊遠撿了張椅子坐下,端起茶碗,向夫人看了一眼,示意她出去。楊夫人知道夫君有事交代愛子,當下不敢久留,便自轉身離房。

楊遠氣定神閑,提起茶碗,徑啜一口,似在享用滿口清香。楊肅觀守在一旁,卻是端立不動,看他兩眼直視前方,渾不似平日的從容瀟灑,想來楊遠的家規定是森厲無比。

良久良久,楊遠終於放下茶碗,他眼望愛子,道:「人生在世,習文練武,所求為何」

楊肅觀低頭向地,答道:「所求無他,力爭上游而已。」楊遠神情甚是嘉許,又道:「居家待人,官場處事,所重為何」楊肅觀輕輕嘆了口氣,答道:「侍父如君,奉母以孝,取財求官之際,當局不能迷。」

楊遠拍了拍手,微笑道:「很好。不愧爹爹多年苦心教導。」楊肅觀躬身道:「肅觀不敢忘父親教誨。」

楊遠眯起雙眼,喝了口茶水,道:「爹爹自小對你嚴厲,全是為你的前程著想,你得多忍著點。」說著站起身來,拉住楊肅觀的手掌,牢牢握住了。

他父子兩人修長身材,高矮一般,楊肅觀給父親的目光逼視,竟有些不自在,當下別開頭去,目光不願相接。他俊美的臉龐帶著笑容,但表情有些僵直,似連呼吸也要停頓。

楊遠看了他的神色,忽地笑了笑,將手緩緩松開,道:「你自幼替爹爹在少林寺出家,十八歲才返回京城,難怪咱們比尋常父子生份多了。」

楊肅觀欠了欠身,道:「觀兒今年二十五六,早已長大成人,不再是不懂事的孩子,請爹爹不必擔心。」

楊遠微微點頭,他上前一步,將窗扉掩上。霎時之間,舉掌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你還說你懂事到底有什么事瞞我!」茶碗禁不起震盪,立時滾落到桌下,打了個粉碎!

場面急轉直下,楊肅觀雖是沉穩老練之人,臉上還是閃過一陣驚詫,霎時舉起雙掌,往後飄開三尺,師門心法更已彌漫全身。陡然間,想起眼前這人是自己父親,實不必如此戒備,忙放下雙手,調勻氣息,回話道:「觀兒不敢有事隱瞞爹爹,請爹爹息怒。」

楊遠冷冷地道:「肅觀啊肅觀,你爹爹一生經過了多少大場面,才干得這個五輔大學士。你心里藏著事情,還想瞞住我么」楊肅觀聽了這話,身子忍不住一震,拱手低頭間,只是不言不語。

楊遠穩住了脾氣,他上前一步,面向愛子,冷冷地道:「打你替柳侯爺辦事開始,爹爹看在侯爺面上,就沒管過你什么事。你給說說,今日爹爹為何這般氣憤」

楊肅觀嘆息一聲,道:「因為「他」很要緊。」

楊遠頷首道:「好,你也知道「他」要緊,那爹爹得問你……」他頓了頓,語氣神態極其冰冷。「告訴爹,「他」……人呢」

楊肅觀閉上了眼,搖了搖頭,道:「孩兒方才說過,那日沒找到「他」。」

楊遠大怒欲狂,喝道:「沒找到「他」那日明明是你先趕到秦家大宅,為何還找不到人肅觀啊肅觀,你這孩子打小說謊,需知你瞞得過柳昂天,卻瞞不過我楊遠!」說到憤怒處,手掌高高舉起,旋即便要一掌拍落,直朝愛子面上擊去。

楊肅觀不擋不避,只昂首向天,雙目緊閉。眼看這掌便要打下,楊遠陡地醒了。他停下手來,兩手放上兒子的肩頭,嘆道:「對不住,爹爹一時心急,老毛病又犯了。看在你娘的份上,別來怪爹爹,好么」

楊肅觀面上閃過一陣陰影,道:「爹爹,孩兒對您一向言聽計從,絕無欺瞞之處。那日我雖然急急趕去,但卻找不到那人的蹤影。」他嘆了口氣,搖頭道:「爹爹,孩兒本領再大,也不知「他」上哪兒去了。您若是不信,我也沒法想。」

