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花滿池塘得自由(1 / 2)

英雄志 孫曉 5106 字 2021-02-24

卻說阿秀受了胡正堂牽連,足足給關了個把月,難得隨管家出門,那還不好好透氣利用一番

當然便從校場逃之夭夭,一路逍遙活潑,躲入了北京大街。眼看天色還早,想來自己只要能趕在天黑之前回家,必可找管家伯伯圓謊,倒也不必擔心給爹爹吊起毒打了。

從東門玩到西門,由南門逛到北門,最後還是回了學堂,尋了交好的一群孩兒賭彈子。正賭鬧開心間,忽見自己的影子已成長長一條,曬得彈子有些模糊不清。他啊了一聲,回頭去看太陽爺爺,赫見這位紅臉老頭打烊回家了,一張圓臉幾乎隱沒不見。阿秀慌得手腳發軟,道:「完了!完了!不是要你們提醒我早些回家么怎地沒人理我呀!」一名鼻涕小童茫然道:「月亮姊姊又還沒出來,提醒你什么」

阿秀想起爹爹那付冷笑,不由慌道:「不成!不成!我得回家了,要是比我爹爹晚上一步,沒准你們明日要來上香祭拜。」連彈子也不及收拾,急急飛逃而去。背後眾家小童兀自叫道:「秀哥!你的石彈子啊!」阿秀雙足如飛,頭也不回地道:「送你們啦!」

阿秀慌不擇路,沿著棋盤街飛奔而去,他心亂腳急,連抄小巷捷徑,走過王府胡同之後,眼前道路有些眼生,居然迷路了。日頭西沉閃耀,白雪地倍加刺目,看那大街上叔叔阿姨紛至沓來,卻是一個不識。

尋常小童遇上這等絕境,定要放聲大哭,那阿秀卻是個天生的油皮,他嘆了口氣,緩下腳步,抓了抓腦袋,心想:「算了,趕不回去,只有離家出走了。」

正想著以後流落荒野的日子,街角處轉來了一對青年男女,兩人服飾華貴,容貌俊秀。但看那男子手搖折扇,一張臉蛋白皙溫秀,身旁那女子臉帶酒渦,腰上懸著長劍,卻是娟姨。

他鄉遇故知,難得遇上了熟人,阿秀不喜反驚:「完了!爹爹的眼線來了,可別給捕獲了。」

眼看一旁有處果子攤,也不管是否給人責罵,趕忙蹲到了老板腳旁,連連陪笑。

那攤販倒是個好人,眼見一名孩子鑽到自己腳邊,涎著一張小臉,倒也沒把他趕走,反而遞給了他一顆李子,含笑道:「小朋友玩捉迷藏啊」阿秀干笑兩聲,趴在果子攤下,不置可否,正等著瘟神過去,忽聽那老板招呼道:「客人,今兒李子香甜,色澤鮮麗,來嘗個鮮」

喀喳脆響,好似有人咬了一口鮮李,聽得一個女子道:「這果肉不壞,買個幾斤回去。」說話之人正是娟姨,接著東挑西撿起來,聽她與身旁之人閑聊:「這回輸給哲爾丹,師姐不知要嘮叨多久,想來就煩。」

攤子旁傳來個嬌嫩嗓音,想來是先前見到的那個公子爺了,聽他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俗話不說了么,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瞧那祝康如此膿包,現下不也沒事人一般」娟姨笑道:「說得是,反正我打垮了無也明王,多少贏了一場,總算能向師姐交差了。」阿秀面色慘淡,心道:「娟姨能交差,我可不能交差,阿彌陀佛,你們快快走吧。」

那娟姨挑了半天,卻是不買了。聽她拍了拍手,嬌聲道:「這李子好酸,不好吃,我不買了。」那老板哀聲道:「哪兒酸甜得緊,甜得緊。」阿秀躲在果子攤下,正等兩人過去,哪知那公子爺又停下腳來,說道:「今年的棗子大紅大亮,吉祥。倒是可以買些回去。」

阿秀聽去了李子,又來了棗子,心中叫苦,不知這兒到底賣多少種果子耳里又聽喀地脆響,絹姨八成又咬了一口,果聽她囫圇地道:「是不壞,店家,給准備兩斤。」

好容易作成生意,那店家趕忙取鏟盛秤,那公子卻喚住了,聽她道:「不必秤了。你這車棗子我全要了。勞煩一會兒送到太醫院去。」說著取出金葉子,塞到那店家手中。這公子出手闊氣,非但店家大吃一驚,連阿秀也是咋舌不已,娟姨忙道:「怎地要這許多棗子咱們不過三兩人,哪里吃得完」

