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第四章大犄角(1 / 2)

英雄志 孫曉 5386 字 2021-02-24

盛夏午後,窗外蟬鳴鳥叫,韓毅手捧一碗清茶,斜倚客店窗台,靜靜凝望窗外景致。

名將風流,果無虛傳,此人形貌俊美難繪,威武中不失斯文,果是「人中呂布」的氣象。此時阿傻搖身一變,成了當年的威武大將,自不再傻不隆冬。只是少了往日傻氣蠢笨的笑容,卻換了幅深沉憂郁的神情。看他凝視窗外,俊眉深鎖,似還比不上過去的阿傻快活。

自大病初愈以來,已有五六日了,聽得眾人說起往事,韓毅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受傷昏迷足有十來年之久。回思這些年如何渡過,他卻一片迷惘,怎么也想不起來。好似自己睡了長長一覺,足足二十年方醒。

不過他雖記不得近年之事,卻對山寨被毀前的大小情事了如指掌,他與眾人聊了一陣,聽得言振武被殺、怒蒼山被毀、言二娘多年尋訪自己等情,忍不住傷心淚下。眾人怕他悲哀過度,不免再度病發,便不再提這些傷心往事。

此時大戰將屆,山寨弟兄秣馬厲兵,不日便要殺上少林,與諸大神僧一較短長,陸孤瞻知道韓毅病體未愈,自不要他多費心神,只吩咐陶清、哈不二、歐陽勇等人,要他們帶著小呂布與二娘出外游玩。一來讓言二娘散心,二來讓韓毅養病,三來讓他夫妻倆多些獨處時光。此行人多熱鬧,陶清辦事又周到把細,自能打理得安安穩穩。

只是少林之戰不日將起,怒蒼山乃是朝廷大敵,諸人自也不敢隨意進入中原,這些時日只在西北地方游玩。這日來到敦煌,眼看人煙稠密,市鎮煩囂,便在客店里歇憩一宿,明早再去游覽佛窟。

韓毅臨窗眺望,正自思索間,忽聽背後有人叩了叩門,韓毅微微一怔,轉頭回望,卻見門口倚著一名三十四五的婦人,看她端著湯碗走進,正是二十年來反復尋找自己下落的愛妻二娘。韓毅見她親奉湯葯,當下連忙起身,歉然道:「好端端的,怎好讓你侍奉。來……把碗給我吧。」說著走到言二娘身邊,伸手欲接。

言二娘低聲道:「這葯方是唐軍師開的,他交代要趁熱喝,你把葯吃了,我這就去張羅晚飯。」看她雖然面帶微笑,其實愁容難掩,言語間更是若有所思。把湯碗放在桌上,便自轉身離開。

韓毅雖然有病,眼光仍是十分厲害,見她便要離去,忙追了過去,輕聲道:「二娘且慢。」

言二娘停下腳來,回眸道:「還有事么」

眼前這人是自己多年來朝思暮想的丈夫,過去十多年來寒夜孤枕,深閨寂寞,哪夜不是思念往事,在哭哭啼啼中入睡哪知現下見面了,卻有種莫名的陌生之感。想起了秦仲海,更感心酸難忍,相逢卻是別離,卻要自己如何自處

韓毅凝目望著她,看出她目光中的悲傷,低聲便問:「二娘,你好象不開心」言二娘搖了搖頭,強笑道:「哪里的事,你身子大好,咱們又重建山寨了,我怎會不開心呢」

韓毅星目回斜,望了她一眼,口中卻沒說話。

言二娘這幾日專躲著丈夫,非但夜間不願與他同床,連白日說話也要陶清、哈不二等人在旁相陪,眾家兄弟看在眼里,也不知從何勸起,只有順其自然了。想他倆夫妻情深,只要相處時日一久,說不定便會舊情復燃,再無生澀之感。

韓毅見她眼光向著門外,柔聲便問:「你想出去么」言二娘想起了往事,自覺不該如此躲著他,忙道:「別胡思亂想。快把葯喝了。過些時日咱們要上少林,你不早些把身子養好,到時誰來打架」說著拿起湯碗,送到丈夫嘴邊,喂著他喝了。

韓毅喝了幾口湯葯,喟然道:「寨里高手多了,哪里還用得到我十八年下來,誰的武功不是突飛猛進獨獨你夫君年紀老了,又糟蹋了好些年月,現下已經不成啦。」

桌邊放著一張圓鏡,韓毅側目望去,但見鏡中身影憔悴,當年風流瀟灑的自己,如今早已兩鬢花白,大見老態,一時更是嘆息不已。

言二娘見他感慨,把湯碗往桌上一放,勸解道:「快別嘆氣了,你雖然四十好幾,仍是俊美得緊。比起寨子里那些土匪流氓,你的形貌還是稱得第一呢!」

韓毅嘆道:「老便老了,也沒啥大不了。神鬼亭一場大戰,你大哥連命都沒了,我現下還能坐在這兒,已是僥天之幸,怎能念念不忘自己的外貌呢」想起言振武與自己的交情,心中更覺感傷,不覺又嘆了口氣。