楊遠聽了這話,一張臉變得冰冷僵直,若非眼珠微微轉動,便似座石像一般。

良久良久,楊遠深深吸了口氣,道:「好,你既然這么說話,爹爹便信得過你。這件事到此為止。」說著握住愛子的雙手,面露慈祥之色。

楊肅觀躬身道:「多謝爹爹。」他回避了父親的握手,側開身子,自在一旁垂手侍立。

楊遠見兒子面色難看,便拍了拍肩頭,以做安慰。他走回幾旁,提杯喝了口茶水,道:「先別說這些了。昨晚靈音和尚到府找你,究竟有何大事」楊肅觀將目光撇向一旁,輕聲道:「天絕師尊托師兄傳訊,要我回去少林一趟,商討朝廷局勢。」

楊遠面露佩服之色,頷首道:「天絕大師化外之人,還能先天下之憂而憂,真是了不起。」他微微一笑,側頭望著愛子,道:「過幾日你娘要做壽,家里有些事情要忙,你早去早回,也好替爹爹打點。」楊肅觀頷首道:「孩兒知道,請爹爹莫要掛心。」

楊遠微微一笑,良久良久,終於緩緩起身,已要離開了。

楊肅觀平素泰然自在,但處在父親面前,卻始終恭敬拘謹。他搶在父親前頭,推開了門,躬身等候。忽見楊遠停腳下來,側目笑道:「兒子啊,昨日爹爹在宮里見到一道機密奏章,你想知道詳情么」

楊肅觀心下一凜,躬身道:「爹爹愛護觀兒,倘若您覺得孩兒該知,必會提點。」他這話甚是厲害,既不開口相求,也不出言回拒,只把話推了回去。

楊遠聽了說話,登時微笑頷首,道:「這奏章是關於你的,你當然該知道。」

楊肅觀雖然精明,此時也不禁微微一奇,他只是個五品官員,既非六部尚書,也非內閣學士,卻不知這道奏章為何提到自己。當下只望著父親,眼神中滿是疑問。

楊肅觀湊過頭去,咬耳道:「孩子,你終於出頭了。柳昂天上書朝廷,說自己病體沉重,不能任事。他一力薦保,要皇帝連升你一十二級,好讓你代理征北大都督之位。」

楊肅觀滿臉愕然,霎時如同五雷轟頂,已是作聲不得。

楊遠望著愛子,微笑道:「國家中樞,死生之地,半點輕忽不得。你日後多加小心,爹爹會從旁邊輔助你的。知道么」

楊肅觀沒有正面回話,把頭撇開了,躬身道:「爹爹慢走。」

極品大學士轉身離開,反手掩上了門,房里只余五品郎中一人。

很靜,聽不到別的聲響,當然也不會有人在旁窺伺。楊肅觀倒了杯水,正要去飲,忽然間,他面上現出了憤慨,奮然將手上茶杯砸出,當啷一聲大響,茶杯碰上牆壁,瓷屑紛飛,伴著無數水花,全數灑在地下。

楊肅觀軟癱椅上,伸手掩住了臉面,狀甚疲憊。

很寂寞的感覺,沒人相信他……

陽光映來,斜照在挺直的鼻梁上。陰影下的嘴角微微發抖,也許是悲傷,也許是憐憫,也許……也許那里還有別的心情,那是連他自己也看不到的顏色……

卻說那夜大雨滂沱,秦仲海燃起狼煙,召集昔年弟兄歸山,言二娘怕火勢熄滅,本在一旁守護,哪知秦仲海居然趁著兩人獨處時光,在烽火下向她求婚。言二娘又羞又喜,胡亂逼問之下,便也胡亂答應了。

秦仲海是個痛快的人,自從坦白心事以來,便把言二娘當作情人,從此再無顧忌。只是言二娘不比他這般爽直,平素兄弟們相處時還算鎮定,但每逢兩人獨處時,言二娘總感別扭,每一醒起秦仲海將成自己夫婿,莫名間便生許多女兒羞態。要她過來,反倒退後,妄想親嘴,耳光賞出,伸手欲摟嬌軀,更見飛鏢射來。真讓人哭笑不得了。

自放起狼煙以來,情勢已然險惡異常,朝廷兵馬隨時會殺上山來,但說不定舊日弟兄念在情份上,也會及時趕來助陣,秦仲海等人為表誠心,便輪流駐守山腳,等候過往弟兄。

這日風和日麗,除項天壽留在山上外,其余諸人都到山腳等候兄弟。哈不二、陶清更准備了美酒佳餚,只是足足等了一個上午,仍沒半個人影出現。

眼看午時將屆,言二娘秀眉微撇,道:「真是怪了。守了幾天,卻還沒人過來,難不成是烽火不夠旺么」秦仲海抬頭往烽火台看去,但見火勢撲天而起,勢道雄烈,便在里許之外,也當清晰可見,他哈哈一笑,搖頭道:「火頭夠旺,怕只怕是情義忘了。」