那公子爺笑道:「宋通明打得賣力,你請他不請祝康哭得淚眼汪汪,你請他不請無也明王給你砍了三劍,大難不死,你請他不請華山老小那么多張嘴,你請他們不請」阿秀聽她口才便給,這段說話清脆俐落,心中暗暗想道:「本少爺肚子好餓,你請我不請。」眼看一顆棗子突出攤外,正要伸手取拿,忽然想到娘親平日的教誨,只得勉強縮手回去。

那攤販好生忙碌,腳下來來回回,阿秀自是拼命閃躲,又聽那娟姨笑道:「你呀,就是心思周到。能主外、能主內,將來誰要娶了你當老婆,定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那公子微笑道:「賢妻良母,便要主內,哪能內外兼修有人肯娶我這么個母老虎,已是千恩萬謝了,還說什么福氣。」

那公子明明男子打扮,卻想著做人家老婆,阿秀臉色一變,摔倒在地,震得滿車棗子咚咚地滾落下來,他哎呀呀地叫了幾聲,猛見一張鵝蛋臉探了過來,奇道:「這不是小阿秀么怎會在這兒冒出來了」

阿秀哈哈干笑,道:「好巧呀!北京真不大。哪里都遇上娟姨。」那公子爺聽了阿秀二字,連忙探頭過來,笑問道:「阿秀就是楊五輔的公子么」

雙姝一同蹲身,那公子有意逗弄孩子,含笑便道:「小朋友,我是瓊芳,你是誰呀」

這公子早已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現下卻來多此一問,想來是把自己當成了無知稚童,阿秀心中暗暗發笑,面上卻做天真狀,憨聲道:「大哥哥你好!我是阿秀呢。」那公子和他玩兒,當即笑道:「原來是阿秀,真是久仰了。」阿秀哪來理她,拱手便道:「啊呀啊呀,幸會幸會,再見再見。」霎時腳底抹油,便要溜之大吉。

腳步才動,面前人影一閃,娟姨已然笑嘻嘻地攔路,嬌聲數說:「有個壞孩子跑得不見人影,害得叔叔管家找得人仰馬翻,小阿秀,你說那是誰啊」

阿秀如何不知她說得自己,當下低嘆三聲,說道:「唉唉唉……又有孩子離家出走么世上有不孝父母,就有這種可憐孩於。八成父母責打太過,家里沒果子吃,這才逃得不見人影……」唉嘆兩聲,忽然矮下身子,轉身向後便逃,猛然間悶哼一聲,撞上了一人。

這一撞卻分毫不痛,反而軟綿綿地,凝目望去,面前卻是瓊芳。

阿秀用力吸了吸氣,鼻中更有芬芳,他心下一驚,細目去看那公子,但見她柳眉含笑,端鼻櫻唇,竟是個美人胚子,他看傻了眼,尋思道:「這公子爺好生白嫩,怕不比媽媽差了。」轉念又想:「媽媽和男人一樣美,我該哭該笑」胡思亂想中,只見瓊芳一雙慧眼直瞅著自己,竟然有些臉紅心跳。

瓊芳見他臉頰紅燙,忍不住擰了擰他的黑臉,笑道:「小調皮目瞪口呆,可是覺得芳姨美么」阿秀心道:「原來是個假扮男人的女人。私塾老師說得沒錯,世上真是無奇不有。」

瓊芳見他歪著一張小臉,想來內心打著古怪念頭,當即拉住他的手,交到娟兒手里,笑道:「這兒離長安大街有幾里路,我瞧這孩子是迷路了,咱們把他帶回五輔家去。」

回家便要吊起,吊起便要挨打,阿秀驚道:「別!別!我回家晚了,爹爹會打死我的!」娟兒笑道:「誰要你貪玩一會兒娟姨幫著向爹爹求情,讓你少挨兩下鞭子,好不好啊」

阿秀慌道:「不管用啊,我家大老爺表面應付你,等你掉頭一走,更狠十倍!狠抽!大凶神也似,你把我領回家,明日就要來祭拜我啦。」雙姝聞言,無不放聲大笑,絹兒道:「胡說八道,你爹爹是白面書生大學士,哪里會這般凶。」阿秀忙道:「你可孤陋寡聞了,黑臉打老婆,白臉揍小孩,臉越白,心越狠,你可不能害我啊!」