當年韓毅與言振武交好,這才結識了年方稚齡的二娘。三人不論出游打獵、還是出陣打仗,總是形影不離。言二娘聽他提起大哥,自也想起往事。她幽幽嘆了口氣,走了過去,替丈夫梳理儀容,夫妻倆臉頰相貼,容貌同時映入鏡中。言二娘凝望兩人身影,現下雖不再是金童玉女,但以形貌而論,也算是對人人稱羨的中年夫妻。

言二娘輕輕地道:「其實你鬢角白了,反而好看些。以前你模樣太過俊俏,總少了份穩重,現在才是堂堂大將軍的儀態。」

說到將軍二字,忽然想到秦仲海。自祝家庄遇見丈夫之後,秦仲海便爾離開,這些時日兩人不曾碰上一面。聽陶清轉述,秦仲海連山寨也沒回去,好似去找方子敬了。言二娘聽在耳里,心中自感擔憂,簧夜間輾轉難眠,一顆心就是懸在他身上。此時想起秦仲海,滿心記掛之中,不禁又生悲苦。她怕小呂布察覺自己神態有異,忙掉轉頭去,把淚水擦抹了。

言二娘私下拭淚,韓毅卻似不曾知覺,他仰起頭來,哈哈笑道:「十八年過了,大家都變啦,看你這張嘴變得多會說,可比以前那蠢笨丫頭強得太多了。」言二娘最是好強,聽得丈夫嘲弄,登時板起俏臉,嗔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說我笨」

韓毅知道她最易受激,當年便是這般與她調笑,這才擄獲佳人芳心。此時這么說話,其實只是讓她松弛心神,別再害怕自己。他攬過妻子纖腰,柔聲道:「你是笨啊,你這么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要是聰明些,何必還辛辛苦苦的找我,早些改嫁不就成了么」他口中雖然調笑,臉上卻露出感激的神情。

言二娘聽他稱贊自己樣貌,心下暗生歡喜之感。她輕輕掙脫開摟抱,在韓毅額頭上一點,啐道:「你啊你!當了十八年的傻瓜,一醒來便嘴里沾蜜,專討人好,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韓毅哦了一聲,笑道:「我本性難移當年你老是說我色眯眯的不懷好意,現下我可要本性難移一番啦!」說著將她一把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跟著便往她唇上吻去。

此時兩人感情未復,行止生疏,言二娘見他要和自己親熱,一時又羞又氣,將丈夫一把推開,尖叫道:「別碰我!」說著往後急急退開,竟爾撞翻了茶幾,登讓韓毅滿面尷尬。

嬌妻如此懼怕自己,韓毅看在眼里,心中自感難受,但他畢竟體貼溫文,瀟灑大方,這才替他贏了個「小呂布」的美名。眼見言二娘發怒,先是向她深深一揖,聊表歉意,旋即又將茶幾扶起,神態不溫不火。

言二娘看在眼里,反而有些愧疚,便也幫著收拾。韓毅既不攔她,也不謝她,只是向她微微一笑。他提起茶壺,送了杯熱茶過來,柔聲道:「如果不生我的氣,就把茶喝了。」

言二娘臉上一紅,伸手接過了茶杯,左顧右盼間,有些不知所措,忽聽有人伸手敲門,叫道:「大姊!外頭幾個馬販子過來,說有幾匹上好貨色,要咱們過!」這人正是陶清,他聽到房里的異響,又聽了言二娘的尖叫,也是心下擔憂,立時便來解圍。

言二娘這幾日最怕與丈夫獨處,聽得陶清過來,自想早些溜出門去,忙提聲回話:「你且等會兒,我這就過來。」她匆匆轉向丈夫,歉然道:「鐵衫大哥老嫌寨里的馬兒不好,難得敦煌有幾座馬市,便要我替他好好撿上一匹。我這就過,一會兒便回。」

韓毅與李鐵衫乃是過命交情,聽他有事相托,倒也樂意幫忙,他眼望嬌妻,微笑道:「趕緊去吧!別讓人家久等了。」言二娘回眸望了丈夫一眼,低聲道:「我在桌上留了些銀兩,一會兒你要是餓了,盡管上街去吃,不必等我了。」