言二娘聽他這么說,不禁微微一嘆,倘若弟兄們真個薄情寡義,這番舉事不免前功盡棄,等朝廷兵馬打來,怕連這個總寨也守不住了。

正想間,忽聽馬蹄聲響,哈不二驚喜不已,叫道:「誰說弟兄們薄情你瞧,這會兒不是有人來了」他滿面歡容,便要往前迎去。陶清將他一把拉住,慌道:「不忙過去,說不定是朝廷兵馬過來呢。」

哈不二聞言心驚,急忙停步,他提起腳跟眺望,只見遠方煙塵彌漫,似有軍馬到來。慌忙再看,只見為首一人身著軍服,腰懸直刀,果如陶清所料,真是朝廷的人馬到了!

哈不二又驚又怕,忙道:「怎么辦大軍殺來了,咱們要逃么」言二娘哼了一聲,抽出柳葉刀,立時便要上前殺人。秦仲海見他們舉止無措,登時咳了一聲,道:「大伙兒稍安勿躁,照朝廷用兵的規矩,這些人應是探子,只是過來察看情勢的。且放他們過來,我一會兒有話要問。」

秦仲海出身柳門,自知朝廷如何用兵,言二娘等人給他叫住了,只得凝步不動,各自守在道旁。

過不多時,當先軍官駕馬行來,猛見一條大漢懶洋洋地坐在大石上,旁邊還站著一名美女、幾名怪人。眾人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喝道:「你們這些人打哪來的那烽火可是你們放的」哈不二一心想出風頭,當下跳了過去,學著秦仲海的模樣,登時戟指叫罵:「你們幾只狗子聽好了!咱便是怒蒼山的哈不二,早些夾著尾巴滾,爺爺可以饒你們一命!」

耳聽哈不二說得凶狠,眾軍士面面相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便你這只兔子,也敢稱什么怒蒼土匪真個笑掉大牙了!」帶頭軍官嘆道:「真是荒唐了,咱們勞師動眾,卻遇著瘋子,唉……可真鬧笑話了。」

眾人訕笑聲中,哈不二自是驚怒交迸,只在那兒破口大罵。

眾軍官本想察看情勢,也好立些功勞,待見山腳只聚集三五只無名小卒,忍不住感到掃興。想來這些無知妄人打聽了怒蒼山的名字,便也在那兒學人據山稱反。帶頭軍官白忙一場,只在咒罵不休,待見言二娘頗為貌美,想起上司性情好色,便道:「好了,大家把這個女賊抓回去,總算能交差。」眾人答應一聲,各自駕馬圍攏。一名高大漢子叫道:「小娘皮!你叫什么名字啊!」

言二娘聽他們言語輕薄,心下大怒欲狂,只想出手殺人,卻聽秦仲海沉聲道:「二娘,你退下。」

言二娘聽他語氣帶著殺氣,心下一凜,知道秦仲海要親自出面說話,便退到一旁守候。

秦仲海此時雖已造反,但他過去替朝廷征戰多年,軍中人面極熟,出手時多少留些香火之情,絕非見人就殺的狂徒。只是這幫軍官調戲婦女,犯了忌諱,秦仲海看在眼里,已有下手殺害的念頭。他攔在道上,沉聲道:「你們是哪個衛所的,長官是誰」

一名軍官聽他說話口氣沉穩,好似也是朝廷的人,忍不住一驚,道:「你是誰」

秦仲海面上殺氣大盛,眯起了眼,冷冷地道:「你家長官沒教過你么與人說話須得下馬,方不顯得無禮!閉嘴、下馬,然後通報名字上來。」

那軍官聽他說話口氣,直如長官教訓部屬,忍不住怒道:「混蛋!你是什么東西!敢跟我這般說話!」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想問我是誰,那便照老規矩。閉嘴,下馬,然後自報姓名,否則你等調戲婦女,照軍紀論,定斬不饒。」