三人正自討價還價,忽聽大街上銅鑼陣陣,好似有車仗儀隊來了,聽那鑼鼓之聲,來人必是大官無疑。阿秀面色發苦,心道:「屋漏偏逢連夜雨,別要遇上爹爹,那小弟可必死無疑。」一時拼命想逃,偏生又給娟姨牢牢拉住了,直是避無可避,眼看死定了,只得苦著小臉,等爹爹過來拎回家。

馬蹄踏地,打得路上一片脆響,阿秀的心頭也是怦怦跳著,正怕間,聽得一人提聲喊道:「肅敬……回避……」阿秀眯著小眼,偷眼去瞅,只見一名威風武官騎在馬上,四下跟著百來名官差,兩面大木牌威風凜凜,左書「護國保境爵贈四方威武侯」,右言「澤民安生御賜五軍大都督」,雖說阿秀讀書日久,過目必忘,二十六個字里有一半認生,此時還是哈哈笑了起來,一時連拍心口,大笑道:「不是爹爹!不是爹爹!是愛揮百姓的伍大阿姨!」眼看娟兒面色困窘,已然別開頭去,瓊芳不禁奇道:「什么愛揮百姓說明白些。」

阿秀笑道:「揮百姓,就是用手向百姓揮舞啊!你瞧,就是這模樣。」說著鼓起腮梆子,露齒含笑,怪模怪樣地高舉右手,前搖後擺,娟兒見了猴兒把戲,登時怒道:「難看死了,快住手。」阿秀故做呆滯,手指遠方,鬼聲鬼氣地道:「姑娘叫我住手……不如叫她住手吧……」

雙姝回首去望,道路一片喧嘩,大批武官開道護衛,車仗儀隊夾在人群之中,緩緩向前行來。

素手啟珠簾,一名美婦坐於大車,正向滿街百姓揮手示意。看她星目回眸,含羞帶笑,指上寶石閃耀生輝,正是都督夫人到來。

那果子攤老板大為興奮,趕忙爬到了車上,拼命來看美女。帶隊軍官也不驅散人潮,只任憑眾人圍攏道旁。鑼鼓喧天,父老夾道歡呼,兒童蹦跳玩鬧,鞭炮聲串串暴響,直如新娘出嫁也似。瓊芳掩嘴莞爾,阿秀自也嘻嘻賊笑。看這伍伯母一向自負花容月貌,歡喜阿諛奉承,過年時自己砍聯快馬加鞭,好好拍上一拍。也好多領紅包。

都督夫人鳳釵玉冠,膚光勝雪,輕顰笑顏中,當真是一代驕女。那賣果子的老板見得絕色天香,自是豎起拇指,大贊曰:「京城第一名花,果真愛民如子,名不虛傳!」美女游街,自有好色之徒到來,聽得一聲笑:「愛民如子,那多沒勁兒你瞧她這白白小嫩手這么招了幾招,咱的魂兒都飄過去了,這般美女要愛民如夫,那老子才大歡喜……」

那人唧唧聒聒,正說得起勁間,忽然腦門劇痛,好似被人重重敲了一記,他怒目轉身,喝道:「是誰」眼見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人人目光大是奇怪,那人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驚見自己光溜著下半身,褲帶居然莫名其妙地斷裂,霎時慘叫一聲,急忙要逃,卻給自己的棉褲絆倒,只能半滾半爬地走了。

瓊芳輕搖折扇,掩住了嘴,笑道:「娟掌門好高的劍法。」娟兒雙目半睜半閉,儼然道:「好說。這就是輕辱我師姊的下場。」說著朝阿秀斜睨一眼,冷冷一笑:「把手舉起來,給我好好揮。」阿秀心下害怕,一手抓著褲帶,一手向車隊搖晃搖盪,真如招魂也似。

正招得有氣無力,突見車窗里送來兩道羞愧目光,看那女孩兒縮著臉,低著手,躲在娘親懷里發窘,不是華妹是誰阿秀心下大樂,忍不住圈嘴高呼:「華妹快揮百姓啊!不然回家要給阿娘揮耳光了!」那華妹已然看到自己,她從車里探出頭來,叫道:「阿秀!你跑哪兒去了!你們管家到處找你呢!」