韓毅哈哈笑道:「什么時候小呂布連吃飯也不會了,居然還要你來提點,快去辦事吧!」

言二娘知道丈夫體貼自己,處處依順,想起自己這些日子專躲著他,不免微感愧疚。慌道:「那我……我走了……」韓毅含笑頷首,目送她離開。

房中空無一人,只余下方才遞過去的那杯茶水,二娘畢竟沒有動上一口。

當年秦霸先慧眼獨具,挑出的馬軍上將俱都有膽有謀,韓毅身為五虎,自也精明過人,怎會不知言二娘有心躲著自己否則以「小呂布」騎術之精,既要相馬,何妨找他一塊兒過去他望著桌上的茶杯,心中感慨萬千,尋思道:「多年沒見,大家都生疏了,唉……算了,不管怎么說,咱都不該怪她。二娘奔波多年,她死了哥哥,又不見了丈夫,一個人領著弟兄,四處受苦受難……說來都怪我這些年來神智不清,這才害苦了她……」

他獨坐店中,難免胡思亂想起來,轉念想到少林大戰,心中泛起興奮之情,尋思道:「聽陶兄弟說來,石老、陸爺、李大哥他們各練了幾套神功,等咱們上得少林,定要好好見識一下。嘿嘿,朱軍師神龍見首不見尾,等他也上了山寨,誰還擋得住我們」

韓毅呆呆地躺在床上,反復打量往事,眼見夕陽映照店中,當真有些餓了。他望著言二娘留在桌上的銀錢,心道:「算了,獨個兒留在店里氣悶,干脆上街吃頓東西吧!」當即翻身跳起,一把抓起銀兩,自在大街上行走晃盪。

韓毅本是朝廷名將,上山前便已官拜應州都指揮使,舉手投足氣宇不凡,以他如此閱歷,吃飯時難免挑剔些。沿街走了老遠,都撿不上中意的食鋪,他反復探看,忽見間糕餅鋪子開在路旁,他嘴中生出甜糕滋味,一時竟覺得嘴饞,便行入鋪里,找店家裝了滿滿一袋。

韓毅左手捧著油紙袋,右手拿起一塊桂花糕,自放嘴中細嚼,入嘴時只覺滿口清香,滋味甜美,吃了一塊,不覺又是一塊。正吃間,忽地醒起一事:「怪了,我從前不愛吃糕,怎地二十年下來,口味好似變了」

想著想,不自覺右手伸出,便往身邊去握,好似想牽什么東西。韓毅咦了一聲,心中暗暗驚奇,尋思道:「我這是怎么了,怎似全身都不對勁難道這些年我渾渾噩噩的,有啥不尋常的事發生么」

他一路行走而去,心中反復打量,忽覺背後腳步聲細碎,似有人跟蹤自己,韓毅側耳傾聽,來人步履輕緩,輕功竟是不弱。他位列五虎,武功何等高強,一覺形勢不對,不待轉身回頭,右足一點,身子倒飛而出,跟著反手一拉,已將來人脈門扣住。

朝廷凶殘狠毒,韓毅是見識得多了,當即冷笑一聲,便要狠狠折磨敵人,正要發出內力,忽覺入手處極為柔膩,韓毅定睛去看,赫覺掌中抓得竟是妙齡少女的手腕。韓毅見這女孩兒約莫十五六歲上下,長相甚美,但容情有些憔悴,一雙大眼滿是淚水,只怔怔地望著自己。

韓毅納悶不解,只哼了一聲,沉聲道:「姑娘有何指教,為何一路跟隨在下」

那少女本在凝望著他,陡聽這句喝問,忽地身子劇震,垂下頭去,低聲道:「你……你不認得我了」語聲愁苦,竟與她的花樣年華大不相稱。

韓毅雙眉一挺,提聲道:「認得你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為何有此一問」

那少女眼眶紅了,低聲道:「對不住,我認錯人了。」

韓毅聽她說話奇怪,便將手撤了,只見那少女伸手掩面,霎時飛身離去。

韓毅見她輕功底子極佳,當是名門弟子,搖頭便想:「這年頭當真怪了,好好一個小女孩兒,卻怎地上街跟蹤男子莫非有人指使么」他是怒蒼山反賊,向是朝廷的眼中釘,莫要讓人認出身分,不免惹來無窮殺機。他一時猜想不透內情,只得搖了搖頭,徑往街心走去。

來到一處面食鋪,里頭擠滿了人,瞧那店里生意興隆,料來口味道地,手藝當是不差,韓毅掏出銀錢,便向店家要了幾張大蔥面餅,另切兩斤牛肉,便要拿回客店吃食。

正等候間,忽覺背後兩道目光射來,似有人在旁窺視,韓毅不動聲色,側目看去,只見對街大樹旁露出黃衫一角。韓毅留上了神,眼角略斜,不多時,只見大樹後一張甜甜的少女臉龐探了出來,看那雙大眼不住往自己偷看,不是方才那女孩兒,卻又是誰