此行軍官足有三十來人,聽秦仲海說得狂,又見對方僅五人,其中還有個女子,實在勢孤力單之至,紛紛大笑起來,罵道:「這渾人哪里冒出來的當真滑稽哪!」

言二娘忍耐不住,大怒道:「大膽!他便是昔年朝廷四品帶刀統領、當今怒蒼山主秦仲海,你們說話時可得小心!」

帶頭軍官地位不到,怎知眼前這人便是當年柳昂天麾下的猛將秦仲海,他打了個哈欠,笑道:「什么怒蒼山主便這三五只不成材的孤魂野鬼,也敢稱什么大王么」眾人聞言,再次大笑起來。言二娘又氣又恨,取出了鋼鏢,立時便要動手。

便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幽幽地道:「怒蒼山主是誰……誰是怒蒼山主……」

這聲音悠長蒼涼,初發話時僅在遠處,但說不兩句,聲音卻越來越響,場中眾人無論是朝廷軍官、抑或是怒蒼群豪,心中都是一凜。眾人轉過頭去,日正當中,一頂軟輿緩緩行來,前後各四名挑夫擔著,正中端坐一條白發大漢,看他身披斗篷,盤膝而坐,膝間平置一柄大鐵劍,雖然沉默無語,但一股威儀油然而生,讓人不自覺地心驚怯步。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見了這名白發老者,登時歡呼起來。言二娘欣喜之下,便要上前相認,哪知走不數步,卻給人一把拉住了,她轉頭去看,只見一人含笑望著自己,那人身穿袈裟,光頭禿頂,身形頗見瘦小,正是前些時日一同前去烏斯藏的止觀和尚。

言二娘大喜,道:「大師也來了」止觀微微頷首,卻把她拉到了一旁。言二娘不知他所欲為何,正想開口去問,止觀卻豎指在唇,示意噤聲。言二娘自知有異,當下默守一旁,靜觀其變。

眾軍官見那老者忽爾到來,先是一驚,待見他只幾名轎夫相隨,登又狂妄起來,一名軍官駕馬上前,喝罵道:「老頭,你是哪條道上的這般年紀,不在家里等死,卻跑來這兒鬧什么……」那老者置若罔聞,他雙目低垂,道:「誰是怒蒼山主」

這話先前便已問過,那軍官呸了一聲,道:「老頭!爺爺便是怒蒼山主,你待要如何」

那老者虎吼一聲,猛地抬起頭來,雙目凶焰暴射而出。那軍官先是吃了一驚,但想起己方人多,精神復又一振,笑道:「怎么爺爺是怒蒼山主,你聽了不服氣么」

那軍官正自訕笑,忽聽頭頂風聲勁急,他抬頭急看,只見一柄鐵劍狂斬而至,宛如烏雲蓋頂,那軍官驚得面無人色,他身帶雙槍,一見黑影當頭噬來,急忙提槍去擋。

轟地一聲響,雙槍與鐵劍相接,登時斷做四截,那軍官連哀號也不及發出,連人帶馬便給劈為一團爛泥,鮮血飛灑,怵目心驚。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氣,轉望著眾人,森然道:「誰是怒蒼山主」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與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感震驚,一時盡皆退後。

眾軍卒見同伴慘死,一時又驚又怒,帶頭軍官提聲喝道:「狗賊刁民,竟敢殺害朝廷命官大家准備弓箭,把這人射死了!」眾人慌忙答應,當下彎弓搭箭,刷刷連響中,無數弓矢便朝那老者射去。

箭雨繁密,那老者卻是視若無睹,只聽他仰天大吼:「誰敢自稱怒蒼山主!給我站出來了!」他提起鐵劍回旋一劈,伴隨著霹靂般的吼叫聲,塵煙彌漫中,只見地下升起一道沙幕,高達丈許,眾人未曾見過這等怪象,紛紛尖叫起來,馬嘶人號中,無數箭矢撞上沙幕,紛紛墜地,那老者兀自狂嚎不休,好似妖魔一般。

過了良久,嘯聲止歇,四下噠噠聲密如雨點,那沙幕彷佛暴雨一般,終於落回地下。眾人心驚膽跳,各自湊眼去望,只見沙地上給鐵劍砍出一道深溝,縱橫直達一丈,敵我雙方見了這等威勢,俱都面無人色,只在暗自發抖。