阿秀惹禍上身,果然那伍伯母聽得自己在場,立時吩咐駕車軍官,好似要停下車隊。阿秀深怕給她抓住,忙朝娟兒喊道:「娟姨快走!不然你也要給押上車,一同揮百姓了!」娟兒咳了一聲,忙向瓊芳道:「時候有些……有些晚了,你那口子等著吃飯。我們得走了。」瓊芳眨了眨眼,微笑道:「怕手酸么」娟兒聽她取笑,恨恨一跺腳,氣憤道:「你再取笑我師姐,我可不和你好了。」說著掉頭轉身,便朝人堆擠去。

眾人連推帶擠,一路闖出人潮,過得幾個街口,娟兒方才停下腳來,看她兀自撅著小嘴,想來心中仍是不悅。瓊芳忍住了笑,躬身作揖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姑姑也是一般模樣,鎮日里神像出巡,游街示眾,我每回看了都好笑。」娟兒白了她一眼,道:「你姑姑是國母皇後哪,她要不游街,百姓還能瞧誰」

正說話間,忽聽地下傳來說話聲,道:「好啦,游街示眾大家有份,就別吵啦。倒是少爺我肚子好餓,你們請我吃飯去吧。」雙姝垂目去看,說話的卻是阿秀。娟兒罵道:「小調皮要再取笑大人,休怪我打你屁股!」阿秀見她這幅神態,忙做愧疚狀,低聲垂淚道:「人家只是餓得慌,娟姨恁凶哪……」假戲真做,阿秀紅了眼眶,說到心傷處,更似淚如雨下。娟兒最是心軟,忙道:「對不住,快別哭了,娟姨唱歌兒給你聽。」

幾條兒歌輪番唱來,阿秀聽得小老虎、小山羊蹦蹦亂跳,一時破涕為笑,啊啊笑了起來。心中卻想:「無聊愚蠢,本少爺四歲就拒聽這等荒唐東西了,這女子當真幼稚可悲。」想起吃飯要緊,喉頭卻也擠些聲音出來,算是為五斗米折腰了。

三人牽手同行,娟兒口哼小曲兒,瓊芳滑膩膩的手掌伸到面前,阿秀來者不拒,當下左手牽瓊芳,右手拉娟兒,左右逢源,耳中還聽著曲兒,享盡齊人之福。他有些志得意滿,儼然道:「先說了,一會兒吃飯,我喜歡涮羊肉、桂花糕、不喜蔬菜鮮果,你們可得記好……」

自言自語間,卻聽娟兒道:「五輔家在城郊,一會兒咱們從百歲樓經過,剛好把這孩子送回去。」瓊芳也道:「可不是么他家里瞧不見人,這當口一定找得急切……」

阿秀慘然道:「不是說好去吃飯么你們……你們出賣我……」慌忙間只想逃竄,奈何左右兩邊各有一名高手挾持,功力到處,逼得他無路可逃。連拖帶夾,好似重囚一般。

一路給人拖過了大明門,積雪藹藹,望去一片銀白,娟兒與瓊芳無視地下的拖行痕跡,自來贊嘆冬日美景。阿秀只是拼死尋找因頭逃命,他喊了幾聲腹痛,卻都不管用處,忽然間行經一條小巷,他朝巷中深處望去,忽地大喜大叫:「等會兒!我要找娘!」

黔驢技窮,娟兒睬也不睬,訕訕便道:「你娘在家里。要找她,便回家。」阿秀抵死不從,雙腳蹲地,慘叫道:「真的!我要去找娘!你們兩個妖精放開我!」說著尖叫道:「拐帶嬰兒啊!當街勒贖啊!」殺豬也似地吶喊起來,路人無不為之側目,娟兒嘿嘿冷笑,正要點上啞穴,瓊芳卻格開了,她蹲地問向阿秀,微笑道:「好孩子,你娘在哪兒可不准騙芳姨喔。」阿秀一本正經,手指小巷,大聲道:「我娘真的在巷里,我瞧見燈亮著。」

雙姝微起詫異,兩人轉頭望去,只見巷中一片積雪,深處真有處小屋,看那窗格上透出點點燈暈,冬日里望來倍加溫馨。瓊芳微笑道:「姑且信你一回,去吧。」當下放開了他,那阿秀如獲大赦,拔腿狂奔而去。白雪飛濺,地下便留了兩行小小的足跡。

雙姝一同眺看,那房舍格局窄小,並無庭院,屋內屋外更只一張薄門板相隔,阿秀乃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母親怎可能在這寒舍之中瓊芳心中迷惑,忍不住便問娟兒:「這孩子可是在說謊」

娟兒聳肩道:「誰曉得這小子從來淘氣,鎮日領著孩童作亂。京城里是出了名的。」