韓毅搖了搖頭,心道:「這少女到底有何居心三番兩次跟來,實在太也奇怪,待我過去問問。」他與店家會了鈔,提起面餅,大剌剌地朝那少女走去,毫無遮掩的意思。

那少女見自己行蹤敗露,一時神色慌張,忙躲入一旁小徑的柳蔭下,她躲在叢叢花木之後,卻又不時探頭出來偷看自己。看她兩只小手緊緊揪著,好似不敢與自己相對,卻又舍不得走。韓毅微微一笑,他自來英俊瀟灑,昔年京城一趟面聖,不知擄獲多少美女芳心,怒蒼馬上出征,風流大名更是傳遍五湖四海,此時見了那少女的羞態,自不覺陌生,他提氣一縱,霎時穩穩地落在那少女身前。

韓毅斜靠牆邊,抱胸笑道:「小妹妹究竟有何大事在下與你素昧平生,何故一路相隨」那少女給他一雙俊眼盯著,忽然淚水盈眶,只低下頭去,緊閉朱唇間,只是不言不語。

韓毅見她如此悲苦,倒不是裝出來的,他心中略覺詫異,當即彎下腰來,凝視著她,柔聲問道:「小妹妹怎么了有啥不開心的么告訴大哥吧」

那少女忍淚道:「沒事。我很好。」說著便要轉頭離開,韓毅見她容顏嬌艷,紅撲撲地甚為可愛,登時一把將她拉住,微笑道:「小妹妹,你一見我便哭,偏又拼命跟著我,可是給誰欺侮了」說著伸出右手,在她下巴上輕輕一勾,將她的俏臉托了起來。

這個舉止稍嫌輕挑,韓毅才一出手,心中便感後悔,言二娘待他情意深重,自己怎可再與美女調笑他暗自責備自己,便要收手回去,忽然那少女身子一撲,竟爾抱了上來。

韓毅吃了一驚,正要將她推開,那少女卻伸了雙手,在自己面孔上輕輕撫摸,看她眼中滿是淚水,口中還不斷低聲呼喚,神情既愛且憐,容情似痴若夢。

這清秀可人的臉龐映入眼簾,韓毅雖是情場百戰的老手,但此刻心頭仍起一股莫名異感,一時之間,只想把這少女抱入懷中,在她白嫩的雪頰親一親。念頭甫生,他的臂膀也已伸出,正要撫上那少女的腰際,霎時心下一醒,硬生生地縮手回去,身子往後閃開,沉聲道:「姑娘究竟是誰為何三番兩次跟著我」

那少女微微苦笑,只怔怔望著地下,過了片刻,忽問道:「你……你這些日子開心么」

韓毅納悶不解,不知為何有此一問,皺眉道:「在下再好不過了。」他咳了一聲,反問道:「姑娘何故相詢你識得在下么」那少女輕輕頷首,臉上露出了一絲凄苦笑容,低聲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竟爾轉身離去。

韓毅心下大疑,正想上前去追,卻又想道:「朝廷待我狡猾狠毒,別要設下毒計對付我,我可得小心些了。」

心念及此,便凝身不動,他望著空無一人的綠柳蔭,搖了搖頭,便自離去。

回到了店中,此時言二娘尚未返回,韓毅便獨自飲食。他張口嚼著面餅牛肉,也是窮極無聊,便想找些書本打發時光,他伸手到行李之中翻找,忽然間衣物中落出一只金鎖片,當地一響,正掉在地下。

韓毅伸手拾起,見那鎖片不似什么值錢東西,卻是一般父母贈與小兒的平凡物事。

韓毅微微一笑,心道:「這種東西該是二娘的。卻不知山寨上誰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卻要拿這種無聊玩意兒送人。」他隨手翻看那鎖片,只見上頭鑄著幾個小字,韓毅面帶微笑,讀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己巳年九月娟兒姊姊贈。」

這幾句話甚是幼稚,登讓韓毅微微一笑,心道:「今年是庚辰年……己巳年九月,這鎖片是去歲深秋的東西。」他打了個哈欠,正待將鎖片收起,忽然咦了一聲,心中有些異樣,好似那鎖片有些機關。韓毅生性精明,忙取出鎖片再次觀看。自行將上頭文字念了一遍,察看其中是否另有玄機。

來回讀了幾次,卻是一無所獲。他嘆了口氣,把鎖片扔到一旁,自行拿起面餅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