眼看那老者彷佛妖怪一般,誰還敢動上分毫,說個一字半句那老者面帶殺氣,望著帶頭軍官,冷冷地道:「是你自稱怒蒼山主」說話間翻身下轎,便朝帶頭軍官走去。

這老者身材高大,目光生威,眼看一步步走來,好似要張口吃人一般,帶頭軍官大驚,自知死無葬身之地,急急翻落馬背,雙膝軟倒,拱手求饒道:「大王,不關小人的事!」其余兵卒見狀,也是嚇得心驚肉跳,一時全數滾落馬背,只管跪地不動,少時更有啜泣聲傳出。

那老者傲然上前,冷冷望著言二娘等人,道:「是誰自稱怒蒼山主,給我站出來了。」

陶清、哈不二等人雖想答話,但給這老者一瞪,全身只感發冷,到口的話便又吞了回去。言二娘自來膽氣毫勇,正要上前說話,一人已搶到前頭,沉聲道:「朋友,有話沖著我說。別找旁人麻煩。」這人氣度沉穩,神色絲毫無懼,正是秦仲海來了!

那老者森然道:「你便是怒蒼山主」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我可沒認,那是旁人封我的號,做不得准的。」那老者面上閃過怒氣,暴喝道:「狂妄!」

驀地黑影一閃,一物當頭劈下,眾人大聲尖叫:「小心啊!」

火光竄動,當地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劇痛,卻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眾人定睛看去,只見秦仲海單手提刀,已然架住了那道黑影。旁觀眾人看得明白,那黑影卻是一柄大鐵劍,劍長九尺,若要立在地下,怕比常人還要高上一個頭,重劍夾內勁之威奮力斬落,著實讓人駭然,若非秦仲海神功已成,絕無可能擋得住這等剛猛劍法。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好刀法,這就是「火貪一刀」」秦仲海聽他叫破自己名號,登時把刀一收,拱手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姓大……」

「名」字未及出口,那老者舉起鐵劍,劍風狂嘯中,直向秦仲海橫切過來,秦仲海見來劍氣勢太強,當即力灌左臂,單手硬接這一劍。

刀往劍來,當然巨響中,一股剛猛怪力撞上自己的臂膀,秦仲海面上閃過紅光,雙足灌下力氣,斷喝一聲,這才撐住了身體。

那老者將鐵劍收起,冷冷地道:「知道我是誰了么」

秦仲海連番與他重劍對撞,哪會不知此人來歷當即吐出一口濁氣,道:「無愧「鐵劍震天南」之名,前輩劍法果然了得。」

來人正是「鐵劍震天南」李鐵衫。自離天山以後,眼看奸臣當道,中原無光,李鐵衫心灰意懶,便率著門人弟子在西域定居。本想在異國了此殘生,哪知前些日子止觀差人傳訊,言道怒蒼山有意復振霸業,他聽說此事,便率門人弟子,一同返回中原察看情勢。此刻便是他與秦仲海的第一回會面。

李鐵衫雙足跨開,以劍做杖,兩手按在劍柄上,仰望怒蒼神火。日頭高掛天際,輝映他老邁深刻的臉龐,更似當年雄距怒蒼的猛將氣勢。只聽他一字一頓,緩緩地道:「朋友,你我雖然素昧平生,但今番你既燃起聖火,老夫身為昔年五虎之一,便不能置之不理。」

秦仲海聽他說話爽快,心下大喜,忙拱手道:「承蒙高義,在下不勝之喜。」李鐵衫斜目望向秦仲海,冷冷地道:「先別謝我,想要老夫入伙,須先回答一事。」

秦仲海咳了一聲,道:「前輩但問無妨,小子據實以告。」

李鐵衫白眉豎起,仰望天際,看他神情嚴肅,當在回思往事。場中眾人不敢打擾,都在靜靜守候。除了狂風呼嘯,便只眾官兵抽抽咿咿的哭聲送入耳中,更讓人心添驚懼。

過了半晌,李鐵衫吐了口長氣,森然道:「制霸天下,所用者三:一曰天,二曰勢,三曰德。昔年山主秦霸先天勢德三者兼備,終得成就局面,雄霸中原一十四年。你今日想舉兵稱反,須得告訴老夫,天勢德三寶,你有哪一條」

秦仲海給他這么一問,忍不住愣了。自己殘廢斷肢,命運乖離,天命是差得遠了,再看形勢,己方只三五只小貓,卻要與朝廷數十萬大軍開戰,那更是空空如也。偏生自己又是狂嫖爛賭之徒,如要談德望,那更是緣木求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